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朔王妃郑氏足不出户,大家都道心善的王妃娘娘从外面救回了一个逃难而来的姑娘,不仅请来了御医悉心诊治,还亲自在佛堂为那个不知姓名的姑娘祈福。
落英的心头却总是充满挥之不去的担忧,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拿不起来也移动不开。
听说,昨日傍晚时分,朔王殿下从宫里回到王府,和王妃娘娘两人在书房关着门不知道在商议什么事,谈了很久很久,久到在屋外等着传膳的丫鬟璃翠都快睡着了,直到素尘依着时辰来到书房才将璃翠从迷糊中叫醒。
然后,素尘和璃翠一起在门外接着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郑氏终于出来了,却是满面愁容,眼圈发红,不时地用手帕擦着眼角。
“璃翠,你先传膳吧,王爷还要和军部几位大人议事。”郑氏吩咐道,眼神落在一旁低着头的素尘身上。
璃翠是个大大咧咧的丫头,并未发现王妃眼角擦拭眼泪的痕迹,听到吩咐像是得到大赦一般忙“是”了一声便欢快地跑去传膳了。
直到璃翠的身影转角消失,素尘才抬起头来扶住郑氏:“娘娘,奴婢扶您回去休息。”
郑氏点点头,任由素尘扶着慢慢地走着,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朔王府长长的廊道似乎没有尽头,地上每天被下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地面虽然是当年最好的工匠仔细来回磨平了很多次,经过这么多年,有些地方也稍显粗糙而凹凸不平了,朔王爷常年征战在外,也不在乎这些,倒是郑氏看着地上有些地方破碎的边角,感叹道:“这王府,也有些年头没修缮了吧?”
素尘道:“从先帝准许王爷立府开始到现在,也约莫有十个年头了吧。”
“对啊,十年了,居然到今天才觉得这廊上的路也是时候该修缮了。”
郑氏停下脚步,伸手摸摸廊边已经有些掉漆的柱子,上方一串爬山虎,已经沿着房梁爬到了廊道里面,素尘盯着这串爬山虎想起自己刚入府的时候,还未曾见到这种顽强的植物,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没来得及数日子,已经快爬满整个房梁了。
“素尘,你服侍王爷,也有段日子了吧?”
素尘心下一动,立刻反应过来郑氏问这话的意图,忙答道:“回娘娘,奴婢服侍王爷有小半年了。”
“你倒不必总是这么毕恭毕敬的,如为王爷生下世子,许你侧妃之位,我允诺过你的。”
“娘娘,奴婢......”每每郑氏提起这个,素尘总是语塞,心中有千言万语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不是贪图皇家富贵的人,更是不稀罕什么侧妃之位,不过眼下我能允诺你的只有这个,就当我自私也好,你真正所求,自己今后去造化吧。”
“是,奴婢明白娘娘的苦心。”
继续朝前走去,很长一段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今日的晚膳,朔王本人却没有出席,上座空着的位置上摆着一副没人动的碗筷,郑氏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这样的光景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用完膳还未来得及漱口,就听得西边厢房的小厮过来报说昨日救回来的那位少女醒过来了。
待郑氏赶到厢房的时候,只见少女缩在床角,紧紧地裹着被子,满脸惊恐地打量着整个屋子,床边的小桌放着一碗汤药,落英正站在床边劝着,像在小心地哄着一个受到猎人惊吓失了魂的小动物。
“这是怎么回事?”郑氏上前,朝汤药碗里看了一眼。
“刚醒,问什么也不说,药也不肯吃,真是急死人了!”
