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之后圣没有再来找她，黎家人不会允许，月见山家更不会。
小小的别院里，又只剩下了黎歆一个人。
夏末和一整个初秋，她托着下巴，看着周围沉沉的碧绿从某一个角落开始透出黄色，然后蔓延到整片庭院，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随着这绿色渐渐消逝。
然后，中秋那一天到来了，在夜晚降临之前，她请求他们再给她一些时间。
“如果他没有来的话，就把这个交给他。”
“他会来的。”
是的，圣来了，在黄昏，在人们为盛大的宴席和盛大的祭典做着准备的时候。
“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吗？”他的目光带着惊惶。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可是她不能告诉他。今天过去，他就会回到他的家乡，她只盼望自己能在他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美好的记忆。
她将诗集送给了他。
她对他说起了她曾经对着镜子排演过无数次的，她名字的含义。
她目送着男孩的身影消失在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条回廊，然后转身，向着后山的方向缓缓走去。
当她起身的时候，她才想起那本诗集里似乎夹着自己的相片。这会让他的记忆变得更清晰一点吗？她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黎歆知道，这就是他们之间故事的最后了。
7、
现在她正穿着仪式所用的华美长袍，静静地站在历史悠久的祭坛上。
长袍以绣锦为底，以金银为线，针脚一层层密匝匝地滚边，上面沉甸甸地镶串无数珍贵的珠玉珊瑚，要十几位最好的绣娘赶工数月才能做出，下摆一直拖到地上，铺开的衣摆上面绣着日升月落，歌舞升平。
这么多的稀世珍宝，还要再加上一个她，才能为这个与世界的存在同等悠久的家族，延续上一世的荣光。
祭坛上雕刻石纹中游走的神秘回路与铺开垂地的衣摆花纹相连，如同枷锁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中秋入夜，瑟瑟的寒气一直从脚底往上漫上来，更是要将她冻成一棵原地直挺挺生长的树木。
她想起了父亲不再见她之前最后完成的那幅油画，画面里的樱花树浴着月色，花瓣剪影的笔触繁复细碎到极致，树干与枝桠却是笔直的、像是要把画布劈开冻裂似的一色纯蓝。
可惜到最后，她也没能看到父亲最新的作品。
她抬头望向天空，今天的月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圆满，像是一枚银币，完满到坚硬，完满到即使敲碎了，也只有一捧冰冷的碎银，冻得人生疼。
圣，我正看着月亮，你也是一样吗？
她念着男孩的名字，不知不觉地带上了姓氏。
月见山，能看得到月亮的山，是这所有一切的见证者。
现在我就要成为月亮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但我唯独不希望被你看见。
而我突然觉得，今天之后，你就这么忘了我，似乎也不错。
我希望你能幸福。
8、
仪式的主持者咏唱起祈祷的歌，祭坛上刻画的回路在一瞬间亮起，一直连到她的身上，周身堆金砌玉的长袍从衣角开始向上燃起极光般的火焰，一寸寸湮灭向虚无或是永恒。
而所有的这一切黎歆都感觉不到了，她只感觉到身体一瞬间似乎被撕裂般地剧痛，还不等发出声音又如水般褪去。她的意识逐渐脱离身体，像是海的女儿所化作的泡沫，飘摇着飞向更高的地方。
恍惚之间，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呼唤她：歆儿，歆儿。
视线中的纯白渐渐褪去，两个身影立在她面前，一个是全身纯白的少女，一个是蓝色长发，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的双眼就好像黑曜石。
白色少女说：“你的家族在永恒之地建立桥梁，选择用你的生命换取力量和荣光。”
她说：“是的，我知晓这一切。”
“但是你的母亲改写了交换的法则，你不需要死去，只需要支付一部分代价。”
“什么？”
“你要把从前所有的记忆留在这里，此后作为一个新的人活下去。”
纯白的身影抬起手，周围升起纯白的法阵将她包围，她感受到自己脑海中的东西正在飞速消失，凝聚成白色少女手中的光影变幻，她睁大了双眼，拼命撞向四周纯白的囚笼。
“我拒绝这场交易，我要付出的是生命，而不是记忆！”
