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点,鸟儿的叽啾,例时响起,每夜的相伴,已是熟悉了,也算作一种安慰吧。
她就这么寂坐着,直待天明的到来。曾经的思绪万千,现在心中只有一片空明。她的情感已经开始腐烂。
一地霜华漫布,这是个清冷的早晨。望望窗外的天空,苍白得有些刺目,像是伤病人的脸,她不禁虚晃着手臂,遮了遮眼。
时间一转已到了六点,平时的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到达那条僻静的公路上了吧,她甚至都能想象他们在沉沉的天幕下寒暄的清冽嗓音和之后一声不响的相伴,可今天……她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披上了外套,移步靠向窗边,步履匆匆的,带着急促的心跳,目光下望的瞬间,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内心局促的加剧,脑部神经被揪得生疼,搭在窗沿的双手也是虚虚的,不住颤动着,像被抽走了气力一般——近乎恐惧的紧迫感。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了无情绪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其中的繁复曲折仍需她一力去清偿。
一树的苍翠在白森森的日光下都披露上了一层锋芒,树叶片片寒光闪烁着,像是一道道过分醒目的创伤,偶尔有几缕寂寂的风拂过,树梢上的叶子摇曳着,牵朋搭伴地拖拽着地上的叶子也翻转过身——此外,楼前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动静。
她不觉微微鼓起双颊,从口中叹出一口气,滞滞的,有点凝重的样子。
只是她不知道,他们会像电影银幕中的擦肩,男主出现在女主转身的时刻,彼此错过。
他静静杵立在楼道口,没有进去。像往常一样,他抬头望向她的窗口——窗户已经打开了,她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昨日她还伏靠在窗口等他,今天却恍惚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昨晚,他确实是气极了,才一时冲动,发出了那么大的声响,他的手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疼。一切他本不是没有预料到的,只是她的决绝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一片树叶寂寂落下,从他的身旁划过,他朝它默然观望着,俯身将它轻轻拾入口袋。
二
“暖,我明天要启程了。”在这几天的徘徊下,他还是决定告诉她。
信息发出去便是石沉大海,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的心底有欲望,失望是无法避免的。
第二天清晨,洗漱完毕,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他端坐在桌前,从书页中拾出那天的落叶,将它静卧于掌心,细细观察着——上面已经枯迹斑斑了,像是腐朽了一般,不复当初的坚硬,软趴趴地服帖在掌心。腐败的微弱清香在鼻息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样子,和她身上散发的气息一样,他感到心中轻纱般密集的疼痛。但他只是摩挲着叶片,不置一言。
时间越来越迫近出门了,他的父母开始叨唠他的启程,但他只是延挨着,想要再等等。
“怎么还不走?”鑫从一边从门口进来,一边问道。
“没事,也不是很迟。”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还在等她吗?”鑫的目光向他探寻道。
“……没有。”他顿了顿,回道,声音有些低沉。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她很喜欢落叶。”鑫从他手中接过叶片。
他双手交叠着,没有回答。
“你在路上有看见她吗?”一会儿后,他忽然向鑫问道。
“没有,你不是应该知道的吗?”鑫对他勉强笑着,回道。
他再次沉默了。
“我走了。”他站起身。
“好。”鑫也跟着站起身来。
“对了,你的行程是什么时候?”
“今天,和你一道的。”
“你改了吗?”
“嗯。”鑫的脸上泛起了朗朗的笑意。
“谢谢。”他也会意地笑了,拢了拢鑫的肩膀。
三
又是一夜的未眠,或是已经习惯昼夜的颠倒了吧,不过白昼赤裸裸的光线却是让她感到皮肤一寸寸灼热的痛楚,而黑夜的寂静有着仿入无人之境的欢愉,一切都披盖上了一层至密的幕布,隐隐却不约约,最好的掩藏,也不过如此了吧。
电话的铃声在睡梦中响起,并随着恍惚意识的清醒越发聒噪,像是夏季鸣蝉的群响,有着穿透耳膜的刺音,或许是睡眠不足被强制清醒的错觉吧。
“喂,奶奶。”她扫了一眼电话号码,意趣阙阙地说道。
“还在睡啊。”奶奶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笑意。
“是啊,刚醒。”她陪着呵呵地干笑了几声。她此刻的嗓音沙沙的,带着些童稚的韵调。
“什么时候开学呀,东西多不多,要不我去帮你搬搬,送你上车也好?”
