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当面服了软,暗地里却早已想好了如何秘参这个跋扈将军一本,什么疏于职守,什么骄傲轻敌,什么目无君上,什么行事狂妄,对他来说,弹劾这种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皇甫怀月才懒得管这个官僚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虽然会思考,懂道理,但也容易冲动,是属于干了再想的那种人。他也懒得再回去捡他的枪,直接就跨上马背,主将发了话,秋实营的士兵自无不从,失去了护卫对象的部队沉默地上路了……
不管是皇甫怀月,还是死去的卢光,都没有想到,这支微不足道的小小夺命毒箭,竟然就此触发了史称“谷阳关之变”的重大事件,以致引发了长达数十年的大乱世时代。《宪太宗实录》有载,靖平十二年,甲戌月,礼部尚书光,往使羽,随行者众。谷阳关外小孤岭遇伏,所部无伤,光仅以身中箭死。秋实将军怀月,怒而往责羽主,侍郎怀义屡为劝,不听,此为谷阳之事始。
此时的谷阳关内,一切如常,对十里地外发生的意外毫不知情。洛宇和天香跟着行商的队伍顺利混入城内,却见平时守卫森严的内城已是到处悬挂起红色的灯笼,拉出巨幅的幕布,充满了喜庆的气息。
谷阳关共有内外两层城墙,里面还有一座瓮城,此外还有若干卫城,谷阳之市的场所就被安排在了瓮城和外城的城墙之间,包括整个内城城墙,另外还有四座卫城也完全开放,作为分流之用。
现在洛宇就跟着天香匆匆忙忙地夹杂在忙碌的人群中,登上高大的内城城墙,去寻由城楼临时改建而成的“客栈”——这种客栈共有八个,环绕整条城墙,以便远道而来的客商住宿之用。离谷阳之市的开启还有些时日,现在在城里的基本都是羽国的本地客商,且并不很多,因此这样的临时客栈大多都还空着。
洛宇和天香肩并肩走着,仿佛一对真正的父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羽国的风土人情。突然洛宇的眼角闪过一个灰紫色的影子,他起初没有在意,只是随意地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突然就呆住了。
“怎么了?”天香注意到了他的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几个靠着墙根休息的客商。
“没什么,似乎看到一个认识的人,许是眼花了。”洛宇摇了摇头。
就在刚才那个城墙拐角处,一个灰紫长衫的清秀男子在慵懒地漫步,夕阳的光辉斜斜映照在他轮廓明晰的脸庞上,一头扎的有些凌乱的长发在前额垂落几缕发丝,他信手一撩,竟有几分女子的风情。
“哈,洛宇也在这里,看来这回来凑热闹是来对了呢。”他轻轻自言自语,淡漠的嘴角往上一拉,扯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入夜,洛宇躺在床上——临时改建的客栈还带着浓厚的军事气息,连床都是直接从军营里搬来的行军床。不过这样反而更让洛宇感到亲切,他很快便有了睡意,朦胧中,他的双眼渐渐闭合,突然间,他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子——
“洛兄,别来无恙啊?”白天见到过的那个灰紫长衫男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用手去试茶壶的温度,“可惜这茶都凉啦,在下想装都没的装。”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洛宇皱着眉头道。
“这就是洛兄的待客之道么?”来客随意地抚摸着光洁无须的下巴,淡淡笑道。
洛宇只得站起身来,也懒得披外衣,就那样衣衫不整打开房门,吩咐店里的伙计提壶热茶来,然后将门窗都关上,侧耳细听了下隔壁天香的房间,发现没有动静,做完这些,他才回到桌前坐下,皱眉道:“好了,我不管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只想知道你来找我什么事,墨铭先生?”
墨铭依然保持着邪恶的微笑,声音中带着磁性:“洛兄可知道,你这颗项上人头现在值多少钱了?”
“墨兄说的什么话,随尹行杀我事出隐秘,如何会公开缉拿于我,更谈何悬赏?”洛宇不屑道。
“若没有悬赏,洛兄以为在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墨铭向怀里探了探,又把手伸了出来,尴尬道:“呀,没带羽扇,让洛兄见笑了。”
洛宇知道这个墨铭的性子,虽在说笑,但随时有可能翻脸出手,而且他的身手似乎一直都是一个隐秘,凡是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经见了阎王。他脸上放松,心里却绷起了戒备的神经,气氛一时僵住了。
“哈哈哈,洛兄还是这副开不得玩笑的正经样。”墨铭低声笑道,“墨某虽目下不名一文,但若取阁下人头取悦于辛主又有何益?非在下不自谦,若在下肯为辛主卖命效力,他随尹行岂有不倒履相迎之理?”
“洛某素知墨兄胸怀大才,只是不知墨兄来访究竟所为何事?墨兄是聪明人,必知洛某来此的目的,洛某不愿多生枝节,还望墨兄见谅。”洛宇沉声道。
“无他,叙旧罢了。”墨铭接过店伙计提进来的茶壶,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也不讲究,轻啜了一口,轻叹道:“自从三年前米路城外与洛兄一别,墨某甚是想念洛兄那,今日故人重见,在下贸然不请自来,洛兄不会见怪吧?”
