每个人活着就会幻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幻想,石头也不能例外。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坐在大船的栏杆旁,把腿探出栏杆外,看着那一片在日光下闪亮的大海,然后慢慢悠悠地卷上一根烟,定定地坐那里,抬头看着白色的海鸥在蓝色的天空中,在浅白的浮云底下飞来飞去,一句话也不说。
时间奔波的海浪中流逝,他能遐想上一天的光阴。
如果发呆是可以挣钱的话,他想他应该就是那个空想世界里的亿万富翁。
可惜的是,在现实中,发呆往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尤其是对他这种不怎么起眼的人来说,情况更甚,但他不以为然。
船上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痴呆儿,生来脑子就不怎么好使。
但石头不这么想,他觉得这种优哉游哉的感觉挺好的,什么不都用惦记,什么也不想去追求。
反而想不懂那些整天东跑跑西窜窜,到底打听流言是非的人到底都有什么好忙的。
倒不如一起来睡觉,醒来就会是又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
“诶,石头,看到那里了么?”阿阳走到他身边,指着栏杆外的海洋,“那里有个人漂着,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噢,看到了,”石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人蛮可怜的,要去救他么?”
“救他?”阿阳笑了,“救上来谁养?钱就这点银钱了,连我们自己都不够花。”
“我看还是别管了,”他眼神不定地看着海上的波光,“让他死在那里得了,反正又没有什么知觉。”
他的眼里浮现出一片犹如浮云倒影般的阴翳,声音空冷,波澜不惊。
“不。”石头说。
“我要去救他。”他站起来,越过栏杆,极力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
他把双手勾在横栏上,将身体向外弓起,看着就像一张鼓满海风的白帆。
盛大阳光穿过大气,直射下来,波蓝色的大海起起伏伏,白色的海鸥在天空盘旋。
石头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那块漂浮在海面上的影子,随后便纵身跃起,一头扎进了玻璃般明朗的海里。
噗通一声,石头没入水中,溅起一个短小的浪花。
阿阳从布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纸卷香烟,把烟根叼在嘴里,划开一根火柴,低头把烟点燃。
海面上的热风扑面而来,他抬眼眺望着天空上的游移的云朵,有一阵没一阵地吐着一缕又一缕浅白色的淡烟。
他看着淡烟消散在柔和的日光当中,氤氲而灼热的气息,就像是在小酒馆里要了一壶酒,看着那些妖艳的女人们绕着钢管,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磷光闪动,犹如浮光掠影,他深吸了一口燃烧的烟草,让那种名为尼古丁的不知名物质深深地作用在自己的肺腑里,朦胧中,忽然萌生出一种像是喝醉了的感觉。
只是不知道醉的是酒,还是某个闪烁在梦幻之中的妖娆女人。
他眯起眼睛,避开火辣的阳光,细细地算着天数,才发现,原来这艘大船已经出航了许多天,那个出发的地方已经离得他们越来越远,好像永远也回不去了。
多天以前,他和那个正在海里游泳的呆瓜,就是从那座混乱的小镇出发的。
海里的波浪多少有些汹涌。
石头费了不少的力气,才得以靠近那个漂浮在海里的人,在抓住他的衣襟之后,石头慢慢地将这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拉拢到自己的身边来。
然后,石头小心地伸出了一根手指,把指头轻轻地探到这个人的鼻尖上。
水流一阵又一阵拍打着他的背脊,他闭上眼,沉定地感受着,聆听着,就像是揭晓某个谜语的答案那样。
揭晓这个家伙的生死。
海水流过了几分又几秒,晃眼的阳光穿透一切,好像甚至可以照出时间的纹理。
石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家伙还没死,指肚上仍然能够勉强地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正在断断续续地维持着这个家伙的呼吸。
虽然生命特征显得十分的微弱,就像一颗栽种在路边的蒲公英,随后都有可能被疾驰而来的风吹散,但还好还能算作是活着,而不是一具塞满了气体的死尸。
石头看着这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不自禁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有那么一种回本了的感觉。
作为一个一穷二白的社会底层,他少有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回过头,朝向那艘不疾不徐地向前行进的大船挥手。
阳光明朗,视线开阔,从这个距离望去,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这艘大船的全貌。
那些身穿蓝白亮色水手服的男人们正在船上的过道上来来往往。
那些打扮高贵的上流人士们则坐在阔大的甲板上,打起一把又一把色彩缤纷的太阳伞,就像是园子里精心栽培后盛开的花圃。
他们在阴影的庇护下享受这个上天恩赐的慵懒下午,一边喝着杯里加上冷冻冰块的饮料,一边有说有笑地闲聊,眼光似乎一直放置在高处,从未正眼看过脚下的地方。
阿阳还站在原处,就是石头跳下海的那个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烟,似乎全然没有看到这个在海里奋力挥手的同伴。
大船忽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呜鸣,打破了四周的静谧,好像一首特地奏给他听的离歌,歌词里写着什么...都知相聚最难得,难奈别离多。
随后,浓密的白烟从烟囱处冒出,腾腾地直奔天空,形状怪异,就像溶洞里那些没见过的钟乳石柱。
石头愣了一下,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好像自己被抛弃了,顺其自然地被抛弃了,被时间遗留在这个不起眼的片刻里。
他失落地垂下手,浸泡在海水里,觉得自己很傻,才不会有什么人看到他。
从来都是这样的。
大家都在原本的时光中马不停蹄地前行,只有他被抛在了时光的后面,抱着一个快要死掉的家伙,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正在一往无前地继续冲锋在属于他们的时光中。
而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他又一次发现了这个早已深知的事实,并且再进一步地证实了这个事实。
不重要的个人价值,缺乏存在感的个体,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无论对于这艘大船而言,还是对着船上的人们而言,还是单独对于阿阳而言。
其实,他都是那样的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