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的夜色如约而至。
瞿山驾车载着卢念文在灯火初照之时来到了段希尧的家门前。
那是平兴坊一处不大的院落,院中栽着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不是枣树,是槐树。
段希尧正在厅内悠闲地摆弄着一局残棋,听老苍头来报卢念文来访,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卢念文让瞿山在堂下等候,然后登堂拜见。
段希尧自坐棋盘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卢念文见他如此冷淡,知道是在装腔作势。他也不甚在意,自和段希尧隔棋盘对坐下来。
“卢先生所来何事?”
段希尧看看卢念文,继续把目光盯在棋盘上。
卢念文微微附身,强打精神看了看那棋局,淡淡道:“黑子占了天元,边角也是强势。白子已是必败之势。”
“哦,卢先生也懂得对弈之道?”
“略懂而已,棋道只是游戏,卢某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心思在上面。”
段希尧一笑,把手中棋谱放下,道:“一眼就能看出白子已是必败,卢先生的棋技已然不弱。”
卢念文不置可否,道:“胜负分明,我只是不明白段先生在思量什么。”
段希尧舒了口气,轻声道:“智谋至极无过于转危为安反败为胜,力挽狂澜才是我辈所求啊。”
“段先生在石帅幕府,可有过力挽狂澜之举?”
段希尧看看卢念文,似乎是在判断他是不是一个真正值得的谈话对象,片刻才道:“昨日,有军士在帐前聒噪,山呼万岁,我劝说石帅下决断斩杀了三十六人。”
卢念文不假思索地道:“谣言日盛,人心浮动,可石帅还未做好起事的准备。军力不足,各地节度使也未串联,石帅两位公子还在洛阳为质。段先生此举,确是力挽狂澜。”
段希尧愣了愣,没想到卢念文思维如此迅捷。他微微端正了一下坐姿,道:“河东如这白子,朝廷便是黑子。卢先生,你若持白会怎样?认输么?”
卢念文意兴阑珊地捏了一枚棋子,淡淡道:“都说世事如棋,但世事却不是棋。眼下这白棋已无胜算,但石帅之事却不一定。”
段希尧闪了卢念文一眼,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中。
卢念文审视着棋局,道:“天下的大事,从来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朝廷会让石帅一直准备下去吗?朝廷会眼睁睁看着石帅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占尽险要关隘,联络各地节度使?李从珂又不是傻子。”
说着,卢念文取两颗棋子依次摆落在棋盘上。
段希尧一愣,却没有提出异议,思索片刻后循规蹈矩地又下了一子。
“朝廷会首先发难,石帅被动应对。若无外援,河东必破!”卢念文抓起一把白子,捡着紧要处一一摆放好,不过多时,黑白二色便已成颠倒之势。
段希尧把黑棋扔到棋盘上,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不过是引援而已。这条路我已经想烂了,行不通的!”
“事在人为。你行不通,不见得别人行不通。”
卢念文淡淡道,他心境本就沉郁压抑,此时讲了这么多话,心中更加难过。手中捡拾着棋子,强打精神道:“凤翔可用,卢龙可用,魏博可用,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诱饵,都可以用。”
“李从曮素无大志,能守住他凤翔一地便心满意足,撩拨不起来;赵德钧狼子野心,与他联合还要提防着腹背受敌,实不可信;魏博之地多年战乱,将帅易主频繁,亦不足取。——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办法!”
卢念文冷冷看着段希尧,“契丹”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犹豫许久才道:“吐谷浑?”
段希尧目光一凛,转而笑道:“契丹比吐谷浑更合适些吧。”
“吐谷浑所求,不过些许财货而已。契丹狼子野心,日后恐成大患。”
“我之所虑,也在于此。私下里我与桑维翰、赵莹、刘知远已经把此事谈得烂了。”段希尧叹了口气,倒了一杯茶推到卢念文手边,转移了话题道:“石帅两位公子现在还在洛阳,回不来河东呢。”
卢念文心中冷笑,道:“我等一行不也是在忻州城里出不去么?”
段希尧笑笑,拱手道:“手段有些下作,卢先生见笑了。”
卢念文叹道:“段先生抬爱了。卢某是个瘸子,周禹也散漫惯了,都不想入军。段先生,我若想出解救两位公子之策,段先生可能容我等离开河东?”
段希尧脸上微红,轻轻点头道:“段某福浅,不能与卢先生同事石帅,实为憾事。”
他这样说已经算是答应下来了,卢念文心中一宽。略想了想,终究还是觉得自己的消息太少了,能够用到实处的不多。
段希尧也知道要求卢念文马上就想出稳妥的办法来不现实,请了茶,笑道:“卢先生从定州来,近日定州可有什么新闻?”
“胡马遍河北,处处起狼烟,有什么可说的。”卢念文喝一口茶,道:“段先生可知道眼下吐谷浑驻马何处?”
不知道卢念文为何对吐谷浑这么上心,段希尧皱眉道:“应该是在扬武谷东。白承福也算是一代枭雄,不过他吐谷浑部势力孱弱,终究掀不起太大风浪来。——卢先生还是多想想两位公子的事情吧。”
这话里三分玩笑三分威胁,卢念文自然听得出来,他手捧起茶盏,沉吟道:“有一策金蝉脱壳,可否行之?”
“我也想到了,行之不易。”
“我倒觉得可行。”卢念文淡淡笑着闪了段希尧一眼,道:“此事枢纽其实在宫中,不知太后与永宁公主处可否借力?”
永宁公主即石敬瑭之妻,长居洛阳宫中,皇帝李从珂唤之为阿姐。段希尧略讲了些太后与公主在宫中情形,叹道:“李从珂是先皇养子,素日与太后和公主其实并不亲密,只名义上贡奉而已。想要从她们那里借力也是不易。此事也不急,卢先生可慢慢思索,近日可在忻州城中多看看河东风物。——只不要出城,府衙不会为难的。”
夜色如水,烛照昏明。
宵禁早已开始,坊外传来哚哚的打更声音。
卢念文离开段宅,段希尧立刻唤了自己的仆从过来,“去告诉龚押司,这几天辛苦他把城门看紧了!若无我的同意,卢念文周禹绝不能放出城去!他的人既然监视客栈,那就盯紧了些,万不可松懈!”
仆从去了,段希尧看着凌乱的棋盘,幽幽道:“还是旁观者清啊,河东势弱,石帅必定要借力才可成事。瘸子说话只说三分,难道吐谷浑部真的值得下注?”
与段希尧说话太费神,卢念文颓唐地坐在马车里,形容枯槁。瞿山驾着车快速行进,鞭子打得啪啪直响。
倒是遇到了两队检查宵禁的兵丁,瞿山便说是到段希尧府上做客,然后又奉上些银子,查夜的兵丁也就放行了。
卢念文窝在车厢内,静寂无声。
瞿山心中有些发慌,进了西市的门,忍不住回头掀开布帘向内看,轻声道:“先生,你没事吧?你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心里没着没落的……”
“我没事。”
瞿山眯着眼向车内看,借着一闪而过的灯光,他看到卢念文似乎在流泪。
瞿山大惊,忙加鞭赶车来到西悦客栈,不等车停稳便跳下车辕,转到车后面道:“先生,到客栈了。”
卢念文掀开车帘走下马车,脸上已神色如常。他吩咐瞿山把车赶到后院,然后慢慢地向客栈走去,门口兰儿早就在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