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收。。。。。。刺。。。。。。收。。。。。。”
“劈。。。。。。收。。。。。。劈。。。。。。收。。。。。。”
“长脸兔”徐文易一边喊着口令,一边在由三十名新人组成的方队前来回巡视。他一丝不苟地纠正着队员们的姿势动作,那张长相奇异的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严厉。
长方形的院子十分宽敞,地上铺着整齐划一的青灰色方形石板,两旁的白色大理石廊柱上旌旗招展。这些旗帜以黑色为底色,中间赫然写着一个白色的“光”字。
天心会已经正式更名为白光队,这个面貌一新的组织已不再是民间的铁匠行会,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国王直属的负责王城警备和治安的特别行动队。当然了,国王只不过是个幌子,这支队伍实际掌控在三王子元玠的手里。
之所以取这个名号,是因为局长秦和的家乡正是位于上原郡宝镜湖畔的白光村,以乡名为队名,其中蕴藏着深厚的乡土情怀。在获准以“白光”为名后,他十分高兴,立刻找来制旗商人,在两日内赶制出了第一批为数四十面的“光”字大旗。更为荣耀的是,王子玠还亲自提笔写下“白光队”三个字,并制作成黄金匾额赐予他们。
此外,他们还幸运地得到了一栋具有玉器时代建筑风格的大楼。这栋大楼原初是进行魔法玉交易的拍卖行,后来又在商人、大臣和王公贵族间数易其手,最后成了二王子元琰的私宅之一。元琰倒台后,这栋古老的大楼便成了白光队的临时驻所。
这是一栋三层的“回”字型建筑,位于王都西面的蔚明广场边上。大理石修筑的楼体虽留下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可洁白的色泽依旧光亮如新。玫红的山形屋顶与白色的石墙交相辉映,流溢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温煦。
大楼的南面是半通透式的门楼,其上有六个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三角形分外引人注目。其中,三个尖耸的三角形位于拱形门洞的上方,是雕刻着司掌音乐、绘画、舞蹈三女神塑像的伪窗户;两个低扁的三角形分别体现为东西两侧主楼屋顶的侧面;还有一个规规矩矩,像一顶玫红色的帽子扣在门楼主体的白墙之上。在帽檐下方有一道微微拱起的飞檐,上面用精美的古体字写着这样一句话——力量即是真理。由于门楼的色彩搭配及其造型组合像极了森林里的赤帽菇,因此,“毒喜鹊”李信给这个新家起了一个十分贴切的名字,唤作“赤帽馆”。
门楼此时门禁森严,由四名身着新式制服的白光队队员把守。门内是一个深深的长方形院子,东西两侧皆有古韵十足的柱廊环绕。圆形的石柱上承载着上百间宽敞明亮的房间,这意味着队员们再也不用拥挤在狭小局促且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睡觉了。
秦和局长在大伙刚刚搬进来时,就立即在门外的广场上张贴出一份告示,号召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前来加入自己的队伍。没想到应者如潮,仅仅两三天的功夫,就有上百人前来报名。他经过一番精心筛选,留下了其中的三十个人。
“刺。。。。。。收。。。。。。刺。。。。。。收。。。。。。”
“劈。。。。。。收。。。。。。劈。。。。。。收。。。。。。”
徐文易兢兢业业地重复着单调的口令。自从被局长任命为剑术教练之后,他就变得格外用心,不仅彻夜编订练习计划,还请来画工将自己使用的十字剑法画成图册供学员们传阅。虽然太阳已经攀过高大的楼体,出现在院子的天井之上,大家又累又饿,可他竟连一点点停下来休息的意思都没有。新人们咬紧牙根坚持着,脸上交织着痛苦与汗水。经过如此严酷的考验,不知最后还能有几人留下来。
庞严驻足于一根石柱前凝视,上面贴着一张精美的国王布告。虽然布告的内容只有六行八十三个字,却道尽了风云变幻、世事无常。他想起了夏日丰收节时的盛大游行,当时王太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仅仅过了一旬,王太子便落了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
文中的“谋逆”一词甚是扎眼,深深刺痛着庞严的心灵。究竟谁是谋逆者?谁又是无辜的受害者?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极度憎恨成王败寇的游戏规则,因为他的家族也曾扮演过失败者的角色。虽然彼此身份对立,可他仍对元琰给予了极大的同情。
“三王子殿下的手段真是叫人佩服啊!”鬼娃娃挪动着两条小短腿,一脸赞叹地走了过来。“就连善后工作都如此完美,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罢了!”他走向廊檐下一张宽大的红木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话说回来,你真的就不觉得遗憾吗?单以剑术而论,你的水平与兔子不相上下,可为什么老大偏要选他来坐这个顶顶威风的位置呢?”
