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牵马在前面开道。经过城门时,守门的卫兵对他笑脸相迎,身边的人群发出一阵议论之声。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这样的陌生感让他有些脸颊发烫。他只好频频回头望向骑在马上的郡主,似乎只有她娴静的面容和高贵的气质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
韩江穿着一件天青色的绸缎长裙,白皙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深紫色的丝带,头上戴着一顶大红色的宽檐草帽。
这种样式新颖、造型美观的帽子是韩江的发明创造,源自农民干活时佩戴的遮阳草帽。经过加宽帽檐,降低帽筒,涂上颜色,配饰缎带,插上鲜花,原本呆板简陋的草帽立刻焕发出了一股美艳的活力。再经过她的一番推广,这种草帽很快就在南苍郡的贵妇中流行开来。
她的腰上系着一条镶嵌珍珠的红绸带,腰带在身前十字交叉,扎成蝴蝶结,长长的流苏自然悬垂在裙脚,就像两道飞火的流星。腰带上系着一只刺绣家纹的荷包,另一边悬挂着一把样式普通的匕首。她骑着爱马雪花玄,身后还栓着一匹白色的公马,这是为杨秀准备的。她左手扶着雕花的马鞍,右手握着马鞭,不时向身边的人群点头致意。虽然脸上阴云密布,可她仍然维持着礼貌的微笑。
过了吊桥,他们取道向东,朝着远处的原野走去。他们经过一座长长的石桥,桥下的彤彤河奔流而过,河水倒影着晚霞的余晖,给大地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调。彤彤河是白河的下游,河岸两旁生长着绵延十几里的红叶树,每当金秋时节,北方的朔风将树叶染红,河水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彤彤色。
过了河再往南走,便踏上一条通往渔人港的小路。路面平坦而笔直,两旁平缓的土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在朦胧的暮色中,城堡和街道渐渐模糊起来,再过一两个钟头,天就要黑了。
韩江松开白马的缰绳,示意杨秀骑上去。这是他第一次骑马,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他像对待情人一样,轻轻抚摸着马脖子,并在它的耳边低语。他的这番亲昵举动逗得韩江咯咯直笑。
“它的名字叫玉露白,虽然性情温顺,却是匹千里良驹,你就放心地骑吧!”
“是!”
虽说如此,可玉露白却有些任性,杨秀费了好大劲也没能让它奔跑起来。他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暂时按下飞驰的心愿,信马由缰地缓缓前进。
韩江撇下杨秀,在原野上策马奔腾,像风儿一样来来回回,心情渐渐变得开朗起来。此时,旷野的四周风景如画,大地染上了一层梦幻的金色,远处的城堡依稀可见。在更远的西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边的群山。橙红色的太阳又大又圆,几缕彩云飘荡其间,模糊了山峰的影子。她纵情驰骋,把一切烦恼统统搁置,享受起了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骑得尽兴后,她才想起了身后的杨秀。她返了回去,吃惊地发现他几乎是在原地踏步。原来他不会骑马呀!看着他笨拙的姿势和一脸无助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了顽皮的微笑,心里想着要好好作弄他一番。
她来到玉露白的身边,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玉露白吃痛后,立刻像疯了似地撒开蹄子,不顾一切地向前奔驰,险些把背上的骑手甩了下去。
杨秀惊慌失措,缰绳从手中滑落出去,颠簸的马背让他坐立不稳,他只得紧紧抱住马脖子不放。
韩江追了上去,用颇为严厉的语气说道:“你不是说过要保护我吗?看来你根本没有这个本事!”
“不!我只是。。。。。。只是不会骑马!”杨秀卑微地抗辩道。
“那你就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
“我还有弓箭。。。。。。还有钢刀,我能保护你!我发誓!”
“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可。。。。。。可是,怎么让它停下来?我快要掉下去啦!”
“笨蛋!拉缰绳呀!缰绳!”
杨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让玉露白停了下来。他斜斜地靠在马鞍上喘着粗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了。他低着头,羞愧难当,汗津津的脸上红潮涌动。
“你真没用!”韩江用马鞭指着他说。
“不!不是的!请您相信我!再给我试一次,我保证能骑得更好!”
