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凄清,偌大的相府里万籁寂静,飒飒树枝摇曳的声窸窣曼歌。
相府上下灯火泯灭,而相府中一处不起眼的小屋里,此时灯火通明,屋子的主人是个年约十九的少年郎,他身形瘦弱,神色消沉,面上白的渗人,却也难掩他天人之姿,棱角分明的脸剑眉英挺,湖水般澄澈的星眸显得有些孤清,一袭白衣衬得他不染纤尘,他伏案而坐,执卷而阅,时不时的轻咳着,饶是如此少年郎依旧贯注着卷上字。
倏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外头走近一名女子,女子面容姣好风姿绰约,顾盼流转间仪态万端。
女子端着圆盘入内,搁在案几之上,她端起玉碗,奉至少年面前,柔声道:“少爷,该喝药了。”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搁下厚重的书卷,接过女子手中的玉碗,一口饮下。
“清袂,我这么一个累赘,辛苦你照顾了。”王琮饮下苦涩的汤药,素手搁下玉碗,似自嘲般的与傅清袂说道。
傅清袂收起玉碗,又从袖中拿出白帕递与王琮,“少爷的身子好好调养,终有一日会好的。”
王琮拿过绣帕轻擦拭唇边药渍,讪讪一笑,“若真能如此,就好了,爹也不用四处为我寻名医疗养身子,我的身子我能不知道么,我早已是药石罔顾,唯有等死的命了。”
傅清袂端着圆盘的柔荑又是一颤,来这相府已有三日,她也摸清了王琮的脾性,也知道了这相府不为人知的事。
这王琮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他性子刚毅倔强,不同于他父亲王礼阴险狡诈,他行的端做得正,他一心熟读圣贤书便是想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奈何身子孱弱,若不是那些补药来吊着他命,他断不会活到现在。
每个来为他诊脉的大夫太医都摇头说他活不过二十,而离新年也仅剩三月的光景,能不能安稳度过,且看他一人的造化了。
思及此傅清袂心上一紧,这几日的相处她是真个对这少年郎心疼。可她又做不了什么,她这一生怕不过都是傅濯的傀儡,由着他摆布了。
“少爷多虑了,你若对自己弃之如敝屐,那就是作践了自己不是?”傅清袂温声说道,黛眉微蹙起。
王琮淡笑着望她,道:“我不怨天尤人,只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能做的便是得过且过,旁的,随遇而安便是了。”
“不过这些日子真是多谢你了,只可惜你千金之躯来服侍我这个病秧子,太过委屈了。”王琮诚恳的说着。
傅清袂紧攥着裙踞,良久,她道;“清袂甘之若饴。”
王琮微微一怔,遂道:“我权当你说笑,我一个病秧子,不值得的。”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少爷为何不换个眼界呢?”许是感同身受,又许是一时心软,傅清袂清楚王琮心里的殇,他和她一样,左右不了自己。
王琮缄默不语,稍迟些他缓缓起身,复又咳了一声,淡淡道:“好了,我要休息了,你也早些就寝吧。”
傅清袂轻应了声,端着圆盘欲要离去,待推开檀木门时,她道:“‘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还望少爷,自己珍重。”
言罢傅清袂便消弭在暗夜之中,王琮望着那离去的倩影,喃喃自语着,那一番话,“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傅清袂,你还真是不同寻常的女子……”
银月如圆盘挂于天际,繁星缀在四处,这夜里,月老的红线正悄悄绑着有缘人……
而翌日的一场初雪,打破了片刻宁静
初雪飘洒在大地那一刻起,什么都变了……
王礼与傅濯几日辗转朝堂后殿,对燕泓的崩逝秘而不宣,旁人问起也只是道燕泓身子不适,还在将养着,实则二人正笼络朝臣,预备年前登基改立新皇。
就在王礼胸有成竹之际,几名使者的来访,打破了他原定的计划。
这几位使者不是旁人,正是筹谋多日的秦世缨与贺隐,而除他们之外,还有两位使者,分别是来自大魏的宣王世子魏年,还有越国使者庄承嗣。
三国来访,燕国皇帝不在宫闱,是件荒唐的事。
平素处变不惊的王礼此刻也犯了难,他不住在殿内踱步,傅濯便道:“使者突然来访,事有蹊跷,王丞相准备怎么做?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王礼踌躇着踱步,对傅濯言不予理会。
傅濯见他如此,嗤笑了一声,环胸靠着漆红石柱,犹自沉吟。
“不好啦相爷!魏国那宣王世子还有宁昭的淮南王世子两人吵嚷着要见陛下。”不多时王礼贴身的侍从从外慌忙的跑了进来,禀报着外头的情形。
王礼道:“那就请他们进来,逐个关押进天牢!”