庞严哈哈一笑,坐到吴油身边。“你看阿易他多有干劲儿呀!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非常自豪。我没有他那样的兴致,教别人练剑什么的,对我来说是根本提不起兴趣的。”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米色亚麻布衬衫,领口上的黄铜气眼用一根精细的棉绳系着。“你刚才好像提到了局长?”
“我说他偏心!每天上街巡逻都不带上咱俩,好比我们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局长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还是别瞎猜了吧!”
“你说他为什么不认命一个副长呢?”
“没这个必要。”
“不,他一定是想把位置留给‘白狼’石振。他们是同乡,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你的意思是,局长有意偏袒同乡咯?我可不这么认为。局长他胸怀远大,做事公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岂不是寒了兄弟们的心吗?”
“唉!反正他一点儿也不信任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呢!”
“跟我说实话吧,关于这把剑,你真的就一无所知吗?”
“如果我有意瞒着局长的话,你觉得我还能安然地留在这里吗?”
“莫非这把剑与你的血海深仇有关系?”
“尚不清楚。我觉得它是通往真相的一把钥匙,还是我手中唯一掌握的线索。只可惜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到过能认出这把剑的人。”
“关于仇家的事呢?”
“知之甚少!”
“没有仇人的复仇,没有复仇的仇人。。。。。。妙呀!真是太妙了!”吴油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我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触目惊心。”他稍作沉吟,又接着说:“我的父母在村里经营着一间酒坊,颇有些资财,我又是家里的独子,因此生活十分快活。可是,在八岁那年,我突然染上了热病,高烧持续了整整二十多天才慢慢消退。虽然幸运地捡了条命,可我的身体却像被某种魔法冻住了,再也无法生长。眼看着同龄人慢慢长高,变成大人,我却仍是一副八岁孩童的模样。我逐渐发现了别人异样的眼神,那些充满了讥讽、嘲笑和蔑视的眼神就像利刃一样向我刺来,让我失去了所有关于人生的正向理解。那时的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连父母也避而不见。我整日自暴自弃,浑浑噩噩,恨不得早点离开这个世界。
“在我稍大一点的时候,具体是几岁我记不清了——你知道,对于像我这样被时间锁定的人来说,年纪没有任何意义——父亲替我张罗了一门亲事,一个邻村的女孩。她是个苦孩子——这自不必说,试问有哪个前途光明的女孩能看得上我呢?她的父母早已离世,家里只有一个不务正业、整天酗酒的哥哥。婚礼是在一个偏僻而简陋的小礼堂里举行的,来参加仪式的只有我的父母和他的哥哥。当我掀开新娘薄薄的头纱时,怎么说好呢?就像,就像心中那团熄灭的火焰被重新点燃了一样!——真他妈的有诗意!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温度,或者说是温暖。虽然她并不是什么美人胚子,却足以让我心神荡漾。我还记得第一次行房时的情景。她就像个天使,温柔地引导我进入,又始终在这一美妙的过程中充当主导者,让我这个‘小人儿’既惊叹又兴奋,好比烧开的沸水,一次又一次在她的体内倾泻而出。
“除了床笫之欢,她在生活中更是个可人儿。她十分善解人意,对我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也很孝敬我的父母。虽然我们不常出门,可家里的生活已经足以让我满足。我逐渐从封闭、厌弃的状态中走出来,心境慢慢变得平和达观,感情也渐渐丰富起来。我不再畏惧别人异样的眼神,不再害怕嘲笑和轻蔑。我主动走入人群,主动去了解他们,主动让他们来了解我。最终,乡里人还是接纳了我这个有些特别的小个子。
“我以为幸福能够无限地延伸下去,我以为从前的苦难终将一去不复返。可让人没想到的是,悲剧竟然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降临了。那天她照常伺候我和父母吃晚餐。吃着吃着,我突然感到肚子有些异样,紧接着便是剜心割肉般的疼痛。那痛感迅速上涌,直冲脑门,让我马上失去了意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天神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总之没过多久,我又清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趴在地上,身边是已经断了气的父母。而在屋子另一边的木板床上,不过,我顿时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于是只好闭着眼睛继续装死。
“他们完事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躺在床上说起话来。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这一切都是一场用心歹毒的阴谋,这场婚事完全是他们为了谋夺我家的财产而精心策划的。在得到我们的信任后,他们便决定痛下杀手。那天晚上,她在饭菜里下了毒药。我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越听越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竟能丧尽天良,难道就不怕下八重地狱吗?
