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呀——嘿——呀——”伴随着有节奏的号子声,临时构筑的湖堤被拉开了一个几丈宽的口子,找到缺口的湖水很快汹涌而来,将小口子逐渐冲大,直至完全突破了湖堤的障碍。原本平静温驯如同小鹿的明阳湖,摇身一变成了饥不择食的猛虎,滔天的洪水漫过低洼的平原,绕过起伏的丘陵,势不可挡地扑向百里之外的巍巍雄关……
随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注定无法挽回的了,在大自然的浩浩天威之下,再精锐再凶悍的军队也如同渺小的蝼蚁,这一战注定是辛国和宪国悲壮而耻辱的一战。
当浩荡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时,不甘心就此失败的飞龙兵团仍在徒劳地拼死攻打谷阳关,不光是因为军令,也是为了心中那一份求生的本能——攻上城头才有一条活路。
宪国春华营,赵子仁不愿意抛弃自己的部下独自求活,最后被洪水吞没,一代名将就此陨落,连带着春华营和秋实营以及附属的辅助军团共计十六万七千六百余人壮烈殉国,秋实将军皇甫怀月则不知所踪。
而辛军飞龙兵团的最后一搏最终也没能成功,全军六万五千人就此全部覆灭,兵团长谭超被宁子蔺亲自生擒活捉。
邱以天的猎豹兵团也没来得及跑远,除了邱以天本人和太子随萧广带着五千骑兵勉强躲到山上避过一劫,其余部队也全部牺牲。
而羽国南方军团,由于都提前得到指令,上城头避难,十余万主力部队得以保存。经此一战,辛宪联军的三十万精锐就此一扫而灭,整个战局完全逆转。
谷阳关之战天下瞩目,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的结果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保存了几乎全部主力的羽国南方军团,成了这个大陆腹心战区之内唯一一支成建制的军队,以宁子蔺的性格,凶猛的大反攻,是必然可以预见的。三封内容迥异的战报,很快便被送往三国的都城,呈到皇帝的案头。
这个冬天,对于靖平皇帝和随尹行来说,格外的寒冷……
宪国平扬,皇宫太和殿。
如果说三个月前的那场朝会的气氛算得上凝重的话,那么今日这场朝会,简直就像是灵堂了。每个大臣的脸上都挂着一副死了亲爹的表情,没有人敢把嘴角上翘哪怕那么一点点的弧度,他们垂头弓腰,站在阶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安明仲。
作为远地王之子,当今皇上的亲侄子,安明仲虽然经常出入御书房,但因为他的大哥安明杰已经掌握了四大营之一的冬雪营,为了避嫌,他在朝中没有正式的官职。但今日朝会非同寻常,为了更好地听取意见,皇上特地破例准许他进入太和殿议政。
得知前线惨败,皇上要自己上太和殿,明仲昨天晚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通宵,直到天光微亮,才大概准备好一份完备的应对计划,就等着今天拿出来,为皇上排忧解难。
“众位爱卿。”龙椅上的靖平皇帝神色萎靡不振,双眼泛着通红的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睡。他沉着脸将一封战报丢在地上,郁郁道:“这是安重明从征北行辕发回的前线战报,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已经看过了。朕不想多废话,只想知道你们有何良策。”
吏部侍郎王怀义一向擅长见风使舵,他知道以靖平的性格,要他退缩服输是不可能的,他掂量着道:“陛下,臣以为,虽然我军半数精锐尽丧于谷阳关下,但夏宁姗将军和安明杰将军的两大营还保存完好,就此言败为时过早。不过,羽军携新胜之威,士气锐不可当,我军应当战略性放弃北方三府部分属地,并将夏将军从北线调回,先挡住羽军第一波攻势,徐图后计,方为万全之策。”
兵部主事柴勇出班奏道:“陛下,王大人所言臣不敢苟同。此战羽军虽大获全胜,但行此逆天之计,自身损耗必不在少数。北地目下如此寒冷,今天已是严重缺粮,又遭了这一场大水灾,以臣愚见,不到明年开春,羽国断无南下征伐之力。我军虽然新败,但兵法云,哀兵可期,臣恳请陛下下令,继续向征北行辕增调援兵,坚持北伐,方为上策。”
柴勇是近年来靖平提拔起来的新锐派官员,思想一向比较激进,在以稳为主的官场里,有许多人看不惯他。没想到他这次站出来竟提出在这种时候继续北伐的建议,他的话音刚落,大多数人就在暗地里摇头。
这也难怪,除了兵部的少数官员,绝大多数所谓的朝廷重臣一辈子都没有亲眼看到过真正的战争。在他们眼里,战争就是比谁兵力多,装备好,粮草足,两方士兵拿着武器上去没头没脑地猛砍,谁先死光谁就输的游戏。对他们来说,那些天时地利,士气军心,将领的个人能力,以及种种复杂的偶然条件,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没有任何概念。
“陛下,柴大人之计,万万不可采信啊。现在征北行辕只有安将军的冬雪营五万人,无论如何挡不住羽国二十万虎狼之师啊。夏将军孤军深入羽国腹地,一旦补给线被切断,随时都有覆灭之忧啊。还是采用王大人的计策,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啊。”鸿胪寺卿张岳站出来支持王怀义。
有人带了头,很快,几个三品以上的大臣也站出来公开表明立场支持收缩兵力防守,其他人虽未明确表态,但看他们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就知道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了。
靖平微闭着眼睛,脸色阴晴不定,他不动声色道:“沈阁老,霍阁老,两位爱卿有何高见那?”