侍从身子一凛,复言,“相爷当真要这么做么……”
傅濯同样惊愕他未曾料到王礼会这般,那三国使者都不是如今的燕国能惹得,尤其是大魏那位宣王世子,那可是大魏皇帝最疼爱的侄子,若是在他们燕国出了岔子,那势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王礼沉声又道:“传令下去,把使者关入天牢!听到了么!”
侍从面如筛糠,抖颤着身子应声而退。
傅濯上前,默了默道:“相爷当真要这么做?”
王礼道:“你有异议?”
傅濯言道:“不敢有微词,只是大魏国力雄厚,不是咱们燕国能就此比拟的,且相爷还未登基,怎好……”
王礼冷笑着道:“那好,我今日就登基。”
傅濯一怔,忙道:“这未免太仓促了吧,且先皇薨逝的消息还未……”
“现在,还有谁能奈我何?”撂下这句,王礼拂袖而去,独留傅濯黯然思酌。
良久傅濯唇畔勾起一抹冷笑,转瞬即逝。
晌午过后,寒风凛冽,漫天雪絮飞扬,回转飘扬间坠落青砖玉瓦之上,不消一刻,整座皇城便银装素裹,添了一件素白的华衣。
王礼急不可耐的召集了朝臣至太和殿,并由傅濯举行登基大典。
王礼一身明黄衮冕缓缓踏上太和殿正殿那一阶阶的玉梯,登上那觊觎多年的皇位,王礼轻抚着椅上纂刻着的龙纹,旋即轻笑着坐下睥睨着殿下朝臣。
下一瞬便是傅濯执着明黄的绢帛正要宣读圣旨。
然而,一声巨响打破了这一宁静。“慢着,少了本王,王相这登基大典岂不无趣?”
燕昭轻咳着在商和的搀扶下踏入太和殿,纵然如此他那苍白的脸始终挂着笑,他抬眸直视着王礼“见本王还好好的活着,是不是很惊讶啊,王丞相。”
王礼双眸怔然,他指着燕昭,颤声道:“你怎么会活着!”
“唉王相,本王只是来恭贺你的,不过可惜了,你唾手可得的皇位,怕是就此烟消云散了。”燕昭邪佞的笑言。
王礼怒不可遏他大喝,“来人,把他拖出去砍死!”
“王礼!你敢?”闻言王礼方才那嚣张的气焰化为冰霜,如殿外那冷然的朔雪一般。
只见燕泓踏着矫健的步子在众臣的惊呼窃窃私语中登上宝座,他与王礼平视,“见到朕与长平王还安好,你很意外吧。”
王礼不以置信的喃喃,“怎么会,你明明……”
“明明看见朕死了是么?这还要多谢傅总管呢。”越过王礼,燕泓轻扫了眼傅濯,此意不言而喻。
王礼惊诧的看向傅濯,见他轻蔑的瞥他,当下了然,他不语依旧与燕泓并肩站着。
燕泓瞥了眼殿下站着的诸位大臣,淡淡道:“王相欺君谋反,由朕亲自审问判决,你们都退下吧。”
“是,陛下……”
待得殿内独留事关之人,燕泓才施施然坐在龙椅之上,而王礼已被羽林军压在殿下,伏跪着。
轻敲着伏案,燕泓道:“王礼,朕扪心自问待你不薄,可你为何做出这等事来?”
