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意识仿佛在黑色的死水中消陨,有一道声音在浮浮沉沉之间回响着,似乎在不停地呼唤着他。
迷迷糊糊当中,他睁开眼,隐入瞳中的是一道娇小的身影。
那一刹那,他恍惚了,竟然觉得自己罪不该死。
内心仿佛被刺刀狠狠地重击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的会是这道身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这是不是濒死前的幻觉。
如果是幻觉那就好了,因为这里根本不是她应该来的地方。
但至于什么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他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知道了。
可是,那一声轻微的、熟悉的、真实的声音到底还是打破了他的幻想。
她真的来了。
就像一场不眠的春雨,在风里轻吟,不知在回应着谁在宿命中的安排。
“你...在这里干嘛,”茉莉说,“怎么会搞成...这样?”
喂,你才来这里干嘛啊,别站在发傻了啊,赶紧走啊,赶紧的啊...
这里,这个世界,从不是你这种烂好人该来的地方啊…
快走啊,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让萤火虫,让天上的星星把你带走吧,求你了,不要再来了。
永远...永远不要再来了。
“怎么回事啊,”她哆哆嗦嗦地说,“混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快走!快他妈的走!别过来...
求求你别过来!
可他却怎么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喉部的声道似乎已经在刚才那一次巨大的冲击中销毁了,他张开口,扭曲的口型想要吐出那些痛彻心扉的乖张音节。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最落寞,最苦痛的时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他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竟会是如此渴望一个人。
然后,她就出现了,在最不应该出现的时刻,出现在这深邃的夜里,在他的眼前,带着满脸的恐惧,满脸的震撼,满脸的煞白,满脸的不知所措。
“你....”她嘶哑地说,“到底是怎么了,该...该不会要死了吧。”她一边讷讷地低语,一边巴巴地看着这张淌满血迹的脸。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不经觉地流了下来,滴滴答答,一滴接着一滴,就像是深藏着星光的露珠,掉在他面前的地上。
他趴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被泪水打湿的泥土。
然后,他看到了一把黑色的伞出现在她的身后,再然后,他看到一条银链从虚空中抽出,倏地穿过悠长的黑暗,倏地刺中她的背脊,在她的胸膛上犹如花苞般绽放。
温热的血液在黑夜中盛放,飞溅而出,洒满了他的脸。
不...不要。
他瞪大了眼,时间在慢慢拉长,眼前的画面宛如慢镜头,一点一点地靠近,一点一点地放大,直到他看见了她的眼睛。
看得她那一双眼瞳深处的泽光,看到泽光中倒映出的他的脸。
光芒在慢慢地消失,她的灵魂就像是一朵白色的茉莉花,在虚无的黑暗中独自一人,慢慢地凋谢,慢慢地走向死亡。
就...这样完了么?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这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来到这个不欢迎你的世界...
来到不怎么喜欢你的我的面前。
不...不...不!!!
他在心里狂吼,可嘴里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哪怕是一个字也好,哪怕是一个有必要无必要的字也好啊,可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什么都说出口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一如很多年前,他被另一个女人塞进水缸里,隔着那一条生死相错的缝隙,默默地看着她的离开。
默默地见证...见证死亡的降临。
什么嘛,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就像是只会被别人保护的小孩,什么也做不了的死小孩。
不...不要再这样了,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不要再..不要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
求求你了。
哗啦的一声残忍的轻响,银色的刀链蓦然抽动,如同它刹那间袭来那般,刹那间拔离她的身体。
她瞪着空白的眼睛,失力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就倒了下来,就像一袭白纱。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张白净的脸庞凑了过去,贴住了他那张满色血污的脏脸。
就像善良的女孩在抚摸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给它盖上一张干净的被子。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她微笑地说,“又何必太过在意。”
“对...对不起,”他嘶哑地对她说,“我没能帮你找回他。”
“没关系的,”她笑,“你是怎么啦,怎么...一幅快要哭的样子啊。”
“笑...笑一个嘛。”
“不...不是说了嘛,”她轻声说,“你笑起来的样子...挺...”
“挺好看的。”
她还是笑,可以再也没办法回答他了。
她只能对着他微笑,沉默地微笑,在微笑中轻轻地闭上眼,在微笑中与他作最后的道别,就像是这一段流星般飞逝而过的感情的终结。
对...对不起啊。
苍白无力的字眼,无力改变的结局,怎么会这样。
人生这种东西啊,为什么啊...它总是那样的不堪?
他以为马上就要死了,可却没曾想到,要死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个无辜的女孩。
就这样,像是一朵染上泥土尘埃的落花,塌倒在的眼前。
清晰的闷响,却沉重得像开裂的天空,轰的一声,星光和夜幕整片整片地塌了下来,盖住了森林,盖住了山脉,盖住了大地,盖住一切的一切,包括盖住他的眼睛。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没有来由地,他最后想到了这句话,然后,他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接续往下沉沦,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有着某头古老的凶兽正在缓缓地睁开眼。
它那锋利的目光毫无感情地打量着眼前这座冰冷的世界,似乎在用那些可悲可笑的感情磨砺自己的刃爪。
这个无望的、肮脏的世界。
....
“丸太!去见上帝吧!”男人踩在树干上,朝向那个被少年牵制住的孩子大吼。
他高举起大刀,猛地跳起,跃向孩子的背后,火光照耀着他的热泪,他用力地将手里的大刀劈下,刀光掠过灼热的空气。
道别的时候终于到来了,他轻声对着那个孩子说,“上帝会宽恕你的。”
“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刀刃切开孩子的后脖,他发出深情至极的怒吼。
刀刃持续没入孩子的身体,割开他的皮肉,割开他的颈骨,狠戾得如一道刺破空气的闪光,将那颗硕大无比的头颅从这具庞大的身体上横向切开,分离出来。
大海粗喘着气,抬手抹了把额间的冷汗,直到看着那具断绝了所有气息的尸体缓缓倒下,他终于松了口气,转而皱起眉毛,略显担忧地注视移向树林的深处。
那密不透风的黑暗。
希望来的没有太晚,希望还赶得及。
他下意识地为她捏了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