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军在此驻守的是轻步兵二十五旅和二十六旅的四个营队共一万两千人,由二十五旅的旅帅彭岚全权指挥,彭岚是个有能力的年轻将领,作战一向稳重谨慎,然而这次他面对的敌人太过强大,而宁子蔺给他的命令却是——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他妈拉个巴子的!”彭岚正皱着眉头站在高处凝视着不容乐观的战局,一个浑身带血的营长踉踉跄跄来到他跟前,开口就是一句粗口,“彭旅帅,我是二十六旅第八营的钱冉,敌军投入重兵攻击左翼,我们第八营已经拼光了,再得不到增援,整个左翼都要崩溃了啊!请彭旅帅速速发兵救援!”
“拼光了?为什么你还活着?”彭岚冷冷道,“你看我手头还有兵吗?我二十五旅两个营独守宽阔的右翼一声不吭,你们二十六旅四个营守如此狭窄的左翼竟还要求增援?实话告诉你,我正面的六个营,拼到现在还剩三个,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兵力来给你什么狗屁的增援!”
钱冉目瞪口呆,没等他反应过来,彭岚挥了挥手,卫兵上前架起了他,只听到彭岚漠然的声音传来:“临阵脱逃的营指挥,要来何用?拖下去斩了,顺便通知二十六旅,第八营编制取消,余部编入第七营。”
“不!彭岚,你敢杀我!”钱冉拼命挣扎,破口大骂,“你这个公报私仇的混账,老子在前线拼死拼活,你在这里享清福!你这狗娘养的畜生!不得好死!”
“拖下去。”彭岚只是淡淡一句,如狼似虎的卫兵很快将钱冉拖走,留下一路痛骂声。彭岚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不必记恨于我,我只不过比你晚走片刻罢了。”
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谭超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不惜代价拼命强攻,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羽军的极限了,刚才得到消息,右翼两个营已经全军覆没,现在左翼也行将崩溃,即便想要撤退也不行了,他给宁子蔺发去数封紧急求援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知道是路上被截获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是被放弃了。
令彭岚想不通的是,北河大营战略防御地位如此重要,一旦丢失,不但大尾关将遭到前后夹击,就连谷阳关正面也会受到威胁,为何宁子蔺一直对这块阵地采取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任其自生自灭。
当然,以他的职位,根本不可能了解到最高层的机密决策,所以心里有所龃龉也是正常的。
滴答。
他忽然感觉到雨滴落在头上,抬头望去,又一滴雨落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揉了揉眼睛,无奈苦笑,难道是老天注定了二十五旅就要在此覆没么?
雨很快下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盔上,现在已经是十一月,按理应该早已进入雨季,只是到今天才落了第一场大雨。
前线的厮杀声已经渐渐弱了下去,羽军毕竟人数处于绝对劣势,战斗力也只能算是中等,辛军骑兵有条不紊地来回冲击,不断分割包围,就像蚕食一条大鱼一般将羽军逐渐消灭。
彭岚看着他的部下惨遭屠杀,虽然他并不擅长亲自上阵厮杀,但他毕竟还是北国的热血男儿,他想也不想地抽出佩剑,翻身上马,看了一眼沉默无言跟着他上马的亲兵队,大喝一声,从山顶冲了下去!
此时黑衣黑甲的辛军已经牢牢控制了局面,冷不防一支羽军骑兵冲入,一时有些乱了阵脚,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彭岚也难得地大发神威,接连砍死数名辛军士兵。
然而亲兵队毕竟只有几十人,辛军很快就在军官的指挥下摆好了防御阵势,密密麻麻的长枪不断刺出,彭岚身后的部下们也不断惨叫着落马,他独自一人在辛军阵中来回冲杀,也许是敌人想抓他活口,只有背上中了一刀,左臂中了一箭,他伸手抹了一把被血糊住的脸庞,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彭岚用尽气力抬头望向远方的雨幕,一支人影憧憧的骑兵似乎正呐喊着冲过来,是援兵到了吗?
他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一支锋利的长枪穿过他的心脏,将他牢牢钉在了地上,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这场战役已经与这位可怜的旅帅无关了……
彭岚临死前的判断并没有错,经过半天的狂奔,轻骑第四旅和第六旅总算赶在二十五旅彻底全军覆没之前赶到了小恒河之战的战场,并立即投入了战斗。
随后的战局虽然合乎情理,但因为史书上似是而非的记载,而变得疑点重重起来,小恒河之战后半阶段的真相,也逐渐掩埋在了故纸堆里,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生力援军的冲击让辛军还不太稳固的阵线立刻松动起来,凭着万骑冲锋的阵势,第四旅和第六旅联手出击,将包围着二十五旅和二十六旅残部的辛军一道缝隙,羽军轻步兵旅抓住时机,赶紧往外撤退。他们撤退的速度很快,再辛军再次组织反攻之前,数千残兵已经跨上了轻骑旅带来的备用战马的马背,同轻骑旅一起迅速向北撤离,彻底放弃了北河大营的营地。
辛军也只是象征性地追击了一下,就收兵回营,清理战场了,毕竟羽军还有两个完整的轻骑旅建制,他们有组织地撤退,而非溃逃。
虽然最后的结局像是正常的救援并掩护撤退,然而问题是——宁子蔺给第四旅和第六旅的任务并非是简单的撤退,而是击退辛军,重新组织防守!是谁给了两个旅帅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擅做主张,放弃北河大营阵地?