“我趴在地上,全身被怒火包围。我唯一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就是杀了他们。于是,等他们再次交合之际,我悄无声息地爬了过去。此时,窗外一片漆黑,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那两人只顾着寻欢作乐,完全没有注意到屋内的动静。我从床铺底下的杂物堆里抽出一把生锈的柴刀,然后悄悄摸到床边,屏息静气地观察了一会,最后用尽全身力气向她哥哥的脑袋上砍了过去。
“不知是刀锋太钝还是我的力气太小,总之那一记劈砍竟然没能削掉他的头颅,柴刀只是深深地卡在脸颊之中。可这已经足够了,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滚烫的鲜血从巨大的创口处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场面十分恐怖。
“我已顾不得那些,急忙跳到床上,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多大的胜算,如果她拼死反抗的话,倒霉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不过,让我震惊的是,她连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双眼含着热泪,满怀绝望地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竟悄然熄灭了。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往昔的生活画面,那些让我从绝望中走出来,让我敢于面对生活的美好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她,我可能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可是。。。。。。可是她毕竟干下了天理不容的事,为了父母,我不得不取她的性命。唉!”
他不停地长吁短叹,稚嫩的脸庞上流着两行纠结的泪水。
“你动手了吗?”
“你觉得我应该杀吗?”
“如果连父母之仇都不报的话,哪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我下不了手,最后放了她一条生路。”
“那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可我从没后悔过。”
“这种廉价的宽容根本不值一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家族的血海深仇!”
“刺。。。。。。收。。。。。。刺。。。。。。收。。。。。。”
“劈。。。。。。收。。。。。。劈。。。。。。收。。。。。。”
徐文易仍在卖力地喊着口令。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他滴水未进,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吴油会心一笑,然后对庞严说:“看来你是对的,兔子这家伙果然相当可靠呢!我们别管他了,还是去找点吃的吧!”说完,他起身直奔东楼的食堂而去。
庞严此时并没有胃口。虽然他对复仇之事早已有了定见,可吴油的坚定态度却又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思来想去,胸中的郁积之气终究难以排解,于是便起身离开了院子。他穿过西面的柱廊,登上闪亮的大理石台阶,朝着三楼而去。
与赤帽馆的其他地方一样,三楼的走廊里充斥着自然生动和活力四射的装饰风格:未经粉饰的大理石墙壁静穆典雅,纤薄的纱帘灵动飘逸,草绿色的地毯清新自然,线条遒劲的裸体浮雕雄健有力。这种古典的风格不禁让他回忆起了遥远的孩童时代。
记忆里,那是一条长长的绿色走廊。硕大的石柱上爬满绿色的藤蔓,木架上的铁线莲绚烂得就像焰火。玫瑰在花坛下争奇斗艳,草地上开满了各色野花。院子里有座不大的喷水池,清凉的泉水从五色精灵的眼洞里喷出,划出一道弯弯的彩虹。远处有隆起的土坡,有青翠的草地,有茂竹修林。蝴蝶不时飞来做伴,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在更远的地方有一条青色的大河,它就像一条愤怒的巨龙,咆哮着向遥远的天际奔腾而去。