落英是个急性子,少女一直闭口不言,要不是她在躲闪去企图拉她的丫鬟的时候还会叫几声,几乎所有人都在怀疑她就是个哑巴。
“我来吧。”郑氏端起药碗,坐到床边,“来,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的,这里也没人会伤害你的。”
少女看着郑氏,惊恐的表情舒缓了稍稍,但双手还是紧抓着被子,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却仍是一言不发。
郑氏拿起勺子,轻轻吹了吹,送到少女嘴边:“孩子,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我把你从路上捡回来,算是给你捡回了条命,所以你不可以再随便糟蹋你这条命。”
郑氏的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眼神和煦却凌厉,少女盯着她看了好一阵,竟然慢慢放下了抓住被子的双手,小心地靠过来吃下一口汤药。
郑氏笑了笑:“来,把这碗药吃完。”
少女还是怯怯的,犹豫着伸出手接过药碗,又看看站在一旁的落英,大大的双眼有一种东西忽闪而过,迅速又消失,就像一颗石头丢进了深潭泛起一圈涟漪却又很快平静。
少女沐浴完毕换好衣服再次出现在郑氏面前的时候,满屋的人都觉得是落英用了什么神鬼手段,才能把一个蓬头垢面脏得看不出人样的女孩变成站在面前这如此清秀可人,甚至还有几分姿色的妙龄少女。
“收拾了老半天,总算可以见人了。”落英拉着还有几分怯意的少女,示意她站到郑氏面前去。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被这么多人盯着,下意识地用手摸着自己垂下来的头发,走到郑氏面前,跪下:“谢夫人救命之恩。”
落英呵呵地笑:“我家娘娘可不是什么夫人,这里是朔王府,娘娘便朔王殿下的正妃。”
少女一怔忙改口:“谢王妃娘娘救命之恩。”
郑氏微微一笑:“你才醒来,身子还弱,地上凉起来说话。”
少女站起来,双手很不自然地捏住自己腰间的衣带,来回搓着。看郑氏正上下打量着自己,忙停下手,规矩地放在小腹前,显得十分端庄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啊?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民女姚淼,庆水人,过了年就十七了。”少女老实地回答着郑氏的问话,一个字也不多说。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淼吧。”郑氏慈爱地看着她,心下是有些疑惑的,如此落落大方的谈吐气质,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逃难而来小门户姑娘,想必在庆水那边应该也是一方望族出身吧。
“庆水,听说那边今年的灾荒最重,你一个女孩子家这路途遥远,是怎么到靖天城的?你家里人呢?”
阿淼双眼一眨,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娘娘,其实民女不是一个人来靖天的。”
郑氏见她落泪,忙道:“是不是勾起你什么伤心事了?不愿意说就不说了罢。”
阿淼再次跪下来:“娘娘是阿淼的救命恩人,没有什么是可以瞒娘娘的,民女家本是庆水一方地主,娘早逝,爹是家里的族长,今年灾荒特别严重,那些吃不饱的百姓劫了我家的粮仓,我爹去阻止不住反被打死,家里那些长辈叔伯说我是不祥之人,克死自己的爹娘容不下我,想把我嫁给邻县一个六十岁的老员外做小妾,我不愿意,就和舅母一起来靖天想投奔远亲,一路跋涉乞讨好容易到了靖天城外才知道封城了,城外全是饥民,乱得很,我和舅母两个女人抢不到吃的,还在混乱里走散了,然后我一个人又饿又冷,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人带上了一辆进城的马车,再后来,醒来就在这里了。”
听完阿淼的遭遇,郑氏沉默了一会,随后轻叹道:“也是命苦的孩子,你的远亲姓甚名谁?我倒是可以着人帮着找找。”
阿淼摇头:“只听舅母说过是她一个什么堂叔,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只有舅母才知道,而眼下舅母不知所踪,也不知道现在是吉是凶......”
“也就是说,你眼下暂时还无处可去了?”
阿淼低下头不说话,表情有些不安,受人恩惠本身就是背负一件很沉重的事了,更何况现在的她一无所有根本还不起任何施舍。
郑氏略微迟疑了一下,站起来走到阿淼看着她,对一旁的落英说到:“落英,你先带阿淼下去,看府里哪里缺人手,先让她做个杂役丫鬟吧。”
“娘娘,您这意思是......要收留阿淼吗?”落英有点惊讶,王爷常年在外,王妃娘娘生性节俭,也不愿意前呼后拥太多下人伺候,这几年来,王府里没有增加一名下人,反而是每年都会遣散一批,现在却为了一个从路上救回来的小女子破例。
“她也没处可去,放任她再流落街头也于心不忍,如若再遇到什么歹人,遭遇不测,岂不是白费了我救她一命?至少在她找到舅母之前,暂且先住在府里吧。”
郑氏话音刚落,阿淼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泣不成声:“奴婢谢谢娘娘收留,娘娘大恩无以为报,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大德......”
