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谈得怎么样?”周禹迫不及待地问。
卢念文咧嘴一笑,那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强行挤压脸上肌肉呈现出来的,没有丝毫的诚意。尽管眼角的鱼尾纹都被挤了出来,那双眼中的神色依旧阴郁冰冷。
他的抑郁症刚刚爆发,但是事情到了眼前,便不得不强迫着自己起来做事。和段希尧的谈话很费神,但更多的是费心。此时,卢念文真想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好好休养一下,但看到众人都用关切的眼神看自己,便不想冷落了他们,强压着心中的不适,笑道:“兰儿,给我拿些糕点,再倒些茶水来。”
兰儿忙拿来茶水糕点,然后柔声道:“大哥,我看阿文太累了,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吧。”
“不用。”卢念文喝了口水,轻声道:“湘芸怎么还没去,外头已经宵禁了。”
曹湘芸笑道:“老师没有发话,我不敢走。我也想知道您和段希尧谈了什么,我派人给阿爷传话,今夜就不回去了,已在客栈开了房间。”
卢念文知道一定是周禹拦着没有放她走的,歉意地笑笑,道:“段兄想借我智力一用,替他思虑些计策,然后便会放我们离开。”
曹湘芸皱皱眉,瞿山哼道:“姓段的放狗屁,先生不可信他。他本就是谋士,好意思借用别人智力吗?依我看就算给他出了主意,他也不会放我们走,或者干脆就再上演一出卸磨杀驴的戏码!”
曹湘芸看了瞿山一眼,这正是她心中所想。
卢念文摇头笑道:“段兄是河东名士,绝不会言而无信。”
瞿山哼了一声,却不再说什么。曹湘芸道:“段希尧不是愚笨之人,他遇到什么难事了?”
卢念文笑道:“也没什么,你们也使不上力,我自己来想办法就行了。”
兰儿关切道:“你现在心绪不安,还是静养好些。有什么事情你就告诉我们,我和大哥一起来办就是了。阿文,你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担起来,这样太累了。”
“你夫君就是要把所有的难题都担起来,这样才显得他聪明,我们都是笨蛋!”周禹笑着对兰儿道,转向卢念文,又道:“依我看,你就休息。我明天去找段希尧,刀对刀枪对枪地和他说明白,我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卢念文吃口糕点,道:“石帅的两位公子在洛阳为质,想把他们接回河东。”
瞿山曹湘芸微微咂舌,周禹却笑道:“这有何难?两公子假托外出打猎,秘密派一只队伍赶到洛阳郊外接应,然后直奔河东不就结了!”
然后他便看到了瞿山和曹湘芸鄙夷的目光。
卢念文笑道:“不成的。这样无疑是向皇帝表明了河东的异心,势必会招来征伐。——二人在洛阳是人质,意思就是告诉石敬瑭,如果他要造反,两个儿子的命就别要了。而石敬瑭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也不敢把他们接回来。这中间关节犬牙交错,是很不容易解的。”
他心中压抑,却还耐着性子讲解其中关碍,周禹心内又是感怀又是难过,犹豫了一下,道:“阿文,你平日里不要太压抑自己的天性,这样对心情不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出了事情咱们一起担着就是了!——大不了老子带着你们冲出城门,然后咱们一路进山去!别的不敢说,在山林之中,就算他有千军万马也不是老子对手!妈的,也不看看老子什么出身!”
“老师,您什么出身?”曹湘芸好奇道。
“我……”周禹看看卢念文,道:“我从小就在山里长大,只凭一把小刀就能在山里活半个月。打猎、取水、生火、辨方位,这些是必备技能!什么设置陷阱,隐匿行踪,突进袭击啊,都是我玩剩下的。不是我夸口,进了山林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我!”
