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国新南道,晋岭山区的一处原始丛林。
一群山间野怪模样的人静悄悄地潜伏在枝叶繁茂的丛林深处,他们身上的棉衣早已残破不堪,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每个人都面带饥色,憔悴不堪,只有那眼神犀利得让人心惊。这是一群狼,一群觅食许久而不得的饿狼,如果要给这群饿狼加一个军队编制的话,那便是羽国南方军轻骑第七旅了。
晋岭山区的严冬和饥荒,即便是最精壮的北国汉子也不得不低头屈服,数月前进入山区的时候,第七旅还有两千多人马,严寒,饥饿,永无止境的战斗,夺去了其中大部分人的生命,现在还能跟随在洛宇身后的三百余士兵,都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了——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吃过战友的尸体。
对于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来说,活着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他们抛弃了作为人的一切尊严和道德底线,只为了能活下来。任何可以遮蔽风寒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围在身上,任何能跑能动的野物都逃不过他们的追捕,战马的肉早已吃完,连人肉都所剩无几。趴在队伍中间的洛宇,清楚地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这次随尹行是来真的了,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再躲避了。事实上,他指挥着这支残破的军队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天大的奇迹了。
他的身上只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军服,眼皮浮肿,胡子拉喳,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神色,为了这次关键战役,他已经连着三天都没有睡觉了。身边的杨舒和尉迟虎,也是全然没有了当初的虎虎生气,顶着两个乱蓬蓬的鸟窝头,靠着意志力才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不过付出总是有回报的,他们的眼神一刻也不敢离开不远处山道上正在行进的一队辛军护卫车队。这条山道通往一个辛军临时据点,这个据点像钉子一样深深插入茫茫群山深处,只有这一条道路能与外界通信。洛宇亲自观察了三天,发现这个据点中的存粮已经入不敷出了,判断这几日内必然有运粮队路过此地往据点运粮,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打一个漂亮的伏击,夺取突围所需的口粮,然后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逃跑路线,利用自己人数少,灵活机动的优势,从辛军的重重包围圈中来个金蝉脱壳。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仗了,只要逃出去,就是海阔天空。”洛宇低声自语,握紧了手里早已遍布豁口的战枪……
“洛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尉迟虎望着那一车车用油布盖着的军粮,从底下露出一条肥硕的猪后腿,他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不慌,等他们完全进入伏击圈,我们人少,不要给他们反扑的机会。”洛宇镇定道。
“洛旅帅,这几天我一直在问你,突围以后有什么计划,你总是故意转移话题不回答我,但现在我一定要问个明白,也好给兄弟们一个交代,若是你没有什么妥当的计划,我们还不如就战死在这里,到下面去陪先走一步的弟兄们。”杨舒沉声道。
洛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杨舒,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一路走来,牺牲了多少条鲜活的生命,那么多的面孔依稀还在昨日,今天都已经随风而去。我们支撑到现在,不是我洛宇的功劳,而是全军将士的功劳。而我之所以不公开我的目的,也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请你相信,我是真心为弟兄们着想的,等这一仗打完,我向你保证,我会把全盘计划都告诉你们。”
“杨二愣子,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你还唧唧歪歪的做什么。”尉迟虎不耐烦道,“好好打完这仗,反正老子们早就杀够本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好了,都先别说了,敌军都进来了。虎子,传令下去,准备厮杀!”洛宇大手一挥,尉迟虎赶紧将命令悄悄传达下去。
洛宇的命令让沉睡许久的饿狼们苏醒了过来,草坑里,树根下,早已身经百战的老兵们纷纷掣刀在手,一股杀气弥漫在茂密的林间。
辛军负责运粮的是一个小队,大约百余人,小队长是个看起来约摸五十来岁的老兵。这样的老兵虽然年老体衰,但他的经验极其丰富,自打进了这条狭窄的林间小道,他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直打鼓。
这个地形打伏击可是再适合不过了啊。他在心里想着。
但他没有出言提醒,他一向奉行谨言慎行的中庸为人之道,能不做出头鸟就不做出头鸟,这样的人很容易被遗忘,所以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小队长。他不出言提醒,一是怕耽误了行程,让前线据点的士兵饿肚子,二是个人性格使然,他一向少言寡语,在没有确切把握的情况下不敢胡乱猜测。
小队长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越走越是心惊,总感觉有一股隐隐的杀气在前方弥漫着,但又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山民部族早已被大军清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也都是些惊弓之鸟,缩在山沟沟里不敢出来。而那个传说中的杀人魔王洛宇,也已经许久未露面了,或许已经被冻死饿死在哪个山洞里了吧。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道路两旁的树林忽然动了起来。一棵棵草丛以极快的速度向路中间涌来,除了沙沙的摩擦声,竟没有发出一点别的声音。小队长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草丛在动,分明是一个个打扮得像乞丐似的人影,头上顶着伪装,悄然无声地对这支运输队发动了突然袭击!
