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外婆家的林君直,生活的像一个会活动的大布娃娃,身边来来去去的影子,将原本在家时候,属于他只会的那点家务活抢了去。
比如以前在家,母亲在灶前忙活,他便添柴烧火;母亲扫地,他便擦桌;母亲洗衣服,他便拿好了木衣架……!
如今,还未出嫁的四姨和小姨,在灶台前忙活,林君直杵在那儿,无从下手,待四姨说话“君直,饿了吧?别急,快好了!”他便讪讪一笑,摇了摇头,悄悄离开厨房。
来到了院子里,林君直蹲在小舅不远处,看着小舅拎着松树长柄的黑铁斧头,高高举起,一下两下砍开那些准备当作柴火的老树根。当老树根被劈开,有那么一小块弹远了去,他霍然起身,跑了过去,捡了起来,拿回到小舅跟前,和那些劈好的扔在一起。小舅却说话:“莫挨过来,这斧头没轻没重,弹到一下,那可不得了!”
林君直便又尴尬退后,默默地来到堂屋里头,爬上高高的长板凳,趴在大方桌上,盯着放在香案供桌上偏右的黑白电视机,屏幕里正播放着各市的天气预报,千篇一律的晴转多云,枯燥乏味的播报气温,画面也是被一直被播报员占据着。林君直回头看了一眼卧躺在木椅里的外公,似乎外公的眼睛能从电视机里看到绿油油的稻田。
外婆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那边过来了,把用筷子顶着的饼递给林君直,笑着说:“饿了吧,先吃个饼!”
林君直接过筷子,筷子上插着一块有油腻光泽的饼,那是面粉和水之后,经过油锅炸出来的美味。其实,他并不饿,以前在家,别说这种天色还不暗沉的时候,便是入夜茫茫,七八个小时米粒未进,他都忍得。只是,看到油饼那一刻,他咽了口水,同时,外婆那眼角丝丝鱼尾纹里透露出来的慈爱,让他仿佛觉得这块饼比小卖部馋人口水的酸甜粉还要好吃一万倍。
平时,外婆也总会拿出一些,让林君直填补美食记忆的点心出来,那脆润的野板栗嚼完后留在口中的微微甜;那芝麻糖饼洗刷味蕾的幸福感;还有那冰凉的枇杷果和野蜜桃带来山林间的清凉,都让林君直会情不自禁的开心快乐。
终于,某个下午,林君直在吃了一块外婆用破旧布鞋,跟切糖商人换的甜糖后,掉落了牙齿。
与林君直的恐慌相比,外婆却显得轻松自然,并把他的牙齿,往屋顶上扔,说掉的下牙要扔屋顶,掉的上牙要扔床底,这样牙齿很快就会长出来。
除了这些安逸,林君直大多时候,会在没人的空挡,守在院外那颗老梨树下。在那儿,他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路,那是爸妈离开时候,走的路,他们回来的时候,也应该是从这条路,走回来。
老梨树飘落过白白的花瓣,经历了春寒岁月,惊蛰之后,再逢雷雨,过夏入秋,又起冬风,总有一个小人影曾经逗留过。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本书,读不懂的人,一页一页翻过去,数着的不过是书中的字;而读得懂的人,每一行字,都藏着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
林君直还小,他不会明白这些,但他的记忆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容易丢失,从此记录并装订着往后由眼睛折射到内心的黑白色彩。
那年深冬,雪漫长空,偏远的山区雪路难行。不久前,邮局又送来一封父母的信,他们说除夕那天会到家,林君直便一直守候在老梨树下,即便小姨用各种好吃点心诱惑,他也是不顾寒冷,倔强得认为下一刻就能看到父母的影子,他仿佛能描绘父母背着大包小包的激动步伐,和喜笑颜开呼唤他名字的亲切声音。
那是欢悦动人的场面,比起家家户户那贴上的大红对联还要喜庆!
只是,当夜幕垂落,这座山脚下的村落里,开始传响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的时候,站在院口两只大红灯笼下的林君直,被失望与落寞萦绕。
长长的路已经开始模糊,远远的漆黑正慢慢爬过来,以往那仿佛藏着深渊恐兽般的黑暗里,此刻在林君直眼中,似乎还有一丝希翼的星光!
最终,林君直和其他在院子里撒野玩耍的表哥表弟们被小舅喊进屋里,开始放鞭炮。
除夕之夜丰盛的饭菜,在林君直嘴里变得索然无味,大舅和二舅也都过来一起吃饭,大人们难得这么高兴推杯换盏,小孩们端着饭碗也难得放肆一回争吵着挑吃着平时馋嘴的美味佳肴。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饭桌上传出二舅一声话来:
“英珍这是打算不回来了吧?”