在整场战争中,这次战役规模不算大,这么个小小的疑点自然很容易被忽略掉,然而这两个轻骑旅的擅自撤退,却让随后出发真正执行掩护撤退任务的第三旅和第七旅遭了秧——他们并没有在路上相遇,而当宁子蔺发现不对派人去传信给洛宇他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不过洛宇此刻浑然不觉大难临头,他正为别的事操着心,打从他到轻骑第七旅就任旅帅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虽然经历过当年那一战的老兵早已所剩无几,但能活到现在还留在第七旅的都是些老资格的军官,以副旅帅杨舒为首,包括几个主要营队的营指挥使,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处处与他为难,使得他的命令执行起来非常不流畅。
但洛宇也不是什么善茬,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一个小小的副旅帅自然难不倒他,要不是军情紧急,不容有失,他早就动手整顿了。
现在他只是挑选了八百跟着他打过蛮火原一役的旧部,作为自己的亲兵队,并利用手里的权利,强行将副旅帅分成了两个:左副旅帅杨舒和右副旅帅尉迟虎。
这个任命让杨舒一派的老兵们暴跳如雷,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一个民兵参将连升数级,爬到他们头上做他们的顶头上司,但无奈洛宇有宁子蔺亲自撑腰,就算有再大的不满,他们也只能将满腔恨意藏在心底。
尉迟虎本人倒是对这个任命受宠若惊,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洛宇既然那天开口提出那样的要求,定然是要将他作为亲信心腹来培养了,只是当了解到这位新任旅帅大人与这支轻骑旅过往的恩怨后,他也只能无奈苦笑了,看来宁大都督暗中还是防了一手,又拉又打,也算是一种平衡吧,他只能隐约这么猜测着。
轻骑第七旅在旷野上疾驰着,路过一座座破败的村落和小镇,洛宇不免又是一阵唏嘘感慨,忍不住开口道:“史书记载,前朝华光帝在位时,这里都是极其繁盛的集市民居啊,没想到几十年后竟这般没落!”
“哼!”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传来,正是处处与他作对的死对头杨舒,这是个膀大腰圆的典型北国汉子,一身的横肉连盔甲也包裹不住,洛宇本已是足够高大魁梧,这位杨副旅帅竟也是不遑多让。
“杨旅帅莫非有别的什么高见?”洛宇不动声色。
“高见不敢当,杨某一介武夫,见识短浅,不敢在大将军面前卖弄。”杨舒阴阳怪气道,连表面上的恭谨都欠奉。
“杨旅帅是武夫,难道洛某便不是了?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哼,你若是真如传说中的绝世猛将,又怎么会不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杨舒撇了撇嘴,“末帝无道,端王朝分崩离析,三国争战不休,此等乱世虽是我们热血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可最受苦的却是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宁为盛世犬,不为乱世人,你听说过么?这里原先的百姓流离失所,大半都要拜你洛宇所赐,还好意思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哈哈哈哈,精彩,精彩。”洛宇大笑起来,“杨旅帅,若非你始终放不下过往的恩怨,你我倒是可以做个莫逆之交。你这番话颇合我的心意,你们羽国的将军说话都是这般有水平么?”
“谁要和你做什么莫逆之交!我恨不得现在就一刀砍了你。”杨舒咬牙切齿道。
“杨旅帅,从军之前,你是做什么的?”洛宇却自管自道。
“关你鸟事!”
“你这番话是发自内心深处,并非做作,我猜在你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故事,才会让一个终日只知杀戮的将军如此痛恨战争。”洛宇转过头来盯着他。
一向性如烈火的杨舒却沉默了,他故意将头扭向一边,不去看洛宇,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配知道!”
“不愿说便罢了!”洛宇策马扬鞭,大笑道:“你说的对,乱世人不如盛世犬。此去前途艰险莫测,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我既然已是袍泽,不妨暂且放下过往,同心协力打完这一仗,若是我们都能活下来,到时候再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也来得及,你意下如何?”
“哼,杀完辛国狗,我会亲手把你剥皮抽筋!”杨舒恶狠狠道。
洛宇却没有在意他恶劣的态度,他双眼平视前方,语气中带着无比的真诚:“杨舒,我希望你能活下来,珍重。”
杨舒愕然,这个他视为生平最恨的死敌,居然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不怕我活下来会对他不利吗?内心深处似乎有了些难以名状的变化,杨舒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甩狠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