印象中,父亲如同传说中那位力大无比的岩石骑士一样,是从一座精美绝伦的大理石雕像中孕育而生的。他总是骑在父亲的肩头上,一起放风筝,追蝴蝶,玩骑马游戏。饿了,就在父亲的背上吃些点心;累了,就在父亲的怀里小憩一会儿。他记得,父亲的微笑有如阳光,父亲的声音就像细雨,父亲的盔甲威风凛凛,父亲的宝剑金光熠熠。可是,父亲的脸庞却像清晨的薄雾,随着时间的推移,模糊得杳无踪迹了。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孔呢?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用手指慢慢将前额上深陷的皱纹舒展开去,迷乱的思绪渐渐安定下来。他走到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轻敲房门,进去后又反手将房门关上。
屋内漆黑一片,厚重的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败气味,就像停满尸体的地下室。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阳光和空气立刻涌入,驱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恶臭。
“又是你?杀。。。。。。杀了我吧!”一个满身缠着绷带的男子躺在床上,喉管中的声音仿佛来自于另一个国度,一个冰天雪地、万物枯萎的死亡国度。
“你本该下地狱的!可是天神怜悯,给了你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却唯独烧你不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你知道吗,那些倒塌的屋顶、墙壁不仅没要了你的命,还将你牢牢隔离在火海之外。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有谁会相信如此神奇的巧合呢?”
“何必。。。。。。要说这些骗人的鬼话!”
“或多或少吧!然而真相总免不了被愚见遮蔽,这不是因为没有发现的眼睛,而是我们把信任弄丢了。”
“哼!”那名男子不为所动,眼眸中充满了凝滞的平静。
“虽然于心不忍,可我不得不问,你这样愚蠢的自杀行为是否值得?”
“骑士。。。。。。为荣誉而死,有何。。。。。。不值得?”
“荣誉?在这场王室的权力角逐中,荣誉只不过是个花枝招展的妓女,谁出的价码高,谁就能一亲芳泽。可是,你竟然选择为失败者陪葬,这样的行为无论怎么看,都是有违教义的,是不明智的,更无荣誉可言。”
“呸!像你们。。。。。。这样的村野匹夫。。。。。。何敢。。。。。。妄言荣誉!”
“这无关身份,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发动政变的是二王子,你是否会站在另一边?如果失败的是三王子,你又是否愿意为他陪葬呢?”
那名男子沉吟良久,全身颤抖不已,似乎被人戳中了痛处。他的双唇被烈火烧得扭曲变形,焦红的伤口上淌着粘稠的脓血,样子十分骇人。
庞严取来一块湿润的小方巾,轻柔地为他擦拭嘴巴上的血污,又用一块干净毛巾将清水滴入他的嘴里。那人如饥似渴地蠕动着喉咙,强烈的求生本能不留情面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慢慢来,太急了容易呛着。再喝一点吧。”庞严依旧不紧不慢,可上扬的嘴角泄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他等对方喝饱之后才接着说:“其实做决定也像喝水一样,如果太过盲目的话,难免会思虑不周,适得其反。我倒想请你好好思量一番,自己的忠诚之心到底应该如何摆置。”
“对于一个。。。。。。心死之人,还谈什么。。。。。。忠诚呢?你。。。。。。为什么。。。。。。救我?”
庞严笑而不答,转身向门口走去。
“回答我!”那人不顾身上的疼痛,挣扎着坐了起来,脓血由伤口处流出,染湿了白色的绷带。
“你还是好好休养吧!况且来日方长,咱们下次再聊也不迟呀!”他刚要离开,又将身子转了过来。“对了,关于我的出身,我想你一定有所误解。要是谈论起荣誉的话,我理应比你更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