外公外婆还未开口,四姨就接口了:“估计回不来,听说背山村的老钟两口子也在南边打工,早就托人带话回来说过年落大雪,就没法回,很多车停运,票都买不到。”
外婆鼓弄着饭桌上的菜,又摇了摇一只白酒瓶子,见只有一个底儿酒在晃动,轻笑一声念了一句:
“真会喝!”
外公平日少话,今日喝了两杯,便也多了嘴,怪道:
“这除夕夜里,喝点酒,你也管那么多!”
这也是一个理,外婆知道再也说不得,自顾一笑,便离了桌,走到堂屋中央。
依如往年,那里燃着一截硕大的老树根,比当时的林君直体型还要大的样子,可以燃烧一整夜都不止,四周摆满了竹椅木凳。吃完饭的孩子们以各种姿势坐着,挑火星、扔木屑、比着赛似的玩着火,当然最数大舅的儿子大毛调皮,不知什么时候从外面挑了些没有完全爆开来的爆竹,从中间掐断,朝火里撒着里面的白色火药,弄出一阵阵滋滋的星烟。
“你这个大毛,小心点玩,难得不晓得玩了火,夜里睡觉会尿裤子啊!”
大毛哥才不怕他奶奶,还说不得,扯着嗓子,来了一句:
“我今个夜里,又不睡觉,要跟小叔叔一起守夜到天亮。”
大毛的小叔叔,也就是林君直的小舅,往年都是这样,大舅二舅吃了除夕饭,会在十二点前回自己家,小舅便会守岁,在第二天微晨,点燃新的一年里,第一道爆竹声。
林君直的外婆拿过火钳拨弄老树根,又开玩笑似的怼这个调皮的大孙子,说:
“你守岁,守着半夜在这里耍赖要困,我就会笑!”
大毛是那种说不得的性格,一听不高兴了,急眼了,嚷嚷起来:
“我才不会耍赖,要耍赖也是你耍赖!”
桌上的大人们也听到大毛气汹汹的话,林君直大舅朝大毛凶了一句:
“大毛,你叫这么大声,要作死是吗?”
大毛就怕他这个老爹,不敢应话,却又有些赌气,一把扔了手里的爆竹,全撒进了火堆里,接着就听到几声闷响,炸得烟尘四起。
危险倒是没有,可几个孩子被灰尘冲得满脸脏兮兮,大人们都把目光聚集过来,大舅更是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大毛,大舅妈便当先说要回去看家守蜡上香做供奉,领着十岁的大毛和六岁的二毛两兄弟走了。二舅妈便也说回去,这又带着九岁的亮子和七岁的星子两兄弟走了。
林君直被外婆拉着去厨房洗脸,当他再回到堂屋的时候,四姨和小姨正坐在火堆旁聊天,而桌席上的外公和三个舅舅,似乎都喝得差不多了,开始说上话了。
林君直的四姨二十三岁,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他小姨过了年才二十,两个大姑娘算是眉清目秀,秀外慧中,十里八乡的媒人没少登门来看,都笑得欢乐抢着介绍这个那个。偏怪四姨读完了高中,眼光极高,谁也没答应;而小姨虽不好学习,初中完了就耍性子不读了,却是性格精怪,又极为有自己的想法,依仗自己年纪还早,总是不急,甚至说要去外面看看,学学她大姐夫见世面。
林君直便安静坐在一旁,时不时吃着四姨递过来的瓜子点心,又听两个小姨聊天,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小姨在说话,她仿佛很向往外面的世界,言语间流露出对大城市的憧憬。
不知如何,林君直听到桌席间,二舅似乎又重复了某句话:
“英珍这不打算回来,那孩子怎么办?”
外公不爱管儿女们的事,说:“管她回不回,让她和成根去折腾。”
二舅的语气开始显露不满,他这样说:“亮子这上学了,一个学期下来,要不少钱,我两口子也打算去大城市试一试,两个孩子也想让你们带着。”
“带不了,带不了!”
外婆正收拾着桌上的空碗,一听这话,就急着开口推辞。
接下来,桌上的气氛开始变了,除夕之夜不该去说的话,和酒后吐露的心话,两者博弈!
七岁的林君直,正值小孩子性格养成突出的年纪,可他身上找不到同龄孩子该有的性格菱角,有着许多成年人都不及的光滑圆润,看似乖巧懂事,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思想,那仿佛是一种与他年纪格格不入的多愁善感。
有些话,只需要听一遍,便在他脑海千回百转,思绪万千,那些大人们费心神的争议,却在他那微薄的人生见识里,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巨刀,将他的心与身体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