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孩子们眼里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的,偶尔的委屈眼泪,也都是幸福酝酿出来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开心与过眼烟云的不开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悲伤!
然而,林君直的世界里,却只有永不褪色的灰白和安静到死的形状。
但随着很多事件一步步的推动,一个影子悄然将进入他的世界,为他的世界抹上了广阔无垠的天蓝色;为他的世界划上了一道七彩弯虹;为他的世界点缀了无数闪耀星辰!
大概正月初几的样子,林君直那远方的父母,终于托人捎来话,因年前没赶上车,便不回来了。几天后,二舅突然就这么离开了家,说是去大城市赚钱了,留下二舅妈在家带孩子,也没有跟谁打招呼。又元宵刚过的时候,大舅和外公也吵起来了,林君直在院子里听到了大舅一句搁入心里的话:“老二的孩子不带,你们二老嫌麻烦,也就算了,我就问你挪两个钱,盘块地修缮一间新房,你也不同意,合着我们当儿子的不是人,那嫁出去的女儿还是个宝啊?”
林君直蹲在外头墙角拨弄石子小草,屋里头没有听到外公吭声,却听到外婆说话:
“成根几年前那件事,不也没帮吗?再说,英珍那边有谁?公公去的早,婆婆又那个样子,你们知道她这几年吃的是什么苦吗?一个女人家起早摸黑,一年到头几时有一顿肉吃那就了不得,急用钱的时候,东家借三块,西家求五块,老人孩子咳嗽感冒都只是磨碎草药吃,求菩萨保佑过来的……!”
林君直手里的小石子,被他毫无意识攥着,摸得光滑干净,他悄悄起身,跑到院子外面,站在了老梨树下,去瞭望得不到的寄托!
外公家的矛盾就这样一直持续着,期间小姨终于得到认可,跟着外村人一起到大城市打工去了,四姨也找到一份她比较擅长的工作,那是在县城里的缝纫店上班,据说轻松舒适。
从此,山上田里的活儿,便全部压在外公和小舅身上,小舅开始学会叫苦,听说后山烧砖厂在转让,心思活络便起来,说要拿些钱去盘下它,要做生意。
可外公不肯,与小舅大吵了一架,吵得很凶,外公都抡起了扁担要打小舅,小舅逃得快,两三天没回来,用外公的话来说,鬼知道躲哪个狐朋狗友家里去了。
或许是诸多事情压下来,林君直的外公显得苍老了许多,开始习惯午间贪睡,烟瘾也大了,经常会让林君直跑腿,去村里唯一的小卖部,买两包七毛钱的香烟,若是万不得已凑不齐一块四,那便整出一块和五毛,那剩下的一毛钱便让林君直自己买吃的。
无论亲不亲,无论同村外村人,都知道林君直外公爱财如命,对几个儿女都舍不得出大钱,何况外人。
但偏偏有那么一个人,他是双塔村的胡家老二,找上了林君直外公,用白纸黑字写下了欠条,标上了巨大诱惑的利息,借走了八千整,去外地做生意了。
这件事后,几个舅舅便更加有了怨言,大概是那年七月的某一天,林君直的外公午睡以后,便一直叫不醒,外婆吓坏了,小舅不在家,大舅去忙农活了,便只能喊了邻居,用木板车拉着去了镇上的卫生院。
那一天,是林君直第一次,看到外婆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仿佛也被感染了,有着害怕的靠在院子墙边,看着一群人忙忙碌碌又小心翼翼地抬走外公。
直到夜辰将临,站在院口的林君直看到一群人又拉着外公回来,远远就听到外婆哽咽哭泣的细言细语声,断断续续埋怨着,说着一些哪有这么突然的事,说没就没了之类的话!
小舅不知什么也在人群中,脸色很不好,而大舅是在外公被抬进堂屋里后,才从稻田里回来的,长长的雨靴都没来得及换下,满是污泥,他开始商量吩咐着,说去镇上找电话,赶紧通知其他人都回来。
按照双塔村的习俗,老人去世后,需要摆放在家七天七夜,还需要安排子孙们守夜,于是,外公被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躺在堂屋正中央,盖着白布,锁啦锣鼓开始吹响哀乐。
外婆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做着一些礼节性的事,也无心顾及林君直。林君直便和几个表哥表弟披麻戴孝,都不敢造次胡闹,安静地杵在一边角落,眼睛无神的看着进进出出,前来吊唁的人。
大概是第四天,林君直终于看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爸妈,袁英珍只顾着靠近外婆,小声交谈并掉着眼泪,林成根则去寻了大舅说话。
堂屋里轻细而又杂碎的声音,驱赶不走浓厚的压抑,酷热的暑夏蒸发不掉悲凉与凄冷。
七天之后,选好下葬时辰,哀乐凑响,八仙抬棺,女人们哭丧,孩子们举着花圈,将事情终结在西岗坟山上。
然而,事情并非就这么结束,在当时的林君直眼中,外公家的气氛有些变了,沉重的悲痛还没有散去,又开始萦绕各种质疑、怨恨、嫉妒
其中,胡家老二签字画押的借条不见了,大舅和二舅,开始“询问”外婆有没有见过、看过或者说找到借条!
