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顾贞观意外地出现在府门口,依然一身陈旧衣衫,依旧一身风尘傲骨,身侧,一同而来的老友梁佩兰。 容若大笑着拥了顾贞观、梁佩兰进得府里,派小厮去请了吴雯、姜宸英作陪,渌水亭间,酒香茶香四溢,高朋满坐,对池当歌。 顾贞观依旧不擅饮酒,浅浅一杯下喉,便仰天长叹着,“容若,为兄日日梦见吴季子啊!” “从前渌水亭下挤得满满意一堂,现如今季子去了,秦松龄冬里放归了,严绳孙春里也辞别了,不知待到这一池荷叶凋零了,我们之间又有谁将远离了,”容若大叹一声,仰头将酒一口饮尽。 “容若何出此言,说不定入了秋里,秦松龄严老四又来京城小聚了,”姜宸英生性乐观,劝慰了一句,“来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中堂府上有的是陈年佳酿,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老规矩,一柱香的时间,各人赋诗填词一章,笔墨不佳者自饮三杯,”梁佩兰以主宾的身份发了话。
沉檀香在亭间袅袅上升,笔墨四下里摆了开来,风过,一阵莲叶的哗哗响声,一缕若有若无的淡奇异香随风送来,阶下两株夜合花在阳光下绽放。 “锦瑟,以后我们老了,一起在树下坐了,共享儿孙绕膝之乐,”那一句话,再次在耳畔响起,眼前仿佛锦瑟一如从前那般浅浅地笑着,倚在廊柱上,暖暖地看着自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花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 众人告辞四下里散去的时候已是冷月初上,喜梅送人来清理了杯盏笔墨,便见容若呆呆地倚在亭柱子上,怔怔地看着月色下一池碧色的莲叶。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奴婢是备些茶还是点心?”喜梅立于阶下问道。 “喜梅,你进府几年了?”容若转过头来。 “奴婢八岁进的府,随了老夫人五年,便过来伺候少夫人和公子了,”喜梅轻声回禀。 “府上误了你的青春了,大好的韶华啊,”容若轻叹一声,“若想出府嫁人了,尽管开口便是,我给你备份嫁妆。
” “老夫人于奴婢有恩,奴婢只想在府上伺候一辈子,以报老夫人的恩德,”喜梅急急跪下,“求公子不要撵了奴婢出府去。” “不撵,总有散的时候,总有散的时候,”容若淡然一笑,转过身去怔怔地看着那如镜般的水面,喃喃低语。 “天色晚了,公子还是移回屋里去吧,”喜梅见容若冷不丁说出两句不相关的话来,微微一怔,却也不及多想,放下卷帘便退了下去。 月色清朗。 容若记得雪珠说过,这府中最佳的赏月之地便是这渌水亭,可眼下夜合树长高了,月茹富格长大了,可陪自己赏月的人,却一个一个都离去了。 四岁的时候,府上一匹马老死了,死前眼里流出两滴带血的泪来;七岁的时候射中了一只小麋鹿,死前挣扎着,眼底满是惶恐;再后来爱兰珠殁了,锦瑟去了,那只小白狐也陪了葬;再后来香玉投了湖,娜敏离了家;然后喇布逝了、吴季子逝了;眼下张纯修外任了、曹寅丁忧了、秦松龄放归了、严绳孙南辞了,而一度最知已的沈宛,也不得不离自己而去。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如今,却似乎一一尝遍了,都尝遍了,此一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吧? 那一夜,天河似溃了堤。 喜梅晨间的时候扫去了积在廊下的雨水,却发现容若的房门大开着,床上被褥铺展平整,没有一丝一毫睡过的痕迹。 喜梅一惊,急急地转身寻去,却在掀帘而出的时候见到容若一袭灰衣地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拈着一张纸单,“喜梅,这份嫁妆单子,可还满意?我已吩咐下去了,可随时开仓领取。” “公子,公子可有何不适?”喜梅上前拉了容若进屋坐下,碰到容若的手,却觉得一片冰凉。 “喜梅,你去找颜主子讨要些冰茶来,就说我想想喝上一杯,”容若将嫁妆单子塞到喜梅手上,“可拿好了,我用了印的。” 雪珠闻言急急地置了冰茶端来时,却见容若已歪在窗下的软榻上沉沉地睡去,唇上一抹毫无血色的苍白。 “公子?”雪珠轻唤着,伸手搭上容若的前额,便觉得如火般的炙热。 “喜梅,公子昨夜呆在了哪里?快快回了老夫人,请魏太医过来!”雪珠只觉得那片炙热在瞬间烧到了自己的血液里,饶是自己的手端了冰茶,可那种热度,依旧让她在刹那间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