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右都御使鲁彦被供认出与叛军有染。过了几天,吏部侍郎蓝晋被捉拿审查。四月,户部尚书罗冕寒也被牵连进此案,这是迄今为止被牵连到的官阶最高的朝廷重臣。随着案情审问继续深入,已经有五百余人成了倪仲山的同伙。
不光朝廷中的文臣,甚至连军队也没有逃过清洗的屠刀,不少军官被查出与叛军有所勾结,这其中有多半是从开国皇帝安晴明时代遗留下来的老一代军官,看来靖平是打算趁此机会将朝廷和军队来个一锅端,好全部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倪仲山案的真相和他本人的下场已经不重要了,在政治黑幕中永远只有结果,没有过程。
“倪仲山谋反案”成了大宪朝立国以来声势最为浩大的一场清洗运动,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甚至连沈锡山和霍劲这样的老油条也是大气都不敢出,毕竟被牵连到的朝官中,遗老派和强硬派官员是四六开,谁也摸不清楚靖平皇帝到底是想要对哪一派下手,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等同于找死,沈锡山更是请了病假,在家休养避祸。
其实只有靖平皇帝自己知道,他此举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明仲的大军已经和叛军接战,据前线回报,叛军的战力并非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一击,看样子聚水教为了起义已经至少准备了数年,参加军队的都是教众中的精锐,他们凭着对宗教的狂热信仰,作战极为勇猛顽强,完全服从指挥,让官军吃足了苦头,明仲虽然能力不错,勉强占据了上风,但一时也无法彻底击溃叛军主力。
在这个时候,靖平在京城中搞大清洗,若是成功,则是反败为胜的契机,而且从今往后竖立自己在朝中的绝对权威,牢牢掌握住核心权力,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可若是掌握不好这个度,难保不会有极端分子被逼到走投无路,选择狗急跳墙,这也是为什么他要等夏宁姗的大军到了京城后才开始动手的缘故——有夏宁姗在,京城的安全便如上了一道铁闸,稳如泰山。
在无数被此案牵连到的官员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御林军官,竟也因事涉谋反大案而被捉拿下狱。
维轩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跟“谋反”两个字会搭上什么关系。他一个乡下出身的穷小子,才疏学浅,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去搞什么谋反,不知被谁咬了一口,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下了大狱。明仲和明雁都不在京中,远地王爷也远在波府,谁也救不了他,前几日刚发下来的赏赐还没捂热,就被剥下军官服,投入了大狱。
维轩被抓,最高兴的莫过于杜可原了,他并不清楚靖平的心思,只以为是自己那在朝中当大官的老爹,动用关系把维轩也弄了进去。殊不知他老爹工部侍郎杜易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心思去管他这档子破事。
“哐啷”一声,铁门从外面被关上了,维轩拖着手铐站在那里,过了好一阵,眼睛才慢慢适应了这极度黑暗的环境。
这是一个单人牢房,看样子,若不是上面特意安排的优待,便是他的案情较为重大,需要单独审理。维轩歪着脑袋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个道道来,自从他听到自己被宣布为谋反同党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
好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关押囚禁了,既来之则安之是他与生俱来的优点,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无辜的,只要明仲听到消息,一定会赶来替他平反,他只要坚决不承认罗织给自己的那些罪名就行了。于是他躺靠在潮湿的草堆上,闭目养起神来。
他左思右想,自己论出身是个渔民,论官职是个小小的标队长,就算有人要陷害他,也犯不着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杜可原?不对,他老爹杜易渚不过是个工部侍郎,不可能有趟这浑水的实力。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了,自己跟影社右阁接触的事情被左阁的人知道了,于是便搂草打兔子,把自己也给搅进了这桩大案里。想到这里,维轩便觉得一阵阵的委屈,他可是没想过要答应周立的邀请啊,这下可好,两边都不把他当自己人,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次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了……
滴答。
一滴水从天窗上滴落下来,砸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水花。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只有从天窗缝隙漏进来的几缕微不可见的光线,是囚犯唯一的奢侈品。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每天早晚他都会运功修炼一次,把这当做计时的工具。永无止境的关押并不能让他有丝毫的气馁和屈服,他是谁?他是曾经的铁心将军,怎么会轻易被这黑牢给击败?