王礼冷笑着抬首望他,“为何做出这等事?陛下难道不知道么?”
燕泓见他不愿吐露,也不强求,只道:“传皇后来。”
戚锦瑟甫一入这太和殿,都猜出了如今的行事,她对着燕泓微微福礼,随即跪在冰冷的玉砖上。
“戚锦瑟,你与王礼私通一事,可认罪?”燕泓冷冷的说道,地下跪坐的,是他的正妻可他吝啬的连一道目光也不愿舍与她。
戚锦瑟讥讽的笑道:“认罪?既然陛下认为臣妾有罪,那臣妾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还是说,陛下想听听这些年来臣妾的苦楚?”
“锦瑟,你与他有何好说的,你别忘了颢儿是被他害死的!”王礼厉声说道。
戚锦瑟冷道:“是啊,臣妾忘了,其实陛下早就知道臣妾和王礼私通的事吧,对臣妾与他珠胎暗结生的孩子明面上视如己出,可实际上却是恨之入骨。”
燕泓不予置否,他确然一早就知晓了燕颢的身世,对其宠爱也是做给旁人看的,尤其是戚氏一族,可那燕颢愈发大了,样貌也变得与王礼一般无二加之朝臣对其施加压力再三谏言要他册立太子,他终是给了燕颢体面封了他太子。
之后没多久,他又赐婚给了燕颢,又在几日后派了暗卫,在一个雨夜,刺杀了燕颢。
对这个孩子,他是恨之入骨,却又怜爱无比,但他难以容忍,一个并非他血脉的孩子在宫中存活。
让燕颢活到二十,已是他最大的恩典了,可他万没料到,王礼竟会得寸进尺,这般贪婪,觊觎着他的皇位。
王礼刺杀他那日,他才真看清楚了王礼的面目,好在傅濯还为他所用,与他沆瀣一气,做出了这假死的景,才死里逃生,再利用了暗卫,为燕昭解除困境,再赴这太和殿,铲除异己。
王礼听着戚锦瑟言,思忖良久,他蓦然开口道:“燕泓,你布这局布了多久?”
若不是洞悉一切,怎么会将其一网打尽,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燕泓攥在手里的棋子。
燕泓淡淡道:“你多想了,你有这会儿子遂意揣测的功夫,不如看看你的好儿子吧。”
话落间王琮被傅清袂搀扶着踏入殿内,王礼一见王琮瞬间泯灭了方才嚣张的气焰,他惊愕的看向王琮。
但见几个侍卫推搡着王琮,傅清袂虽搀扶着却终究也只是个女儿家,抵不上男子。
行了几步王琮便被推倒在地上,他本就羸弱的身子受不住这撞击,免不了痛吟了一声,傅清袂忙扶起他。
戚锦瑟身为人母,自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她跪直了身子想去搀扶,可碍于两人生疏,她不敢上前。
废了些时辰王琮才起身,他对着燕泓躬身行了一礼,“臣见过陛下。”
燕泓轻挑眉,道:“王礼,你与皇后的亲儿也在这,你……”
王礼垂眸不语,良久他苦笑着摘下发上冠冕,“呵,我还是败了么……”
“一切罪责都归于微臣,微臣累累罪行当诛九族,可王琮乃是无辜,还请陛下放他一条生路。”不必多言,他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挣脱了羽林军的禁锢,王礼站起身,从羽林军手中夺过长剑。
“护驾!快护驾!”傅濯忙不迭的喊着。
王礼笑道:“你们都以为我会杀了他么!我不会!我要保住我儿的命。”
“昏君!你给我记着,这是欠我王礼的!”王礼大喊着,举起长剑便往自己的脖子抹去。
一剑下去,人首分离血溅太和殿。
“爹……”
“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