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荣威钺清了清嗓子,正要发表他精心预备的长篇大论,忽然一阵皮靴踩着雪层的沙沙声从门口传来,在安静得只有风声呼啸的校场上清晰可闻。
还有人在这个时候到演武场来?荣威钺和朱雀营全体将士疑惑地看向门口,却看到了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厚厚的雪层掩盖住了灰黑色的原木营门,空气中仿佛还有隐隐的素阳花的微酸味,猎猎作响的战旗下,一个娇小的身影裹着一身淡粉色的貂皮狐毛大衣,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圣洁,让人无法生起侵犯之心。
靠近门口的士兵甚至能看清这个女子的脸,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就那样披在肩上,任风吹散,半斜的刘海下,一双明媚天真的大眼睛,挺直秀气的鼻梁,宛如樱桃的小红唇,吹弹可破的嫩滑肌肤。也许平时的她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女,但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她的气质犹如九天之上的仙女,令人窒息。
现在这个仙女正施施然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往演武场里走来,眼神还肆无忌惮地到处巡视,仿佛这里就是她家一样。身后似乎传来卫兵急切阻拦的叫声,但好像有什么人替她拦住了,让她就这样漫步而入。
朱雀营的士兵们看得眼睛都直了,虽然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是贵族子弟,也曾经阅女无数,但自打进了御林军营,就很少有人敢违反军纪去嫖妓了。久饥之下,连看到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的,更别说这个模样可人的少女,自是勾起了许多色鬼心中的欲望,只是碍于营指挥使就在台上看着,没有人敢造次。
其实徐耀亮和尚书荣大人一样,也都一时被她的气势所震住了。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看她那目光,那神态,漫不经心,好像在菜场里挑菜,直接无视了这几千个如同木桩一样站立的男人。
她到底要来干什么?荣威钺和徐耀亮缓过神来,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把她赶出去,而是好奇地紧紧盯着他,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小仙女晃晃悠悠地从一排排向她行注目礼的士兵面前走过,忽然,她四处游弋的眼神似乎是找到了目标,定格在一个方向上。她不顾淑女形象地欢呼了一声,结束了她的闲庭信步,一路小跑着奔向那个人。
维轩已经快要昏过去了,自从刚才这个女孩一进来,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让他头痛欲裂又无可奈何的小魔女,安明雁。
虽然明雁经常一向大胆奔放,甚至有些疯疯癫癫,可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这个小魔女竟然胆子大到这种地步,连军营都敢直闯,莫非她真疯了么?要是真疯了那也不错,至少认不出他来了,可现在——
“维轩,原来你在这里,总算找到你了!”明雁扑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一阵冰凉柔腻的触感传来,维轩这个时候可无心回味,他就算不回头看,也能感受到台上台下数千双眼睛如刀子一般在他身上来回逡巡,隐隐地似乎还能听到这几千把刀子刮擦着自己的骨肉,将自己活剐的声音。
他晃了晃脑袋,把幻觉驱赶出去,余光瞥过身旁站着的五个中队长,发觉马玉等人自发自觉地远离他足有好几丈远,脸上正带着奇怪暧昧的表情看着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心情略微平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声道:“雁丫头,咱们有话回去慢慢说,别在这里,成么?”
“这里怎么了?不就是御林军么?御林军是保护皇上的,当今皇上又是我亲叔叔,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明雁不以为然道。
“我的大小姐,我的姑奶奶,荣大人和徐指挥,还有这几千弟兄都还眼巴巴看着呢,你存心砸场子来的么?”维轩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好面子的时候,明雁挑这个时候来这么一出,这让他以后如何面对营中众弟兄的目光?