啪!一记轻轻的鞭打抽在了杨秀的肩上。“哼!你是个大骗子!我才不要相信你呢!”她撅起嘴巴说道,心里却乐开了花。
谁知杨秀忽然脸色大变,青筋暴突,双拳紧握,一双大眼死死地盯着韩江不放,眼看就要发作。他强忍着怒火,咬着牙根说道:“哼!我又不是你的奴隶,你凭什么打我!”撂下这句话后,他翻身下马,丢下一脸错愕的韩江,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他到底是怎么了?我只是跟他闹着玩的,没想到竟然发这么大火。难道刚才太使劲了,把他打疼了?韩江摇摇头。她想起了小时候观看鞭刑时的场景。面对城堡官员的皮鞭,村民们虽不敢反抗,可他们的眼里却燃烧着仇视的火焰。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
等她回过神来,杨秀已经走出了百步之远。她赶忙追了上去,心里盘算着如何挽回局面。
“等一下!”追上时,她把马栓在一颗桃树下,自己跑了过去。“你听我说!”
杨秀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往前走。
“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呀!”她拉住他的胳膊,娇滴滴地央求道:“天就快黑了,你怎么忍心让一个弱女子独自留在这荒郊野外呢?”
“哼!反正我也保护不了你!”
“不!你发过誓的,难道忘了吗?”
“我忘了!请您让我走吧!”
“什么?你。。。。。。”面对油盐不进的倔脾气,花言巧语已属多余。她只好诚恳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动粗!请你原谅我!拜托你了!别丢下我一个人嘛!”
看着身份高贵的郡主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好吧!”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牵着马走了一段,接着离开平路,向一处山岗走去。山岗上散落着一堆长满青苔的石头,还有几根朽烂的木柱横躺在地上,看样子像是一座废弃已久的石料作坊。他们把马放开,肩并肩坐了下来。
韩江从荷包里取出一只掌心般大小的玉壶笛。壶笛的玉料洁白如雪,温润如水,做工精致。正面穿凿出六个大小不一的孔洞,两两对称,分列左右,背面则雕刻着简洁的“六翼飞鸟”纹家徽。
她捧着玉壶笛,手指灵巧地按压音孔,时而抬起,时而按下,对着壶口吹了一段清脆悠扬的乐曲。在夕阳的余晖下,两个年轻人化作了山坡上的一对残影。
杨秀闭着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山岳、河流、森林的景象,在每一个场景里,都有一个跳跃的精灵,随着美妙的乐曲翩翩起舞。他的胸口随着音乐的律动上下起伏,犹如震动的皮鼓,血脉随着音乐的节奏左右翻飞,仿佛雀跃的鸟儿。
一曲奏罢,又奏一曲。寒风卷起落叶,树木枯萎凋零,河道渐渐干涸,雪落了下来。山岳成了厮杀的战场,乌鸦在尸体间舞蹈。天空一片血红,旷野上散落着数不尽的残肢断臂,还有一堆堆被丢弃的兵器铠甲。
他惊恐地睁开眼睛,想将脑子里的黑色意念驱逐,可哀婉的曲调愁肠百结,将他的血液凝固,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好在乐曲总算停了下来,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了。
“这儿真美呀!我希望太阳永远不要落下去。”面对着眼前的美景,韩江不禁发出一声感慨。
“太阳明天还会升起来,不是吗?”
“太阳自然会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可是人呢?人生的际遇真的能够没有波澜、一帆风顺吗?”
杨秀疑惑地耸耸肩,他哪里知道人又该如何呢?每天外出打猎,养家糊口,便像这太阳一般,虽然单调重复,却是人道常理。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有过迷茫的时刻。可是,一想起选灵的事来,他的心里便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仿佛生命的火光濒临熄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初次相识的贵族小姐,竟然想将心事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韩江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开口问道:“阿秀,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你家是猎户对吗?家里有几口人呢?”