吱呀——
一阵久违的声音传来,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木林赶紧闭上眼睛,以防突如其来的光明损伤双眼。
“李大人,好久不见了。”这个声音甚为熟悉,木林不用睁眼看就知道,又是那个死人脸颜海鹰。
“叫我木林就行了,李大人早已死去二十多年了。”木林冷冷地说道。
颜海鹰没有说话,木林感觉他在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过了一阵,颜海鹰对陪着进来的狱卒吩咐道:“把他手铐和脚镣都给我解了。”
“这……大人,上面有叮嘱,此人极度危险,需要小心提防……”狱卒一脸的为难。
“解。”颜海鹰冷声道,漠然的目光掠过狱卒的脸,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他的目光让狱卒心里一寒,浑身发颤,只好摸出钥匙按他说的照办了。违反规定被上面知道了,也许他会死,可要是坚持不违反规定,他现在马上就会死。
“出去,我要单独提审犯人。”颜海鹰想了想又补充道,“所有狱卒一律不得靠近此地,即便听到什么声音也当没听到。”
狱卒唯唯诺诺地出去了,顺手将牢门关上。木林活动了一下被禁锢太久的手脚,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让他很舒服,他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沉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木兄。”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木林,“关于维轩那小子,你究竟知道多少?”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了,我已经把所有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木林叉着手悠然道。
“这一次,我要实话!”颜海鹰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把将木林推到墙上,卡着他的喉咙怒吼道。
“咳……咳……放开……”木林艰难地说道。
颜海鹰松开手,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在地上挣扎的木林,恨恨道:“若不是这次陛下派我去怀州跟踪观察夏宁姗和维轩,不知道还要被你当傻子一样戏弄多久。说,你为什么会知道维轩的身世?”
“你都知道了。”木林冷笑着坐起身,“姓颜的,你为了你的前途和事业,可以狠心抛弃妻儿,只可惜,我爱了芸儿一辈子,本以为将她交付到你手上能让我放心,没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场饥荒,竟会让我在难民潮中看到她的身影。颜海鹰,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凭什么抛弃她,让她受这种苦?没错,维轩是你和芸儿的亲骨肉,我暗中保护着他长大,就是因为他是芸儿留在这世间的唯一宝物,可你颜海鹰,这么多年来,可曾想过要寻找他!”
颜海鹰狠狠一拳击在墙上,脸颊上已有两道泪痕,他颤声道:“芸儿……她为何要骗我,当初我接她回来时,她告诉我,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木林冷冷道:“是你伤得她太重,她如此深爱着你,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可你呢?你的行为,还配称得上是个男人?”
颜海鹰紧紧咬着牙关,双手握拳,上面闪着一层跳跃的紫焰,这紫焰即便在漆黑的地牢里也散发着震人心魄的杀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低声道:“大丈夫志在天下,我的苦心你若能懂得,今日被关在这里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五年磨剑,一朝功成,造福天下百姓千万,我又何惜我一家的幸福。你好好看着,这紫阳功,便是我留给吾儿的最珍贵宝物,他既然能抗过大风大浪活到今日,日后必成大业!”
“哼,好一个一朝功成,政治朝堂永远是世界上最黑暗最混乱也最血腥的是非之地,何必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影社的人,告诉你,当年邀请我加入影社的,正是当初身为左阁阁主的紫影,你的父亲大人!”木林缓缓站起身道。
“父亲大人……”颜海鹰喃喃自语道,“是,我早该想到的,维轩的紫阳功正是父亲大人所亲自传授的,你怎么可能会不认识他。”
“废话说了这么多了,你不会是吃饱了没事干,来我这里抒发一下你父子团聚的高兴之情吧。”木林讥讽道。
“他被皇上下令关起来了。”颜海鹰叹息道。
“为什么?”这次轮到木林惊诧了。
“两个原因,第一,皇上一直以为,他是前朝皇族遗留下来的火种。第二,皇上想要重用安明仲,但他似乎已经知道明仲的影子身份,处处对他加以掣肘,这次更是打算趁他出京远征之机,将维轩置于死地!”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木林眉毛一挑。
颜海鹰沉默了一会,似乎是让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果然平稳了许多,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放你出去。”
有那么一刹那,木林的思绪突然混乱了一下,很快他又重新理清了思路,冷笑道:“想拿我当棋子么?算盘倒是打得精明。”
“这事我不方便出面,只能拜托你了。”颜海鹰的口气恳切起来,没有了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
“芸儿临走前把维轩交付给我,嘱我照应他的安全,既然我答应了,除非我死,诺言不会停止。”木林一字一句道。
“木兄,是条汉子,我颜海鹰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不稀罕你的人情,救维轩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我的承诺。”木林嗤之以鼻。
颜海鹰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维轩现在是皇上钦点的囚犯,看管极严,光凭你我的力量是没法把他救出来的,要想事成,必须得到另一位强援的帮助。”
“你是说安明仲那个小家伙?”木林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