“开学快了,不过东西不多,我自己可以搬过去。”
“你一个人怎么行呢?第一次住寝,要买很多东西的,还是我去帮你打点打点吧,刚好这几天我到你那也有事。”
“真的不用的,奶奶,我是和同学一起的,你放心吧。”
“上次那个小伙子吗?”
“嗯……是啊。”她用笑音回道,只是疏疏的,有些落寞。
“有他在倒也放心,不过他住过寝吗?”奶奶的话语中还是隐着些担忧。
“还有其他几个女同学的,她们住过寝,你放心吧。”她再次补充道。
“那……好吧,我就不去了,不过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缺钱了就和奶奶说,不要太省了,多买些好吃的把身体养好来才是正道,上次你回来瘦了那么多,看着真叫人担心……”
“好了,好了,奶奶,我会注意的,我挂电话啦。”她按下按钮,出神地望着手机屏幕,在手机黑屏的瞬间,她才发现手机上的一条信息。她再次打开手机,点了进去,屏幕上赫然显示的“洋”让她不禁愣了愣,有些讶异,看看日期已经是几天前了。她的嘴角寂寂地浮起一抹笑意,眼中黯淡,像是夜色中的幽波,沉沉地深重着。
四
转眼间,校园生活已过去一个月了,说不出好坏与所以然来,洋不在的日子似乎都已经堆叠在一起,看不出区分了,只是一层一层地叠加着罢了,或许,是习惯了相伴的日子吧,总在挂怀着,揣想着,却又茫茫然不知所以。
九月的叶子有着鹅黄的底,在阳光下灿灿的,很是耀目。在九月的天高气爽下,一切都是辽而阔了的,世界是未有过的亮堂。只是,太过明目的东西,在她感觉都是带着芒的刺,要时时耷耸着眼皮,掩盖炽热的灼痛,眼部稚嫩的轮廓,也总在她于无精打采的疲乏之时,添上些怯怯的神色,让人看着总生不忍。
她和同学间的交流也往往带着些疏离,虽然是一句一句轻言轻语地紧切着,但她目光中忧扰的神色总叫人无法靠近。所以,即便到了新的环境,她也依旧是孤孤寂的一个人,不过,她已是习惯了的,孤僻久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
室友和同学是待她极好的,她时常这么想着,即便偶尔会有人讽刺她是豆腐心,挨不得,可那到底也不过是事实的缩影,她确乎是一个心理畸形发展的孩子,从小将自己蜷缩在梦的虚无的,放弃了现实的成长,她的心智依旧是稚嫩着的。
也许是因为性格的缘故吧,她总是被周围的人善待着保护着,又或是自我屏蔽吧,周围的伤害总无法使她的心灵得到现实的磨砺,她的成长一直都局限于精神层面,而于世道人情却是一概不通。
他还是会间断地发消息给她,有时候长长的,有时候短短的,似乎总在怅徨着。看着一条条信息石沉大海的感觉不好受吧,她想,但她依旧没有回复,只是任着这一条条纷沓而来。
其实,每一次信息的到来都会占据她一天的心绪。她很爱惜那一句句话语,常常呆呆地痴望着,在嘴边碎碎地吟诵起,甚至有时候脸颊已湿作一滩,她也浑然不觉。然而,他们确乎是不可能了。
五
洋的信息一直持续了两年,总共103条,或许在数量上是不可算多的,但因每条消息都载着一封信的承重,所以在份量上也是不可算轻的。他一直都是那个朴厚的男孩,从来都没有变过。
对于轻浮的观点,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他只十分赞同过她一条——“比起现在手机里的电子通讯,我还是更喜欢以前书信的时代,虽然拉进了人们的距离,但以前那种的遥遥相盼的情味却是近乎稀薄了。就像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是民国时代的自行车,高高大大的,叮铃铃一声响,清脆利落的,不知承载了多少青春朝气。”