卢念文知道周禹是在引着自己说话,其实是想给自己开解败坏的心情,但他此时实在不想接这话题,只浅浅一笑,然后低头喝水。
见瘸子不做声,周禹自觉无趣,讪笑道:“其实我还有个办法,我趁夜里把狗日姓段的给刀儿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做不得这种事。”卢念文断然道。
兰儿忽道:“可不可以请马三帮忙?他好歹是在军中,或者……或者能想想办法。”
周禹道:“马三……,现在他自身难保,顾不到咱们。”
曹湘芸已经理清了思路,开口道:“此事关节其实在于石帅何时起事,然后再找到接应公子的机会,早了晚了都不行。”
“朝廷未必会给这样的机会。”瞿山道:“万一朝廷首先发难呢?到时候石帅进退两难,两位公子必死无疑。”
“你说的不错。”曹湘芸笑道:“唯一能保住儿子性命的机会,其实就是石帅不反。——又或者是皇帝早死,朝局一乱他们或能找到活命的机会。”
“你是说刺客吗?”瞿山笑道:“确是个好法子,不过有点不太光明正大。”
两个孩子说得高兴,卢念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周禹忽然哼道:“两个兔崽子死活关我们什么事!你们俩想想咱们如何离开忻州才是正经!”
两人都住了嘴,瞿山幽幽道:“不错,救人质和离开忻州是两回事,咱不能本末倒置。”
曹湘芸却有些惊异地看看老师,他的头脑竟然如此清醒,刚才连自己都把二者当成了一回事情。她再看看一语不发的卢念文,他淡淡笑着俨然一副看小孩子家玩笑的神色,曹湘芸没来由一阵气馁。
敏感的卢念文马上意识到了曹湘芸的情绪变化,笑道:“瞿山和湘芸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心思,再长几岁还了得?不过我真觉得段兄断不会是失信反复之人……”
“卢先生!”曹湘芸脸上一红,道:“卢先生与我初识,不肯深谈,这我能够理解。家父与段某有生意上的来往,交往并不深厚!与我更无关系!营救公子乃是极机密之事,段希尧让您出谋划策,日后必定要灭口!这其中道理您自然心知肚明。您连这个都不与我讲,那……湘芸以后再无脸到西悦客栈来了。”
周禹众人都是一愣。
卢念文叹了口气,他今日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绪再讲这些,是以刚才一直在敷衍众人。此时曹湘芸点破,卢念文只得强打精神道:“湘芸,你与周兄是师生,我绝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我暂时还没有万全之策,我得想好了再跟大家讲。你们也都想想法子,有了好办法咱们一起参详,好么?”
众人这才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层意思,看着曹湘芸的神色不由多了些谨慎。
卢念文真是累了,周禹便吆喝着大家赶紧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卢念文道:“离开忻州的事情我自有道理。你们这几天也不会闲着,做好随时准备。该装车的装车,该打点的打点。周兄你就安心教曹湘芸算学,好好尽一下当老师的责任,其他不用管,只等着我的消息就行了……”
大家离开卢念文的房间,曹湘芸看了瞿山一眼,二人便落在了后面。
走廊上再无他人,曹湘芸收抚栏杆,看着依旧热闹的西市,道:“你也怀疑我吗?”
瞿山皱皱眉,道:“你说先生真有离开忻州的办法了吗?”
曹湘芸叹了口气,侧头看看瞿山,他穿着一身整齐的布衣,像是个下人仆从模样,但腰背挺得笔直,一张尚有稚气的脸上似笑非笑,两颗眸子漆黑如墨,隐隐含着精光。
曹湘芸觉得自己心中某个位置微微一动。
“我怎么知道?”曹湘芸赌气似的道:“你的老师花花肠子太多,九曲十八弯似的。相比起来我的老师完全就是个实心锤!”
她一直端庄拘谨,此时露出小女儿情态,看得瞿山一愣。但她那一身锦裙和自己的布衣相差太远了,瞿山自失地一笑,道:“你要愿意,我可以跟先生说你再拜一个老师。”
曹湘芸啐了一口,笑而不语。
瞿山看着楼下依旧喧哗热闹的夜市,喃喃道:“我们都是乡下人,这次来忻州是我第一次到城里来。城里真好,吃得好穿的好,什么都好!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的根儿还是在桃源镇,哪里又穷又脏,可是那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是乡下人,但我们不是傻子!段希尧想困住我们,不自量力!——这是你老师说的。”
曹湘芸微微点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离开的时候把自己的手帕儿留在了栏杆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瞿山盯着那手帕看了许久,一阵夜风吹来,那手帕要滑落的时候,瞿山忙伸手抓了过来。
手帕素色纯白,只在角落中绣着一丛简单的兰花。
瞿山神情复杂,做贼心虚似的赶紧把手帕地放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