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时下仍忘不了那日惨状……”古夏面色阴郁,遥忆那时苏栋行刑之场面。
而论及那日情状,无人能出古震之右,盖因奉旨监刑之人,正是古震。
依据太史令卜算,南方属离,五行属火,烹刑乃属水火之刑,宜南面行刑;台城之外,又以宜阳门为建康城之中轴,且门名占一个“阳”字,利摒除鬼气。是故萧珝下诏:即刻于宜阳门外起一座刑场。十日之后,午时三刻,公开将逆臣苏栋处以烹杀之刑。
那日自辰时伊始,宣阳门外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除却门前正中一块十丈见方的刑场因有羽林卫把守,尚属空地之外,其余东、南、西三面黑压压一片挤满了人,尽是建康城中闻讯前来观刑的男女老少。所有人无不翘足引领,毕竟似这般公开行刑甚少得见,且又是闻所未闻之春秋酷刑,自然人人好奇尚异,争相一睹。
及至午时时分,大将军古震、御史中丞傅仲并廷尉府一众大小官吏来到宣阳门下监刑台,各人依次落座。太史令谏言,天子应避见血光,故而萧珝圣驾并未亲临,委古震并傅仲监刑。
虽值晌午,天色却晦暗无光,阴云密布。众人初至,目光立时便为刑场中央那尊三足青铜巨鼎所引:巨鼎高约丈余,宽口圆腹,双耳三足;鼎身似有铭文,但为大片红绿锈迹所蚀,模糊不辨,竟是件年代久远的古物。巨鼎之下厚摞着一圈薪柴,火焰将鼎底烧得炽红,鼎中早盛满了水,此刻已是水沸汽腾,咕嘟声大作。
“带上来吧。”古震面沉如水,仰头望天瞧了瞧时辰,随即传令下去。他此时心中滋味自是难以名状:一面是昔日故友,不忍卒视他赴死;一面是圣旨君令,不得不为之。
不多时,两名手持金戈、周身灿亮的魁伟甲卫昂然步入场中,二人位列左右,中间擒押一人,那人正是苏栋。但见他双手反缚,披头撒发;衣裳亦被除尽,周身寸丝不挂,肠肥脑满,一身白肉。如此赤身裸体曝露于野,纵是市井无赖,亦觉羞愧欲死。三面围观人群立时响起阵阵讥笑怒骂之声,不少良家女子纷纷以袖遮目,口中嗔斥无耻。苏栋面如土色,万念俱灰,木然跪立于地,只垂头等死。
“禀大人,刑犯带到。”两名金甲卫行过礼,其中一人猛得拉扯苏栋脑后头发,强令他抬头仰面,以示验明正身。
苏栋吃痛抬头,目光扫过前方监刑台上诸人。一瞥之下,瞧得居中之人竟是古震,不由得双目大睁,面露惊愕。他万般没料到,萧珝用心歹毒如斯,竟特令昔时老友前来监刑。古震见苏栋屈辱落魄之惨状,心中哀怜不已,只是事已至此,日暮途穷,他岂能有回天之力?二人台上台下,四目相望,泪光莹莹,悲从中来。
“反贼苏栋!你还有何遗言要留下?”古震身旁,御史中丞傅仲忽然站出,高声喝道。他与苏栋无甚交情,急不可耐的只欲行刑观礼。
苏栋原只注目于古震,未留心旁人,忽听得有人喊他,余光瞥去见是傅仲,登时目眦欲裂,勃然大怒。原来他身处天牢之时,无意中听狱卒间闲谈起:萧珝本欲将他斩决,孰料正是傅仲站出来说道:“似苏栋这般犯上作乱之徒,不施酷刑不足以震慑众人,斩决未免衡量过轻。”萧珝当即追问应以何刑为宜,傅仲首推烹刑。古震、章铁等人自然再三劝谏,但最终萧珝仍是纳采傅仲之言,决意以烹刑杀之。有此一节,今下苏栋见到傅仲,如何能不怒?
“傅贼害我!老夫便是化身厉鬼亦放你不得!”苏栋咆哮如雷,挣脱甲卫,踊身冲上前去,不料才迈出一步,左腿膝弯处便遭身后甲卫一脚踢中,立时扑倒在地,复遭擒拿。
“苏大人,你合该谢我。”傅仲阴恻恻笑道:“你可知烹你的这尊巨鼎,乃是楚汉时期齐王烹杀郦食其之同一尊鼎。你以乱臣贼子之身,却与高阳酒徒同死一鼎,何其有幸哉!”