“敌……唔——”还没来得及出声示警,他忽然感觉到一双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他的嘴,用力一扭,便扭断了他的脖子。糟了,中伏了。这是小队长倒下之前最后的想法。
尉迟虎将手中扭断了脖子的辛军军官的尸体丢在一旁,就像在丢一只吃完的野鸡架子。前面的辛军士兵已经发现了来袭的敌军,但小队长被尉迟虎一击毙命,一时间竟没有人对这些普通士兵下令组织抵抗。
几个军阶略高的十人长刚反应过来想号召士兵列阵,只听尉迟虎一声大吼:“前面的辛国兵将都给老子听着,老子是大羽国南方军轻骑第七旅副旅帅尉迟虎,你们的头儿已经让我宰了。识相的,丢下武器,跪在你虎子爷爷面前说声饶命,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杀无赦!”
尉迟虎的口号喊得十分霸气,他的造型却非常不配合:破破烂烂的棉袍成条状挂在身上,染血的绷带隐隐可见,靴子早已磨的没了底,只用草茎编了一层垫子绑在鞋底,露出鞋尖的一个大豁口,头上顶着几个月没洗的鸟窝头,满面污垢,指甲里也尽是黑泥,完全是一副行乞的丐儿模样。
唯一能产生威慑力的便是他那一脸锻炼出来的黝黑的横肉,手上未干的血迹,和软趴趴倒在一旁的小队长的尸体。
“杀人魔王来了,快跑啊!”人群里不知是谁发一声喊,早已心惊胆战的辛军运粮队士兵丢掉手里的武器,拔腿便跑。可他们这些没怎么上过战场的二流部队怎么跑的过洛宇手下的百战精锐,没一会儿便被赶上,砍瓜切菜一般砍了个精光。
“哇哈哈哈哈,这下发财了,都好几个月没吃顿饱饭了。没想到老子的名气那么大,吼一声就把这帮孙子吓得屁滚尿流。”尉迟虎打扫着战场,得意忘形道。
“得了吧,没听到他们喊的是杀人魔王的名号么,那是洛旅帅挣下来的名声,狐假虎威的黑冬瓜。”杨舒毫不留情地取笑道。
“你个二愣子,敢取笑你虎子爷爷!”尉迟虎作势便要同他动手。
“怎么,怕你不成?”杨舒撸了撸袖子。
“你们两个,别闹了。”洛宇站在战场中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轻轻松松打了个胜仗,怎么还不满意?”杨舒奇怪地问道。
“情况不对。”洛宇沉声道,“我刚才检查清点了一下这批物资,发现油布下面盖着的只有极少量的口粮,多数只是御寒衣物,以我的推测,这些口粮可能只是给这个运输队路上食用的,这个运输小队的任务只是押运衣物。”
“押运衣物?为什么不把粮草也一并运送过去?岂不是多费事?”尉迟虎挠挠头问道。
“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洛宇的脸色有点难看,“我能猜到辛军要往深山据点运粮,对方的指挥官也不是吃素的,不会不防着一手。我看这批物资多半是个诱饵,而辛国的大部队,或许就在附近等着给我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应该说洛宇的猜测八九不离十,负责这片山区的辛军指挥官,新南道巡察使毛德胜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据可靠情报显示,洛宇的残部应该就藏在他们的防区里,但想要找他们出来,实在是难于登天。于是毛德胜就制定了这么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同时向几条可能遭受伏击的山道派出运输队,犹如撒下一大片鱼饵,而他自己则亲率两万大军,驻扎在这片山区的中心位置,同时斥候轻骑四出,一旦哪个运输队遭到袭击,他便能第一时间赶来展开追捕行动。
毛德胜的算盘不可谓打的不精明,这几个月来洛宇的兵力虽然越打越少,但他几乎每战必胜,即便是心如磐石的洛宇,也难免产生了轻敌的潜意识,以至于作战指挥越来越随意,往往不能像过去那样考虑周详仔细,这才中了他的计。
但洛宇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很快便猜度出了对方的意图,他赶紧下令士兵,一人拿一件棉衣换上,带上必要的口粮,其他物资全都一把火烧掉不要,立刻撤离。
“洛旅帅,前面抓到一个辛国探子,他说要面见你才肯开口。”一个小校上前禀告道。
“什么狗屁探子,一刀宰了,咱们赶时间,没工夫听他扯淡!”尉迟虎急吼吼道。
“虎子,给我闭嘴!说了多少次了还这么鲁莽。”洛宇沉着脸骂道,“把那个探子带过来给我看看。”
不多时,一个被绑住手脚的辛国斥候低着头被几个大汉押了过来。洛宇皱眉,凝声道:“你就是那个想要见本旅帅的探子?究竟所为何事?”
那个斥候抬起头,露出一张孩子气的娃娃脸,眉目清秀,脸上却有着两道泪痕,眼神中还闪着点点泪花。洛宇楞了一下,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不知为何见了他却如此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