林君直便再也无法寄宿到外婆家去了,可林成根和袁英珍今年是在石场大老板那儿,承包了一台切石头的机器干活,必须两个人才可以做,袁英珍如果不去,怕是很难找到一个关系要好的搭档。
终于,一个与外婆关系要好的老婆婆,林君直听大家都叫她矮脚婆子,她是一个开朗健谈,乐于助人的老婆婆,她听了外婆的絮叨,便主动提出帮忙,愿意做个中间人,让她一个远房亲戚帮忙带林君直。
这远房远得足足扯了几代关系,算来算去,算是她二堂哥,叫乔毕生,已经七十多岁了,在横江小学当了三十年的校长,老伴去的早,只有一个女儿,也远嫁出去,几年也难得回来一次趟。一直以来,乔校长都是一个人住在小学分配的宿舍大楼里。
那天午后,袁英珍拎着一篮子鸡蛋,牵着林君直,跟着矮脚婆子,往横江小学去。
林君直听着袁英珍和矮脚婆子家长里短的话,走了三里长路,来到那座几经修缮的横江小学。
然而,这才八月之初,学堂放假,学校里面空荡荡的,风吹过,只有炎热气息扑面而来。
矮脚婆子终于找到一个从厨房出来的妇女,她套着袖套,应该是个做短工的。
经过打听,才知道乔校长今天一早去县城了,再问什么时候会回来?这妇女语气十分肯定说,几点回不知道,但今天一定会回来,乔校长比较讲究,不会在外面过夜。
那短工妇女收拾着些零碎活儿,没有再搭理人,矮脚婆子和袁英珍无从落脚,便溜达到校门口站着,也亏得矮脚婆子话多,絮叨着这村那村某家某户某些事打发时间。
学校校门前面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不过却是连通着这十里八村的唯一主路,道路两侧除了学校这座标志性的建筑外,便都是水田。便是这校门口路对面,就是一片水田,或许是当初建校时候,填高了地势,所以土路比水田高了一两米。
林君直杵在校门口阴凉里觉得无聊,便跑过了土路,蹲在那高处玩耍。
似乎是上天安排,有意让从小乖巧懂事的林君直,尝试一次动骨的伤痛,他脚步一滑,身子倏然之间,掉了下去,情急之下,伸出手腕撑地,瞬间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惨叫。
袁英珍和矮脚婆子听到声音,这才着急忙慌寻路下来,扶起林君直,见孩子憋着痛,流着眼泪压着手腕,赶紧小心翼翼领上来。
也恰巧这时候,一个老人家出现在校门口,帮忙引着路,来到学校一间小房子里,摸着林君直已经红肿起来的手腕,问了问话,便说不碍事,只是扭伤,没有骨折。
老人家自称是暑假守校的,大概可以称他是个保安吧!说都喊他老庄头,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烧酒,找了个破碗,倒了点进去,再用火柴点燃一张纸,着了便扔进碗里,然后用手沾了沾,突然就往林君直红肿的手腕搓了起来。
林君直承受剧痛过后的火辣与滚烫感,耳边听着大人们的谈话,无非就是讨论骨折了该是如何如何!
在当时的林君直眼中,骨折便成了一件恐怖可怕的事,他无法想象骨头折断带给一个人是何等的痛,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骨折!
然而,当矮脚婆子和袁英珍,在这间小房子稍微闲坐了一会儿后,那个短工妇女或许是恰巧路过,亦或是特意过来告知,说乔老校长回来了,就到了校门口!
于是,矮脚婆子便着急忙慌起身,喊着正好提起鸡蛋篮子的袁英珍,跑出小房子……!
林君直的手腕虽然不再那么疼,却依旧清晰可见红肿,他跟在母亲身后,听着母亲的嘱咐,说要如何乖巧懂事点,见了乔老校长,莫要木头疙瘩似的,记得嘴巴要甜些,只管喊二舅公就是。
当林君直拐过墙,看到一个脸色严肃的老爷爷,他大热天穿着灰格子的长袖衬衫,两只袖口轻轻挽了几叠,黑色的布裤不是很新,却匀称干净,脚上的棕色皮鞋尖口有些褪色。他把手里提着的大布包放下,揉了揉肩!
“乔爷爷,有个小哥哥,他也是住学校里吗?”
随着这一道清脆好听的声音,让林君直把目光移到被乔校长牵着的小女孩身上。
她头发不是很长,在后面扎了一小段大人手指那般长度的细马尾,她穿着干净得不像话的碎花裙,裙摆才及膝盖处,两条细嫩的小腿裹着白色的过膝长袜,鞋子是那种晶莹剔透的凉鞋。
跟双塔村那些皮肤黝黑,一身朴素单调,又总沾满脏泥的孩子相比,这个小女孩仿佛童话里走出的公主,在这座灰色石砖都刻满年代痕迹的老旧校园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其实,一开始林君直的余光便已经瞄到这个仿佛星耀般的女孩,但当正眼对视,他蒙上一层自卑,他想躲避女孩的目光,他想藏起自己衣服上那难看的补丁,他想掩盖掉裤腿上那刺眼的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