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吧,她想。心照不宣的方式,和明一样,只是明总让她感觉遥遥的,无法触及,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往往是没有言语的,沉静的两个人,默默地相伴着走过一段旅程,疏疏的感觉像是一场梦……而洋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给她足够空间和自由,只要她一转身,就可以看见他笑意温和的脸庞,那一刻的安心是无法言喻的——为了再靠近她一点,他掩住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光芒。
最后一次信息到来的时候,她记得她正在剥落被套,空中散漫着棉絮的碎屑,阳光拢在上面,莹莹的,有些纷杂,像是毛绒绒的侵袭,她看到手指的干燥。一切都像一场预兆,等待着最后的通告。
四周空荡荡的明朗,多么耀目,她曾是那般依托祈求着它们,可现在,只剩下刺痛,一如公鸡的啼鸣,那古老沧桑的韵调,再怎么呼唤也是惘然,黎明前心中的凄寒早已扑灭了一切想望。
意料之中的事,原来也可以这么痛,她不禁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她终于能明白自己的残忍与自私了,对他而言,她所做的每件何尝不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呆呆地凝视着手中的信息,屏幕的银光一直在闪烁着,黑色的字体一个一个的,依旧是那么清晰,以至于可以直直地刻入眼眶,在心中划下一刀一刀的痕迹。她摸了摸自己的额角,感到脑中的顿重,虚虚的,她已经无法思考。
六
她还是会经过那一条条街道,有意识无意识地,眼中白茫茫的一片,她不知所以,有时她的脚步匆匆的,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有时她的步调又是那么缓,目光漫不经心地四顾着,像是某种寻求,等待着一触即发的时刻。
断片似的失忆,过去渐渐混做一团,在时间的冲刷下,一切都无法幸免,那些人和事模糊了轮廓,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名字,无论怎么叫唤着,都觉得像是一个寂寞的姿势,嘴唇微张着,无滋无味。
但是很奇怪,她总能隐隐地感觉到心中的缺失,像是无法复原的伤痛,常年四季如期而现。嘴角余音的低徊,转瞬即逝,她不知随之而散还有什么。那一声声的“洋”,始终空落落的,她不知所以。
温暖的希求,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寄生虫,不断地汲取着,怎么也还是不够,她需要很多很多的温暖来弥补心中的空洞。她开始害怕冬天的到来,那彻骨的寒意,总让她近乎恐惧,为数不多的温暖,她感觉自己正在被吞噬。
于是,她不再拒绝朋友,哪怕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她们言语中的温度也可以让她感到一阵阵的满足。她温顺着,从不再拒绝变成从不拒绝,有意义或无意义,喜欢或不喜欢,她已没有了任何异议。看着自己的无聊,她时常会感到寂寂的空虚,但明天依旧是继续,她无法停止。
七
那年毕业,她邂逅了一个男孩,是在赴往外途工作的途中,他告诉她,他的名字叫泽。
他们坐在长途汽车上,一路攀谈着,从现在到未来,中间掺杂了些趣闻逸事,他知道的很多,总能触类旁通,大部分时候她只是负责倾听着。
在他旁边,她感觉很放松,疲倦的时候,她可以将头轻轻枕靠在行李上,在车窗透过的阳光下微微眯缝起眼,静静地听着他讲下去。
记得那趟车程很长,后来他们都各自睡着了,等到下车的时候还是他轻轻地将她晃醒。
他们互存了电话,在下车之后便分道而别了,没有多做留恋。一切已有预见,他们无需耿耿于一时。
这是洋的城市,她对自己说,声音寂寂的,很快便淹没在车流人潮之中。
繁华到极处是空虚的矫饰,寂寞的城空荡荡的,人们脸上冷清的神色,漠不关心的一切,绿灯亮起,人潮涌动,穿梭擦肩而过,都曾是那么近的距离,转瞬便咫尺天涯,像是陷入了一座冰窖,始终等不到升温的时刻。小城的温情化在大城里面似乎太淡了,人人都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互不关联。
