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但其实在朔王府的日子其实不算难熬,阿淼没费多少工夫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从一个逃难而来的饥民成为王府的丫鬟,虽说只是做些最底层的杂活,平日里别说这王府里的正经主子,就连主子身边的大丫鬟也不太能得见,阿淼时常在干活儿之余看着西苑的方向,那天落英就是从那个方向把她带过来的,那天管事的方嬷嬷不在,两个月后回来王府见着一群丫鬟中多了一个瘦小的姑娘,有些畏生,却并不露怯,见了她也并不显得特别卑微顺从,便从此总会多注意她几眼,于是也只有方嬷嬷注意到了她经常看着西苑的方向。
这天傍晚,阿淼收拾完厨房,靠在回廊上依然是默默地注视着西面,竟看得出了神,就连方嬷嬷走过来也未察觉。
“阿淼?”
阿淼抬头看到方嬷嬷的脸,忙站起来,微微欠身:“方嬷嬷好。”
“我见你经常在这边发呆,是有什么心事吗?”
方嬷嬷并不是特意关心她,只是好奇已久,作为在王府半辈子的老人,她从来不知道那个方向到底有什么可以让这个姑娘日日盯着看。
“没有,多谢嬷嬷关心。”阿淼回答的语气不咸不淡,方嬷嬷也觉得不好再追问下去,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心里装点事,也实属正常,如果她只是望一望,并未做出什么奇怪或者出格的事,谁也管不了。
这时,忽听得北苑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听去似有很多人在怒吼,还夹杂着女子的抽泣声,方嬷嬷忙跑过去,阿淼想了想,也立马拔腿跟上。
北苑有一片很大的中庭花园,花园尽头就是朔王殿下平日办公起居的正堂,这会中庭里站着四五名家丁,围着一名白衣女子,在大声说着什么,外面还有十几名丫鬟在看热闹。
阿淼这才听清楚了,女子并不是在抽泣,而且是厉声申辩着什么。
扒开人群,中间被围着的那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醒过来那天有过一面之缘的素尘。
素尘被围在中间,脸色发白,地上散落着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字,好像还有一幅画,阿淼又使劲往前凑了凑,想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还没等阿淼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被方嬷嬷揪着拖回了杂役房,并严肃地嘱咐她不要多管闲事,尤其是涉及正堂那边的事,还有素尘的事,最好也远离。
阿淼不太明白方嬷嬷特地这样嘱咐的用意,正堂和素尘,有什么不可告人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关系吗?
没过多久,北苑那边的嘈杂声渐渐平息,阿淼看到两个家丁拖着素尘,把她关到了杂役房旁边的柴房,出来的时候还上了锁。家丁离开后很久,阿淼都没听到柴房那边再有任何动静,心下更加疑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和素尘不熟,仅仅是在醒来那天看到她和郑氏一起过来,几个月来话也没说上一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阿淼感觉,素尘出事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事。
好不容易挨到大家都睡下了,方嬷嬷检查了各个房间也回房休息了,阿淼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还关在柴房的素尘,来王府几个月了,倒是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素尘的事。
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背叛于她有恩的王妃娘娘,还勾引朔王殿下,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惜命比纸薄,王爷瞧不上她,只做得了个通房丫鬟。
总之,在丫鬟老妈子口口相传中的素尘,就是这样一个无耻的心机深沉的女人。
想着想着,阿淼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外衣,悄悄出了门。
今天正是月中,十五的日子,一轮银色的满月挂在天空上,洒下一地如水月光。
阿淼不敢点灯,怕惊动了其他人,只好顶着月色,摸着廊上垂下的藤蔓,依稀辨别着方向,朝柴房慢慢走去。
柴房被上了锁,只在房顶上有一扇很小的天窗,小得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才能勉强进出。
阿淼搬来一架梯子,把裙角提起来,包住几个从厨房偷摸着拿来的糕点,艰难地摸索着爬上了房顶,打开天窗,探头朝下面看去,柴房里全是成堆的柴草,靠着墙摆了七八堆,地上铺着稻草,素尘侧着身子斜躺在其中一堆稻草旁边,一动不动。
阿淼借着月光丢下一颗小石子,想唤醒她,素尘果然被惊动了,身子动了动,向上看去,正好对上阿淼的目光。
素尘惊了一跳,忙道:“是谁?谁在哪里?”