洛宇无奈道:“承蒙墨兄看得起在下,只是不瞒墨兄,隔壁那位姑娘,是要取在下性命的杀手……”
“哎——”墨铭不在意地挥挥手,道:“我知道,那个什么许先生派来的吧,真老套。既然如此,白日里见她,为何如此顺服于洛兄你,莫非?”他的脸上泛起邪恶的笑容,看的洛宇心里一寒。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算了,不细说也罢,只是墨兄不要想到歪处去就好。对了,还没问墨兄来这谷阳关所为何事?”洛宇赶紧转了话题。
“不是说不关心么?”墨铭淡淡一句,噎得洛宇说不出话来,“我是来看一个时代的陨落的。”
“什么?”洛宇实在接受不了墨铭跳跃的思路。
“我说,来看一个时代的陨落。”墨铭又重复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洛宇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墨铭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仰头对着夜空,叹道:“洛兄还不知么,真正的乱世要到了。”
“乱世?笑话,我洛宇戎马征战半生,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乱世到了——就像我们现在不在乱世似的。”
墨铭自顾自道:“自随尹行夺位,羽宪两家起兵立国,洛兄可曾见三家的边境烽火烧到过任何一家的腹心之地?不管是姓随的,姓安的,还是姓申的,都想独吞天下,又都怕第三家乘火打劫,因此才保持了这些年的微妙平衡。所谓雪人之祸,沙人之乱,都只是为了幌子罢了。现在姓申的开这劳什子的谷阳之市,看似是迫不得已,实则是不安于现状,行此火中取栗之举!也许她有自己的全盘计划,也许她考虑周全,只是她绝不会想到,有个人也到了这里,这个人会彻底打乱她的计划,让她羽国玩火自焚!”
“墨兄你……你要趟这浑水?”洛宇震惊地看着墨铭,这个男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不,不是我。”墨铭摇了摇头,“还没到我出场的时候,作者说了只是让我提前出来露个脸。”
“那你说的是谁?”
墨铭定定地看着洛宇,一字一顿道:“随——萧——广——”
“哗啦——”楼上突然泼下一盆水,把斜靠在窗前的墨铭浇了个透心凉。
墨铭尴尬地站在那里,无论如何也再也摆不出淡定沉稳的高人形象,他恼羞成怒,冲着楼上大骂道:“我去你娘的死贱人,有娘生没爹教的混球,有本事再用洗脚水泼你爷爷!”
洛宇起先笑得前仰后合,见墨铭骂得如此粗俗难听,不由也愕然。墨铭骂完,像没事人一样掸掸衣服,平顺了一下头发,道:“洛兄不必奇怪,墨某本来也只是一介布衣小民,此等市井惯骂,实乃司空见惯。”
“墨兄着实是有趣之人——刚才墨兄说随萧广到了谷阳关?”洛宇道。
“然也。”墨铭一边绞着湿衣,一边文绉绉地说话,颇为滑稽,“在下深夜造访,一为叙旧,二也为提醒洛兄,若无大事还是早离此地为妙。”
“笑话,此地乃羽国地界,纵使他随尹行亲自前来我亦不怕,何况这个草包太子?来的正好,我要他父债子偿!”洛宇恨声道。
墨铭绞干衣服,原本飘逸的灰紫长袍已经变得皱巴巴的,难看地耷拉着,他看着洛宇,正色道:“洛兄,你不是他的对手。”
“什么?”洛宇吃惊地看着他,“我不是随萧广的对手?”
“洛兄是否听说过一个词叫做扮猪吃老虎?”墨铭悠然道,“你别看随萧广处处摆出一副草包的样子,实际上近年来随尹行已经很少再亲自处理政事了。”
“你是说——”洛宇今天晚上实在是听到了不少让他震惊的事。
“随萧广,是随尹行藏着的一手妙棋。”墨铭道,“辛国的五虎上将,全都是随萧广的心腹,辛国的朝廷里,随尹行已经几乎完全放权给了太子。申姌和她身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自以为能利用随萧广的无能,怎么会想到其实是掉进来早已挖好的陷阱。看着吧,不出两年,此地必将成为血流成河的战场。”
“我不信随萧广有这么大的本事,还有,墨兄是如何得知这些机密之事的?少给我用天机不可泄露来搪塞。”洛宇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问道。
“天机不可……”墨铭刚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猛地收住,嘿嘿干笑道:“洛兄真是不给面子,这么说吧,老夫夜观天象……咳咳,太假了。总之,洛兄不必管我是如何得知,就当在下提前借用了主角的光环效果吧——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话音刚落,他就势从那个窗口翻身而出,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个开了外挂的混蛋啊……”洛宇喃喃道,“我该听他的么?随尹行啊随尹行,你这个老狐狸,我还是低估了你啊……”
千里之外的辛国皇宫,随尹行行将就寝,忽地一阵凉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夜深露重,请陛下早些安歇,保重龙体。”身边的小太监赶紧忙不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