“对,我们是猎户,从我父亲的时候起就是猎户。我没见过爷爷和奶奶,他们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听父亲说,爷爷原本是务农的,后来因为跟随领主打仗时立了功,领主老爷便赏赐了一枚黄铜金箭。你知道这东西吧?自那以后,我们家就获得了在山里狩猎的许可。后来伯伯叔叔们都死在了战场上,家里的地没有人耕种了,父亲只好退掉所有的田地,专心干起猎户来。可是三年前,父亲被一只巨齿猫鼬咬断了一条腿,我只得接过黄铜金箭,成了一名猎手。”
“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我原本有一个哥哥和妹妹,可是在很小的时候得了瘟疫,全死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十三岁的弟弟。”
“哦。”韩江知道,村民的家境大抵如此。“你们家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还算过得去。打猎虽然很辛苦、很危险,可收益比田里长出的东西要高多了,仅靠我一个人就能养活全家,而且常常能吃上肉呢!村子里很多人都羡慕我们来着。不过也有倒霉的时候,几个星期都打不到什么像样的猎物也是常有的事。”
“打猎很有趣吧,跟我说说。”
谈起打猎,杨秀立刻来了兴致,说起话来也没了顾虑。他讲起了自己搭建猎人小屋的经过,如何选址,如何就地取材,如何施工。他讲到布置陷阱的诀窍,关于地洞应该怎么伪装,兽夹应该怎么摆放,以及兽网应该怎么用。他还向郡主介绍了那些生活在山林里的有趣动物,以及那些危险的猛兽,到最后竟手舞足蹈、吚吚呜呜的模仿起来。
看着他真挚的模样和惟妙惟肖的表演,韩江觉得很有趣,渐渐被他吸引了。她时而拍手叫好,时而抚掌大笑,时而摇头,时而点头,甚至还学着他的样子,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她不时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宽阔的胸膛,结实的手臂。五官谈不上好看,嘴巴和鼻子长得方方正正,眉毛又黑又浓,给人一种质朴的感觉。她的心慢慢被他牵动,一颗信赖的种子开始在心里生下根来。
她接着问道:“其他农户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呢?”
“唉!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不过你们真的应该常到村子里转转,看过了,就会明白那里的情况究竟有多么糟糕。”
这样的回答和韩江预想的差不多,她很清楚,如今乡里已经疲敝不堪,农民的生活异常艰辛。可她仍不死心,淡淡地问到:“现在你们村里还剩下多少轻壮男丁,如果伯爵继续征兵的话,又能征上来多少?”
杨秀忽然忿忿地站起来,言辞激烈地说:“还要征兵?你们这些大老爷是不想让我们活下去啦?你知道吗,现在下地干活的不是老人就是女人,不满十岁的儿童也得干。就算这样,大家仍然吃不饱,田租也交不上。这究竟是为什么,我说郡主小姐,您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呢?”她顿了一下,语气和缓地说:“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城堡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每天晚上,父亲总会邀请很多领民一起共进晚餐,大家其乐融融,有说有笑。赶上过节的话就更热闹了,大厅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流浪歌手,有说书的艺人,还有滑稽的小丑助兴,那场面真是热闹非凡。餐桌上堆放着数不清的菜肴美酒,大家高歌痛饮,直到天亮。”她沉浸在回忆里,脸上露出了一抹温馨的笑意。
“可是现在呢,父亲常年在外打仗,城堡里留下的人越来越少,每次吃饭除了几个仆人外,只剩下哥哥和我两个人。你每次回家还能和父母吃上一顿团圆饭。可是我呢,能做的只有每天祈祷父亲平安归来。”她的语气越来越轻,越来越伤感。
杨秀看着她别过头去,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心里便软了下来。
“这都怪黑色帝国,还有它手下的钢铁恶魔!”看见对方没有回应,杨秀又接着说:“要怪就怪国王,是国王老想着打仗。”
韩江缓缓转过脸来,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你说的没错!你知道吗,所谓的黑色帝国并不是它的本名,我们东边那个广袤的国家叫做卡兹共和国,那里生活着许许多多不同的人,有的和我们一样,生着黄皮肤、黑眼睛,也有白皮肤和黑皮肤的人。他们掌握着先进的技术和工艺,你所谓的‘钢铁恶魔’,其实是他们在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机器,并不是什么恶魔。它们没有灵魂,没有感觉,不过是被人操控的兵器罢了,如同我们使用的刀剑一样。在那个国度里,没有国王,没有领主,人们每年选举出一位执政官管理国家。那里的人民非常自由,可以信仰不同的宗教,可以从事任何职业。那里的百姓丰衣足食,生活富足。可是,我们尊敬的老国王却在三十年前断绝了跟东方的交往,禁止一切贸易活动和人员往来,最后干脆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就这样,我们的王国慢慢变得愚昧、落后,最后变得嗜血、野蛮。你说得没错,国王每年都要发动无谓的战争,是他一手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杨秀目瞪口呆地望着韩江,他不明白对方话语里的含义。共和国?机器?执政官?这些闻所未闻的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来?他不停地眨巴眼睛,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韩江走到他面前,握起他的手说:“你不必理会那些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将来发生了什么变故,你千万别站在国王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