“什么荣大人徐大人的,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罩着的,叫他们别动不动就欺负你,让我知道了,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今天是来给你送行的,怎么,是不是场面不够大,你还不满意?”明雁一本正经道,眼神中的狡黠一闪而过。
维轩瞪大眼睛,用石化的表情盯了她半响,这才有气无力道:“满意,我满意的都快死了……”
“新年要到啦!”几个穿着新衣服的小孩子呼啦啦地从眼前跑过,手里捏着大人给的花花绿绿的糖块,笑闹奔跑着,很快便融入了熙熙攘攘的夜市人群中。
西市大街是平扬城中最热闹最著名的夜市街,别看白天的时候它萎靡不振,人丁稀少。可一到了晚上,吆五喝六开夜宵摊的,走街串巷卖小吃的,五光十色挂满小饰品的,喝酒的寻欢的凑热闹的,甚至光明正大拦客人的窑姐儿,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能把这一条不宽的小街占个满满当当。这里不光是平扬本地人消遣的好地方,也是外来客最喜欢的落脚点。
“呼,天还真是冷啊。”白袍少女自言自语着,站在街口跺了跺脚,双眼无神地望着西市大街,显然正想着心事。
此刻他应该已经在路上好几天了吧,除夕佳节,新年伊始,他却要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朝着那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异国他乡进军。古往今来,多少铁血战将,英雄元帅都倒在了敌人的刀下,多少妻子苦等良人不至,受尽煎熬,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她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是维轩第一次离她而去了,她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早早地体验了战争带给女人的烦恼。
那天在演武场上,她尽情而肆无忌惮地出演了那么精彩的一幕戏,让他哭笑不得。可他怎么会知道,她是有多担心他就这样一去不回,若是不这样真戏假做,恐怕她都没有勇气去为他送行。他走了以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那是她第一次为一个人落下眼泪。
如今除夕已至,爆竹声声,四处张灯挂彩,一派热闹祥和,其乐融融的景象,似乎与往年别无二致。殊不知,就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多少忠勇之士正在冰天雪地里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让家乡父老过上那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好日子。
安明雁静静地立在街边,仆从们都被她打发了走,她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体验这个孤独的除夕夜。
又跺了跺发麻的双脚,厚厚的鹿皮长靴也挡不住嗖嗖往里灌的冷风,安明雁决定到处随便逛逛,顺便暖和一下冻得发僵的脚丫。
她迟疑了一下,便融入了人群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一股温暖的感觉充斥着心头,在这一刻她格外地羡慕普通人的这份快乐,那种被自己的同类包围着的坚固安全感,是长年闲坐深闺的贵妇名媛所难以体会到的。
明雁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天真烂漫,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不多时,她便开心起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什么都不买,就是喜欢那种挑选东西时女孩子特有的快乐。
她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来到一处馄饨铺子前。这家铺子地处西市大街最繁华的地段,往来的路人特别多,店伙计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忙碌的笑容,大声吆喝着招呼每一位进店的客人。
诱人的馄饨香气扑鼻而入,望着食客头顶上冒起的袅袅白烟,明雁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要放在平时,这种街边小吃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可今天在这样的环境下,似乎馄饨的吸引力一下子被放大了几十倍,想象着滚烫的肉丸子和着铺满葱花的汤汁流进腹中的感觉,她决定无论如何也得来上一碗了。
“呦,这位姑娘,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要不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暖暖胃?”伙计见她衣着气质高贵不凡,便知必是哪家的贵妇小姐,招呼也格外热情。
“嗯,给我找个清净的地方,来一碗馄饨,要快。”明雁点了点头道。
“好嘞,您在这儿稍等吧。”伙计引着她找了个角落无人的小桌坐下,便自顾自去忙了。
没坐多久,东西很快就被端了上来。果然跟想象中的相差无几,硕大的海碗,饱满的馄饨,浓浓的汤汁,满眼的葱花,热气蒸腾上来,被风吹得冰冷的小脸立刻感受到了一阵令人感动的暖意。
她拿起小勺,舀了一勺汤水,仔细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喝了下去,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传遍全身。
这才是除夕夜嘛,她开心地想着。
“将军车驾到,闲人回避!”外面忽地传来衙差的大声呼喝,人群似乎抱怨着散开,给马车腾出空间。
明雁头也不抬一下,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实在是司空见惯,她才不会为了看这样的小事而打断自己难得的快乐之旅。
“哗啦——”一阵木架倒塌的声音让明雁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动作,皱眉抬头望去,原来是那辆马车驾驶的太过随意,碰倒了这家馄饨铺子额外摆放在门外的木架。
掌柜的原先在屋内,听到木架倒塌的声音,冲出门口,张口欲骂,但一看到眼前的这辆马车前头挂着的牌子,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只见那块牌子上赫然写着“圣恩御赐洛北侯夏花将军夏”十二个字,车尾的旄旗上更是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飘逸的大字——弦舞公子。
但凡在京城里时间呆的久了,便不会没听说过弦舞公子的名头。坊间盛传这位女将军精通十八般武艺,尤善弓技,曾在一次御狩中连续九次开弓射出九星连珠箭,共八十一箭,每一箭都正中目标,皇上亲自赞她的弓术已脱离了箭技的范畴,反而更像在弓弦上跳舞,因而得号弦舞公子。
传说这位夏公子貌美如花,但常年用半幅面具遮住脸孔,使人无法窥其全貌。虽然夏宁姗戴面具的初衷是因为将领的阴柔之气过重会影响己方士气,所以才用诡异的面具遮脸以震慑敌人。但显然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是故意搞出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以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当然,没人敢去验证这个问题,夏宁姗一向性如烈火,心狠手辣,论起杀人,她一点也不比其他三位神将差——当年她一战坑杀活埋十万辛军战俘的事迹让所有人都为之胆寒。
掌柜的是明白人,这样的大人物他怎么惹的起,人家不跟他计较耽误的时间就算不错的了。当下他只得自认倒霉,一边招呼伙计清理道路,一边赔着笑脸往衙差手里塞了几块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