落英笑道:“这丫头还有点眼力呢,这就自称奴婢了,嘻嘻,娘娘,刚才看她还觉得呆头呆脑的,这会儿觉着好似还有点机灵劲儿了。”
被落英这么一说,阿淼有点害羞起来,郑氏示意她起来:“你双亲已不在人世,虽说是女儿家,但是也不能总是作贱自己,以后别动不动就跪了。”
阿淼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娘娘是阿淼的救命恩人,现在又收留我,想必这王府也是讲规矩的地方,阿淼是个乡野丫头,怕各位姐姐说我没规矩。”
郑氏瞧着阿淼说这话的样子显得特别的诚恳,笑道:“瞧这丫头说得这有理有据的,反而让我没话说了呢...”,接着郑氏的声音沉了沉,缓缓道:“阿淼,朔王府没这样的规矩。”
阿淼就这样成了朔王府的一名杂役丫鬟,多年之后说起来,也正是这踏入朔王府这一步,让阿淼的命运开始逐渐明朗,也逐渐曲折。
不过还能有多曲折呢,阿淼想着,心下叹着这朔王府真是大啊,东南西北四个苑,两一大一小个个中庭,三进院落,还有一个偌大的后花园,有一半都是空着没有住人,但都被园丁们定期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道路上一片落叶都不曾看见,房梁上偶尔见着剥落的漆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这朔王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大的府邸,估计他自己都没走遍过吧。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淼怔了一下,把已经快飘出天际的思绪拉了回来,看到落英满脸的笑意,分明就在说这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
阿淼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落英姐姐,这王府到底有多大啊,咱们从西苑出来都走了这么久的还没到啊?”
落英道:“当年先帝爷赐修建府邸的时候,本来应该比现在这还大两倍的,只是当时王爷说他常年征战在外没必要太过于劳民伤财,有个栖身之所就行了。”
阿淼若有所思地点头:“那王爷是一直都不在府里吗?我来了这么多天,都只是见王妃娘娘忙前忙后的。”
落英呵呵冷笑了两声:“你才来几天就想见着王爷?我随娘娘入府都五年了,见着王爷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阿淼讪讪地笑了一下,又想起什么似的:“落英姐姐,朔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落英斜了她一眼:“你这小丫头,怎么对王爷这么感兴趣?”
阿淼见落英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忙道:“那个...我之前在城外听那些饥民说朔王爷力大无比,脸是黑色的,全身长满了毛,在战场上只要他一出现,把那些蛮夷都吓退了,所以才战无不胜的。”
落英闻言大笑起来,“脸是黑色的,还长毛.......哈哈哈,说得咱们王爷跟猴儿似的......”
“那王爷到底长啥样儿啊?”
“日后你若运气好,有机会自然会见到的,不过在这之前,做好你杂役丫鬟的本分,别成天胡思乱想的。”
阿淼没有再继续发问,半低着头跟在落英身后,听着落英喋喋不休地说着王府上下并不复杂的人物关系,一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朔王殿下,一位深居简出菩萨心肠的朔王妃,一位已经在王府待了十多年的大管家丁伯,还有一位负责管理丫鬟的嬷嬷,姓方,现下请假回乡照顾儿媳妇月子去了,这四位就是整个王府算是说话能算数的人,对了,即将还会有一位女主子,是太后指给王爷的侧妃,也不知道是哪家大人的千金,之前也提过这事儿,前段时间朝野动荡,皇上和太后都顾不上就搁置了,现在又开始旧事重提了......
阿淼把这些一一都听在心里,摸摸地念着,看来这个偌大,看起来空荡荡的朔王府,终究还是自己眼下最好的落脚处了。
把阿淼领到下人房,又仔细交代了一遍王府上下的日常事宜,落英就回到郑氏那里复命,当提到阿淼问了几句关于王爷的事的时候,郑氏正抿着茶,是那次进宫太后赏赐的,今年新进贡的雨落春,听到落英的话,轻轻地盖上茶杯道:“小姑娘好奇罢了。”
其实雨落春的味道并不怎么样,不过王爷肯定会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