她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两年,看到的多是孩子们稚嫩的面孔,与成人的世界交涉不多,她始终坚持着自己,维持着自己的细腻,她的情感依旧具有饱满度。
她喜欢那些充满爱和温暖的老师们,和她们一起工作,总有说不出充实与满足,生活原可以这么简单,原可以有这些简单的快乐,这是她所从未意料过的。
幸福于她而言一直都是渺渺无际的,那种茫茫然总使她怀疑幸福的存在,她是善感的,却唯独无法理解幸福取自微小的所得与所施,在她面前,幸福总是具有宏大的篇幅。
眼角湿润着的感动的泪水,她能感觉是有温度的,然而依旧空洞,她无法探知幸福的所在。
在这座城市里待过的日月,是一种新的生命的酝酿,孩子们的面孔洋溢在脑中,欢声笑语每夜不散,在一遍遍的确认中,她能感觉到爱的萌生与一步步的坚固,她爱这些幼小美好的生命,在爱中她完成了对自己生命的丰盈与载重,也收获了幸福,她一直所空缺的能力。
岁月的静好,像是时光的凝滞,春日昭昭,美好一直在诞生之中,无限的生之喜悦,她不再恐惧怅徨。
两年来,她没有去找过洋,也没有打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们各自相安于一隅,和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一样,互不关联。
她本就不是带着想望而来的,只是借着穿过他的地方,做最后一次缅怀,道别过往云烟般逝去的一切,也好就此打上句号,告一段落,毕竟生活从不为谁而停留,空自怅徨着,到底不应该,更何况是她的选择。
曾经所痛的,所累的,所感的,所嗟叹的,如今心中只有一片宁静的祥和,未来不思虑,过往不挂怀,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她依旧喜欢落叶,看着它大片大片地落下,飒飒瑟瑟的,掠过每一寸阳光,浸润每一滴雨水。临风的敞扬,无风的寂落,在岁月里喧喧而不扰,一年又一年。
她是脆弱的,易伤的,她需要要抓住一些东西,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沉厚笃实的,可以让她没有一丝牵挂。
她对泽的感情很平和,淡淡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很安全的触碰,不用害怕失去,也不用担心拥有,她可以完全丧失一切思绪……这一切在初遇时,就已有了预见,她脸上的柔缓像初融的冰雪在阳光下闪闪地耀着,带着润泽的错觉,融洽了一切隔离,松懈了一切警惕,几乎是没有迟疑地。
不带着想望的,命运却早已布下了一切,好在一切的一切都还不算坏,都是刚刚好地把着度地运转着。洋一直都没有错,她需求渴望的确实不过是些简单的快乐与幸福,生活哪来的那些繁复呢?人们不需要梦的依托,他们的每天照常好好的,清醒地活着又有何不可的呢?到底是她偏执了。
与泽相识的第五年,她迎来了人生的一道重要关卡——婚礼。试婚纱那天,她还在恍惚,看着镜中自己紧绷的腰身,蓬蓬的裙摆,拖曳于脑后的头纱,只觉得是一个太过精致与普遍的娃娃,并想不出与自己的任何关联。她原本所打算的不过是一场随意的仪式,现在任人摆布的,确很像是那么回事,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会只是与她一个人相关的呢?
已无所谓了,一切细腻的维持最终也不过是趋于平和。两个人的结合演变成两个家庭的结合,多是身不由己,她又怎会不知道呢?只是放不下天真的残梦,以飞蛾扑火的姿势,毅然了却了自己的后路。向光而生的生命,没有退路可言。
你见过深夜的烛火吗?有些东西不需要太过普照,隐在黑暗的没里遥遥地望着就好,那微茫的希望,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