“臣赞同王大人的看法,以现在的情况,继续进攻与自杀无异,所冒的风险难以估量,还请皇上三思。”沈锡山拱手应道。
“霍阁老,你不会也是一样的想法吧?”靖平半开玩笑道。
霍劲刚想应声,忽地心念电转,这靖平皇上虽然喜怒难测,但每次他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往往代表着他在压抑心中的愤怒。他一时不敢开口了,但皇上已经开口相询,他怎好装作没听见,只得硬着头皮道:“臣……臣不敢苟同,但事出突然,老臣昨晚思虑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一个更好的对策,容臣……”
“霍劲!”靖平打断了他,声音并不响亮,却隐隐透着威严的怒气,“国家正值危难之秋,你身为知政院阁老,不思为君分忧,反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朕打马虎眼!”
“是……臣有罪,请陛下责罚……”霍劲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哆嗦道。
“陛下,臣有本奏!”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引得人们竞相回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挑在这个时候做出头鸟。
待他们看清这个人的样子,心下不禁恍然,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的,也只能是他了。当今圣上的亲侄子,毫无派系纠葛的中间派代表人物,安明仲。
“明仲,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靖平脸色稍缓,眸子却危险地眯了起来。
“是,臣以为,王大人,沈大人,以及诸位附和的列位大人,都是一派胡言。”安明仲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将在场的官员都给得罪了一遍,脸上还是一副淡定从容的表情。
“你说什么?”
“安明仲,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
大臣们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纷纷跳了起来,把口水火力都集中到安明仲身上。
“闭嘴!”靖平怒喝一声,所有人都吓得噤声了,他又转向安明仲道:“明仲,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闹着玩的!”
安明仲冷然扫视四周,看到的尽是不屑和同情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袖子,清亮有力的声音在太和殿中响起。
“是,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请陛下听臣一一道来。”
“禀陛下,昨夜臣收到家兄从征北行辕寄来的家书,其中对公开明示的战报多有补充说明,经过臣仔细研究,于今晨拟定了整套的方案,请陛下且听臣一一道来。”安明仲的脸上挂着镇定自若的微笑,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
“首先,伤亡数字并不符实。春华营和秋实营虽然遭遇了灭顶之灾,但此二营将士,多来自于东南鱼米之乡,熟习水性者并不在少数。因此,不能由此断定十六万将士已全数殉国。实际上,在此战的前夜,皇甫将军已对此结果有所预料,连夜命军士就高处扎营,并多备木材等物。臣相信,至少秋实营的生还将士不在少数。以家兄在书信中的预计,当在两万左右。”
“其次,对羽国南方军战力估计过高。臣查过,战前南方军正式编制为二十五万四千人,其中参加此战的有二十三万左右。在谷阳关外围保卫战中至少损失了六个旅以上的兵力,约五万人。而在持续十余日的攻城战中,损失也应当在三万至四万左右,以此推断,南方军目前可用之兵,约为十三万人,而并非二十多万。”
“还有,刚才诸位以最坏情形来推断事实,即羽军不顾辛国的威胁,从谷阳关倾巢南下而攻我大宪。试问诸位,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几分?羽国大都督宁子蔺并非等闲之辈,怎会行此自绝后路的做法?”
“众所周知,今年羽国遭遇前所未见的粮荒,不但库存余粮已是颗粒不剩,而且今年秋季勉强收上来的粮食也已经全部扔在了两线战事上。现在时已入冬,北地一向酷寒难耐,庄稼更是难以存活,对羽国来说,若再继续不顾一切,穷兵黩武,那么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场蔓延到全国的大饥荒,届时不用我们动手,光是揭竿而起的反贼,也足以让他们手忙脚乱,无暇南顾了。”
“另外,诸位只注意到谷阳关惨败的战报,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另一封来自夏宁姗将军的军情。想必陛下早已明了在心,夏将军半月之前自北安府出发,跨过荥水,攻入羽国西南重镇怀州,歼灭羽军三万余人,羽国西南守备将军申炼战死。宁子蔺为了应付联军主力的正面攻势,将南方军的精锐嫡系都调到谷阳关,导致整个西南防御力量极度空虚,这三万军队应该是唯一一支建制在万人以上的正规军。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只要夏将军牢牢地在怀州站稳脚跟,不但整个羽国西南唾手可得,而且也能起到对宁子蔺的牵制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