阿淼也忙回道:“你是叫素尘吗,我是阿淼,你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
“阿淼?”素尘一时间有点茫然,突然想起来了:“你就是王妃娘娘三个月前从路上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阿淼对于素尘用“捡回来”这个词有些不太开心,自己又不是什么猫猫狗狗,素尘冷笑一声,躺了回去,似乎很不愿意和阿淼说话:“你一个杂役丫鬟,三更半夜不睡觉爬房顶,难道你也想进来这柴房和我作伴?”
素尘没好气的表现并没有让阿淼觉得恼怒,她继续朝素尘道:“我只想着,你下午就被关在这里了,也没见人给你送饭,想必肯定是饿了,给你送点吃的来。”
听到这话素尘再次坐起来抬头看着天窗,逆着月光,素尘看不清楚阿淼的脸,事实上她也没有记住过这个女孩子的脸。
素尘坐起来看了看,再次躺下,背对着阿淼:“我怎样不关你的事,也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不想被罚就赶快下去。”
阿淼皱皱眉头:“你真的不吃吗?这可是王妃娘娘晚膳没用完的,很好吃的。”
素尘心想这女孩子真是初来乍到没心没肺,要知道王府的厨房里任何的东西,包括主子们吃剩下的饭菜糕点,都不是下人们随便能拿的,阿淼居然敢随便拿来给她一个被关起来的人吃,胆子真不小。
“你在膳房偷东西?”
“没抓到我,怎么能叫做偷?”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和你又不熟。”
“我只想给你送点吃的,都是伺候主子的,无论犯了什么错,没道理不让吃饭吧?”
素尘被阿淼这话给气笑了,阿淼见状也裂开嘴一笑,扔下一个纸包去。
素尘伸手接住:“你这话说得不对,做奴婢的犯错,别说不让吃饭,就是要你去死,你也怨不得半句。”
阿淼见素尘接住了纸包,便翻起身来坐在屋顶上,一边望着那轮硕大的满月,一边啃着一个豆包,好久了吧,这个冬天对于她真是太过漫长艰难了,真是难得还可以好好地看看这月亮,居高临下地看看这个寂静默然的朔王府。
他,在哪里呢?
快四个月了,影子也没瞧见一个,大概是离他太远了吧。
阿淼借着月光看向大中庭的方向,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圈,整个王府就是建造在一座小山丘之上,依照着山势而上,顺着山势而下,而在山顶最高处那里,耸立着的那座殿屋,应该便是他日常谈兵论道,指点江山之处了吧。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妃娘娘虽非倾城倾国之色,也是世间女子少有的优雅端庄,希望他,也不要是外面传的那个样子吧。
阿淼想着,竟然有些出神了,现在的她,有什么资格去想象这些。
“阿淼,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素尘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旁边的天窗悠悠地飘了出来,阿淼吞下一口豆包,道:“不该我知道的事,问你,你未必说,知道了,对我未必有好处。”
这丫头,还是有几分通透。
素尘吃完糕点,没有再跟阿淼搭话,自顾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头顶上那扇小小的天窗已经关上了,看来,屋顶上那位看似不懂规矩的野丫头,还是不会被这月色迷惑太久。
阿淼很快就知道了素尘出事的前因后果。丁伯手下的小厮不小心说漏嘴,说丁伯那夜巡房时亲眼看到素尘在王爷的书房鬼鬼祟祟,被抓的时候身上还搜出了公文,还有一张王爷标注过的战场图。
现下可是多事之秋,东边的强敌狄夷趁大宁忙于应付国内蔓延的灾荒而开始在两国边境滋事,为此,王爷还特地嘱咐府中众人留意,防止东夷细作潜入把军要机密窃取了去,想到这些丁伯觉得事态好像有些严重却又不敢随意处置,于是先把素尘关在柴房等王爷回来下命令。
可是,王妃娘娘对此却什么都没说,而素尘当然不可能是东夷细作,起初阿淼还有些费解,后来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去想,本身就不是她这样卑微的下人应该考虑的事。
听说朔王殿下刚打了个小的胜仗即将归来,说是小,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在这外忧内患的节骨眼上,实则让疲于应付而萎靡不振的朝廷为之一振。