“我呸!”苏栋虽为金甲卫摁拧于地上,口中却咒骂不止:“苍天无眼!奸贼当道!萧珝小儿何在?既敢谋夺老夫万贯家财,岂无胆见老夫沸汤沐浴乎!无道昏君!……”
“快予他嘴堵上!”傅仲面色急变,慌忙下令道。此时宜阳门前,刑场四周尽是观刑百姓,足有万人之数,哪容得他恣意扬声恶骂,玷辱圣上英明。
左右金甲卫扯出一片布条,钳开苏栋下颚,将布条塞入其口里。苏栋便再难道出一个字来,口中只能发出“唔唔”之声。
“大将军,吉时已至,不若行刑吧?”傅仲回过身,笑着向古震请示道。此次监刑,依圣旨所言,古震为正监,傅仲为副监,是故最终下令行刑需由古震来发号施令。
古震不忍苏栋临刑之前还要受诸般折磨侮辱,既是难逃一死,不若早送他上路。随即大手一挥,高声令道:“行刑!”这一言甫毕,他心中顿如万箭攒心,险些撑持不住。
西面忽起一阵骚动,羽林卫分拨开人群,八名甲卫将一架云梯车徐徐推入刑场正央。那车上云梯伸直拉长,最高处恰落于鼎口上方半丈之处。两名金甲卫见云梯就位,提起苏栋,便往巨鼎方向大步走去。
苏栋心中原本决意坦然赴死,但待真正瞧得眼前这尊骇世巨鼎,耳听“咕噜咕噜”的沸水之声,焉能有人不惧?他惊恐万状,左冲右突,拼死挣扎,左右金甲卫摁他不住,当即横过金戈,自他腋下穿过,又于背后相交,将苏栋百多斤的胖大身躯整个儿架了起来。此时金甲卫已无需顾忌此举是否会使得苏栋双臂断折,只欲令他不再负隅顽抗,乖乖赴死。苏栋受痛,再是无力抗拒;口中塞着布条,可怜一声也发不出来。
古震背过身去,实不忍目睹故友遭此上古恶刑。不料正当此时,漫天阴云之中猝然闪过一道白光,跟着一声惊雷炸响,声势浩大,直震得人头皮发麻,耳鼓颤痛。众人犹自惊惧之间,滂沱大雨倾盆泄下,瞬时天昏地暗,暴雨疾风,雷鸣电闪。
骤雨突降,浇灭了鼎底烈焰;雨水灌入鼎中,与沸水相融,白濛濛的蒸汽亦逐渐消散。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两名金甲卫架着苏栋立于云梯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天爷显灵呐!”
“恶刑残暴!天理难容!……”
围观刑罚的建康百姓当中,忽有人高声叫嚷,跟着便有愈来愈多的百姓纷纷参入其中。他们大声喧嚷,振臂吆喝;呼噪之声,震耳欲聋。
古震于此间天象大是惊奇,心头闪过一丝欣悦:或可借藉天象民心,使苏栋免于烹杀酷刑。他走近傅仲,试探道:“傅大人,如此情形,恐怕今日甚难行刑了。不若我等先行回宫,请圣上另行裁断?”
谁料傅仲朗声长笑,面色诡谲,应道:“天有不测之风云,实属寻常。如此小事,大将军何劳圣上烦忧?且瞧下官略施手段。”
古震疑惑不解,心道:鼎中沸水已然失温,必得重新生火,莫非他还能雨中生火不成?
只见傅仲挥手招来几名随行兵卒,与他们耳语几句,那几人随即离开。片刻之后,那几名兵卒各人手中提一个木桶,下到刑场中央巨鼎旁侧,掀开桶盖,将桶中所盛之物小心泼洒于打湿的柴薪之上。古震瞧得大奇,定睛望去,那木桶里的东西乌黑粘稠,如胶似漆,登时心头大震,莫非是……!
场中那几名兵卒,数人先合力以油布挡住雨水,一人蹲下身子自怀中取出火石。只一下,火星落于那黑色粘稠之物上,立时燃着,顷刻间成熊熊之势!而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待那几人抛开油布,雨水打于火上,那火竟是不灭,隐然有愈浇愈明之势!
“猛火油!”古震脱口而出。
“嘿嘿,不错,正是猛火油。”傅仲笑道,满面得意,“下官今日出门之时便瞧得天色不佳,恐然有雨,坏了大事,是故命人带了数桶猛火油以备不测,不意竟当真有救急之功。”
猛火油即石油,前朝范晔曾于《后汉书·郡国志》中记载:“县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燃之极明,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石漆亦指石油、猛火油,彼时中原地区较为少见,多盛产于西北荒漠之中。古震戍边西境之时,曾见识过党项人以猛火油攻城,此物胶黏,附着难去,一旦燃着,水不能灭,且有愈浇愈炽之特性,非得以沙石隔绝火油,方能阻绝,实令古震吃过大苦头,不料想今日竟现于此处。他恨得咬牙切齿,然又不便发作,看那猛火油越燃越旺,鼎中所盛之水复又沸起升腾,云缭雾绕。
“愣着作甚!速速行刑!”傅仲唯恐猛火油燃尽,不待古震开口,便朝云梯旁押解苏栋的金甲卫高声催道。
苏栋眼见天降大雨,原以为是天可怜见,孰料旦夕间又湮灭于傅仲之手,狂怒至极,睚眦俱裂,无奈被双戈架起,早没了扞拒之力。两名金甲卫拎他上了云梯顶端,三人只觉热风灼人,下方水汽缭绕,影影绰绰间能瞧得鼎中水面时而鼓起时而破灭的沸腾气泡。两名金甲卫随即撑戈将苏栋挑离云梯,悬于半空之中,再一同抽戈,他便如一只折翼大鸟,笔直跌落下去,“噗通”一声,没入滚滚沸水当中,激起水浪,溢出于鼎。
“啊!”场边观刑的多数百姓,口中不由自主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有人吓得当即扭头闭目;有人面露惊恐万状之神色;有人目瞪口呆,舌桥不下……
见苏栋落于鼎内那一瞬,古震只觉心中骤紧,如被人用力捏握住,跟着又突突狂跳,他下意识朝那巨鼎望去:只见苏栋并未立毙,身躯于巨鼎之中上下翻腾。原本他口中塞了布条,双手反缚,决然发不出声响,然而不知几时布条却从他口中滑落了。他将死未死,身受剧痛,放声嘶吼哀嚎;偶尔浮身鼎口,周身赤红,肤溃肉烂,须发皆落,如鬼似魅,全无人形。
偌大刑场之上,此时除却鼎内间续传出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外,却是一片寂默。空中大雨如注,鼎下烈焰熊熊,一幅诡异惨绝的画面,牢牢印入所有人的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