她在囚笼里四处挣扎冲撞，直到遍体鳞伤，蓝发女子下意识想要阻止她伤害自己，却被挡在囚笼外围，只能眼睁睁迎上她犹如困兽一般绝望悲恸的眼神和嘶吼，直到掉下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女子低声喃喃，“我明明，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活下去而已。”
她抬起眼，怒视着面前的纯白身影：“我是因为这些记忆才愿意死去的，如果要失去这些记忆的话，我拒绝这场交换。”
“你没有资格取消仪式，如果因为你的原因导致失败，你将无时无刻都活在痛苦之中，直到死去。”白色少女说。
“我宁愿每时每刻都活在地狱里，也不要失去这些记忆！”她大喊着，在她短暂的生命里，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愤怒，她宁愿把自己撕碎，也不愿意让关于他的记忆损失分毫。
随着她的大喊，周围的空间开始震动，牢笼一寸寸碎裂，她猛地冲出来，将自己的记忆从少女手中夺回，感受着脑海中的身影重新完整，终于崩溃大哭起来。
她已经向这个世界妥协得够多了，连自己的生命都交还给它了，可是总会有人还想要更多，她退无可退。
心底有个声音在怒吼着，如果她愿意的话，她立刻就能毁掉这个世界。
因为这是她创造的世界。
“抱歉，但是约好了的，不可以因为这种事情就让你毁掉这个世界。”
白色少女俯下身，拉起跪坐在一旁的蓝发女子：“所谓悲剧，就是所有人都做了对的事，却得到了一个坏的结果。”
“因为故事的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你，就是结束这个错误的关键。”少女指向她。
“我们约好了的，你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回答她的只有少女温柔而悲悯的眼神，她所有的悲伤和绝望都在这眼神中，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消失不见。
“我是胚胎呀，能实现人们所有愿望的那个胚胎。你的愿望是留下记忆，你母亲的愿望是让你活下去，其他人的愿望……真是伤脑筋。”少女叹了口气，望向她的目光格外认真。
“我不会再收走你的记忆，但因为你的身体已经不再完整，其中最珍贵的那部分会被暂时收起来，只有当你重新变得完整的时候，它们才会回来。”
“为了这份记忆，你会付出很多很多的痛苦，它们与你所有的痛苦和绝望伴生，即使这样，你仍不愿放弃吗？”
“绝不。”
“那么，交换成立，所有人的愿望，都会实现。”
9、
绫小路琉璃是千百年来，唯一在神祭之夜中活下来的孩子。
虽然身体孱弱，几乎就是个药罐子，还失去了许多记忆，但她毕竟活下来了。
大人们对此有多少议论和骚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她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是躺在父亲的怀里。
那个男人用眼眶通红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她，眼神温柔，他终于在又一次与生离死别擦肩而过之后，将对母亲的爱，投注了些许在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看着她的眼神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他的眼底是蔷薇花一般的殷红，她很喜欢这颜色。
她眨了眨眼睛：“你是谁？”
之后的事情她记不清了，自从神祭之夜醒来，她就不再拼命逼迫自己去记忆每一个细节，因为那会让她头痛欲裂，她得活下去。
她得活下去，这是刻在她脑海中的一句话，无论多么痛苦，多么悲伤绝望，她都得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等到重逢，才能等到所有丢失的东西，都被一一取回的那一天。
她隐约觉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有时会因此而感到悲伤甚至是绝望，但更多的时候，她知道她还需要等待。
因为她记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和人道过别。
她在他心底种下的种子，终有一天会开成花朵，而他会带着这绮丽缭乱的繁花来找她，找回被他丢失在那个夜晚的女孩。
他们没有道别。
他们终会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