阿淼又听说,朔王殿下此次归来之后稍作休整便会作为钦差去淮东赈灾,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比沙场更为艰难的战场,王妃娘娘为此整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
是朔王殿下班师回朝的大日子,皇上亲自率领百官到城门迎接,靖天城百姓亦夹道欢迎,王府里也难得一扫往日的冷清,人人都忙着,张灯结彩。
阿淼这样的杂役是没有那种福气可以到大街上瞻仰天子和朔王的风采的,那天,她早早地起来,照往常一样跟方嬷嬷领了差事,去打扫中庭,还要将书房的地面擦拭干净,平时这都是小厮们的活儿,因为据说朔王不喜欢王妃和素尘以外的女人进他的房,所以阿淼算了一下时间,从迎接仪式到王爷回到府里,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必须在王爷踏进王府之前就做好这一切,然后自动消失。
这些都是方嬷嬷告诉她的,本来方嬷嬷因为王爷的脾性不想把这活儿交给阿淼,但是今天一早丁伯就领着手下的小厮们出去了,的确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打扫,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才遣了阿淼去。
大中庭是一个很大的花园,东南西北都种满了各种花草,密密麻麻的,要不是经常修整,就几乎快看不到中间通向书房的那条青石板小道了。
阿淼很认真地清理着丛生的杂草,修剪着杂乱旁出的树枝,把小道上散落的鹅卵石放回盆栽里,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做完这些,接着便是书房。
阿淼站在书房的门外很久,并不是犹豫该不该进去,只是很简单地想看看仔细,书房除了大一些以外和王府其他房屋并无二致,那两扇门也不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阿淼想起还被关在柴房的素尘,看起来毫不关心的王妃娘娘,所以,这里面真的如方嬷嬷说得,除了她们两位以外,任何女人都不得进入的吗?
推开门,是个很规整的方形内堂,正对门的台阶上摆着一张黑色的大桌子,放着文房四宝,台阶下两侧各摆放着一排椅子,看来是个议事厅。
东边有个小门,看来是个内室,西边是个敞开的小间,挂着厚厚的帘子,后门是一张小桌子,同样放着文房四宝,桌子背后便是一整面墙的书架,分门别类放着各种典籍书卷,有上千册之多。
阿淼走上台阶,黑色的大桌面上,砚台是上等的端砚,雕刻成两条虬盘缠的样子,一排笔架,整齐地挂着两排毛笔,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旁白是笔洗,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渍。
看来这个朔王,常年的治军作风渗透到了他的骨子里。
阿淼的目光在书桌上一扫而过,突然,好像被什么给勾住了一般,停在那个画着青花的笔洗上。
阿淼拿起笔洗仔细端详,这个笔洗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青花的笔洗都是本朝很多王公贵族书房里的都会有的物件,或花重金购得,或由皇上赏赐,并非稀罕之物。将笔洗翻过来看底端,顿时像有一道闪电划过,阿淼怔住了,握着笔洗边缘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
这个笔洗,怎么会在这里?
正在发呆之际,身后忽地传来方嬷嬷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淼惊了一下,啊了一声,转身看是方嬷嬷,稍稍松了口气,手上还拿着那只笔洗。
方嬷嬷急急地走过来拉住她:“王爷回府了,你赶快跟我走,快!”
阿淼看看门外:“王爷已经回来了?不是应该还有半个时辰吗?”
“已经到前院了,看你半天没过来,幸好我来了,你竟然还在发呆,还动了王爷的东西,快走啊,你小命还要不要了?!”方嬷嬷的一边说一边焦急地向门外张望,阿淼见状忙不迭哦了一声,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笔洗,被方嬷嬷拖着往门外去了。
两人出了书房,刚把门关好,转身就见中庭的尽头,王妃娘娘带着一群丫鬟往书房这边款款而来。
阿淼第一眼就看到了,同王妃娘娘并肩而行的那位还未来得及换下战袍的高大男子,便是那位朔王殿下,瑞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