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栋行刑那日,古震原是不准许古夏、燕珏前往观刑。然他离府之后,二人仍是偷摸出门,赶到宣阳门下,匿于人群当中,目睹了一切。
古夏忆及那骇人一幕,兀自愣愣出神。燕珏却瞧出古震异状,见他背身良晌,一语不发,于是轻声呼道:
“义父?”
古夏先听见,回神过来,亦觉父亲似有异样,跟上轻呼一声:“爹?”
他二人先前未加察觉,其实古夏初次提及苏栋时,古震便瞬间如遭雷轰电击,身心俱栗,那日行刑画面宛若雪花一般纷至沓来,重新浮现于他眼前。古震仿若自己又一次下令将苏栋投入那沸水之中,煮死煮熟,直至化作一鼎白骨汤。苏栋垂死时发出的凄绝惨叫之声,久久于他耳中萦绕不散。
“爹!您怎么了?”
见父亲于他俩呼声置若罔闻,古夏走上前,侧过头去瞅,哪知一瞅之下,顿时大惊失色:古震面色苍白,两眼发直,瞪若铜铃,额鬓间冷汗淋漓。
古夏赶忙扶他坐下,替父亲拭去面庞虚汗,再沏一杯热茶端于他手中,伺候喝下。燕珏急欲上前帮衬,刚直起上身,立觉目眩耳鸣,难以撑持,只得重新躺于榻上,徒然着急。
热茶醒神,片刻之后,古震面色回春。他见古夏、燕珏两人仍直直盯着自己,面上一副忧虑至深的神色,摆手微笑道:“爹无事,不过是一时惊了神罢了。”
二人这才心下大安,如释重负。
“夏儿,”古震叹了口气,道:“当年你苏伯伯蓄养私兵,围困钟山,行叛乱之举,以致后来家破族灭,酷刑临身。你并非不知此节,何以复又提起?”
“爹,”古夏回道:“苏家早年以钱财辅佐先帝,然当今圣上即位之后却觊觎苏家家财,阴谋夺之,方有苏伯伯不堪其辱,举兵反抗之关目。时下圣上故技重施,于我古家亦是如此……”
“住口!”古震倏然怒道:“圣上觊觎苏家财富一说,乃是市井谣言,焉能信之!”
“市井谣传,一向并非空穴来风。况那日刑场之上,苏伯伯亦曾亲口点破,圣上谋夺苏氏一族万贯家财,此条绝无舛错。”古夏心道,然终究没说出口。他顿了片刻,接着道:“姑且不论此中是非原委。苏氏一门乃大功之臣,即便行差踏错,看在往昔功绩份上,理应竭尽宽宥;罪大不容宽饶者,亦当赐予德刑。而圣上却下旨将苏伯伯烹煮至死,岂是仁君所为?”
“啪!”只见古震奋力一掌,拍在身前桌面之上,直震得茶杯飞起,茶水四溅。他愤然怒道:“你自幼饱读诗书,深谙孔孟之道,焉能不知'忠、孝、仁、义'四字?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虽非仁君,爹亦绝不做乱臣,学你苏伯伯行叛乱之举。”
古夏一怔,立行跪倒,口中惊惶道:“孩儿绝非此意!”
古震轻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古夏见父亲动怒,伏地不敢起身,等了片晌,方才壮起胆子继续说道:“孩儿断不敢将古家三代忠义之名付之一炬,孩儿只是忧心,圣上行事果狠凌厉,爹不得不作防患。”
“起来说话。”古震怒气稍减:“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防患?”
古夏来时心中已想好了计策,此刻便和盘托出:“请爹、燕哥与孩儿一同悄悄离京,就去宁州大姐、姐夫之处,暂避锋芒,韬光养晦。”
“若圣上察觉该当如何?”燕珏问道。
“只推说爹忽染重病,连夜出城寻医就访。”古夏早有对词。
“如此甚好!”燕珏喜道。
然却见古震闭目摇头道:“此计不可行。”
“为何?”二人急问道。
“《梁律》有载:凡我大梁五品以上武官者,离京需由圣上首肯。无故出走,罪同背叛。”古震捻须道,“爹便与你一同离京,不过需得先禀明圣上。”
“爹若奏禀圣上,圣上安能许我等离去?”古夏大急。
古震离凳起身,徐徐踱步窗前,背向二人,说道:“爹自有对策,圣上定会允我父子三人安然离京。”
“是何对策?”古夏、燕珏大奇。
但见古震背影泰然耸立,魁伟生辉,他徐徐道:“爹以告老还乡为请,圣上焉能不准?”
二人闻言大惊,古夏急道:“爹!您……您要辞官?”
“不错,”古震转过身来,温言笑道:“爹早已年逾花甲,合当尽享天伦之乐了。婉容的小女儿,爹的小孙女,至今还未曾见过一面哩!”
“可是……爹……”古夏顷刻泪如泉涌,哽咽难言。他心中知晓,父亲辞官绝非是如他自己所言,去尽享天伦之乐,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如此,圣上定然不会放他父子三人离京。告老还乡,即意味着父亲舍弃了半辈子浴血沙场得来的功绩荣誉,自此告离部将,远离疆场。古夏知父亲禀性,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方是他一生荣耀所归,其父亲、祖父,无不是捐躯于沙场之上,受人景仰。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绝非是他这样的人所愿。
古夏情知父亲全然是为了顾全自己,心下大痛,涕泪交零;燕珏亦明其意,悄悄拭去眼角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