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歆静静地站在祭台上。
冷气透过石板,一层层浸上她的双腿,像是要把她冻在这里似的扎根。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繁复华美到连最细小的串珠都雕镂成花朵的袍服,脑海里想起的是父亲油画里那棵月光下剪影细碎缭乱的樱树。
樱树的血脉里流淌着冰凉透明的月光,袍服下是女孩素白如凝霜雪的皓腕。
可是今天的月满如银盘,完满得没有任何一个缺口能让那样的月光流淌倾泻而出,只有一捧碎银,错落出冻得人生疼的回音。
她想起男孩的名字。
圣,月见山圣,能看得到月亮的山。
现在我就要成为月亮了,但我不想让你看见。
1、
黎歆从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就明白自己的命运。
“‘歆’在古汉语中是‘祭祀时,鬼神享受祭品的香气’。而黎歆的意思是,为了黎明的到来而献上的祭品。”
没有人的时候,她这么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郑重地自我介绍。
她知道这一切如果让人看见,都不过是徒增笑柄,因为从出生开始,所有她能见到的人都来自这个庞大尊贵的家族。
他们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份,他们给了她最好的教育,教会她“爱”和“温暖”这样的字眼,却没有让她体会过爱和温暖,因为他们知道,她终究是要为这个家族延续至今的荣光献上一切的。
所以她的心底总有些残留的呼喊,提醒着她:她不想,也没法去爱那些不爱她的人。
她并不讨厌自己的名字,读音简单,寓意深刻,但是她从来没有认同过这个名字被赋予的含义,人皆向死而生,可是没有人生来合该是为了去死的,神子牺牲尚且因爱世人,而她甚至没见过世人。
所以她给自己的名字以新的含义。
她想,鬼神得到了祭品,就会给活着的人以祝福,所以黎歆这个名字真正的意思应该是“鬼神在夜晚享受了欢乐,于是为黎明的到来献上祝福”。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被祝福着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2、
书上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会被家人所祝福的。
但另一些书却说,有些人的诞生,注定不被家人祝福。
哪边对其实都无所谓,因为黎歆对于家庭这个词,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印象。
母亲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留给她的除了一头深蓝的长发和他人口中的美人之名,没有任何痕迹。
那父亲呢?父亲教会她日语,教会她画画,送给她王尔德的诗集,扉页夹着她的相片,父亲确实对她很好。
可是父亲所有的爱都已经随着母亲一起沉眠在黎家的陵园里了,他画多少画都是在画母亲,画多少画都画不出母亲。
黎歆每一次看着男人在画布上涂抹蓝色颜料直至流下眼泪,看着那双和她一模一样却装了太多东西的琥珀色眼睛眼眶通红,就感觉到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他们比起父女,更像是只有在这种方面才能有所共鸣的知己。
她告诉自己:父亲只需要爱母亲就好了,至于爱不爱她,都没关系的。
她从来都不是小说里的女主角,没有众星捧月般的生活,也没有无边黑暗中的奇遇。
她只是注定向死而生的祭品,遇见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可得都只能告诉自己,这些都没关系,都无所谓。
书上说,有些人的诞生注定不被血亲所祝福,所以他们需要从其他人那里得到多出很多很多倍的爱,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
可是黎歆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她只要能得到一点点爱,就能够满足了。
《圣经》里,神对亚伯拉罕说,倘若索多玛城中能找出十个义人,祂就愿意宽恕整座城的罪孽。
而现在,她想,只要这世界让我遇见哪怕一个能温暖我的人,我就心甘情愿地将生命还给世界。
3、
黎歆知道,这一年的夏季结束后,她的生命也将随之终结。
所以当父亲告诉她,月见山家的客人来到黎家居留的时候,这个姓氏在她的眼中,几乎等同于倒计时的宣告。
他们受黎家邀请,前来见证传说中的“神祭”,他们跨过重洋从她父亲的故土而来,只为了见证她的死亡和终结。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那一日起再也不来见她,每一日在自己的屋子里,画着那些黎歆从小看惯的蓝色的画,只是这一次,作画的材料变成了宣纸和水墨。
如果父亲见不到她,一直沉浸于作画,到时或许就不会那么伤心。
出于某种自私的心理,她不希望父亲为母亲以外的人悲伤,包括她自己。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黎家最偏远的院落里,这里有着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和嶙峋的假山,她省下自己的食物喂养锦鲤,相传它们的一半血统和她一样,来自隔海相望的遥远国度。
她每天阅读着那本王尔德诗集,只有那些浮夸却真挚深情的句子才能稍微触动她的内心。她本以为这个夏天会就这样过去,和她生命中任何其他的时间一样。
月见山家真正到来的那个午后,前院喧闹的人声传到她这里已经只剩下了小小的底噪,甚至漫不过疏落的蝉鸣。
她垂着眼睛,自顾自阅读着已经能够倒背如流的诗集,耳朵却听见小小的脚步声。
和惯于练武的黎家人都不同,是月见山家的孩子吗?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黎妍和她跟班们的脸,对同龄人生出下意识地抗拒之心。
脚步越来越近,开始变得有些慌乱,她转过头,向着回廊处扬声:“你是,月见山家的客人吗?”
脚步停住了。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黑色的短发,一双眼睛因为受了惊吓眼底微微泛红,和父亲讲述的月见山家的特征一模一样。
男孩望着这庭院中的景色怔怔出神,她从来没想过除了自己以外,还会有第二个人来到这里,并被这景色所打动。
“果然是月见山家的客人呢。”她微笑。
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你会说日本语?”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黎歆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这个孩子,和以往她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份,所以他用看待一个普通人的眼神看她,所以他询问她有关她的事情。
她说:“我叫黎歆,黎——歆——”
男孩说他叫圣,月见山圣。她不喜欢这个姓氏,所以只叫他圣。
在圣这里,她可以只是黎歆,不是祭品也不是通婚而血统不纯的孩子,只是黎歆。
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个季节的阳光,是这样地温暖。
4、
圣成为了这个小小别院的常客,也成为了黎歆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她要倾诉的东西绝对不有关于祭品和神祭,她不想让少年知道这些东西。她只想和圣分享她短暂的生命里所有美好的东西。
所以她第一次怀着这样的情绪落下画笔,第一次对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朗读王尔德的诗句,第一次展露自己绝对不输于任何一位同龄人的武艺。
既然我注定要和这些东西诀别,那么我就把他们送给我喜欢的人,她这样想道。
“……黎明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
抓紧并扼杀战栗着的夜
全然忽略我内心的欣悦
不顾夜莺可能因此而死去”
她念着王尔德这句仿佛预示着她命运的诗句,抬头看见男孩的眼神里全然只有好奇。
这样就好,她希望她能留给他的,尽是美好的东西。
她求圣为她讲了很多很多外面的故事,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有机会去到那些地方了,但是她要把这些故事和与男孩相处的时光一起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用尽自己的全力去记忆,即使被圣撞见她泫然欲泣的眼神,也只能用“进了草芥”这样蹩脚的借口搪塞过去。
她只是贪婪地记忆着与他相处的每时每刻、点点滴滴,就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喜悦。
只有被她记住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5、
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尽头,黎歆知道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个和圣在一起的日子对她来说都是最好的时光,她恨不得掰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一点点一滴滴填进自己的记忆里,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却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她想她终于明白,她明明将在中秋死去,为何父亲在夏日就不再见她。
因为她也开始担心,如果她突然消失在圣的世界里,圣会不会想要去探寻她的消失,从而发现那些她不愿意让他看见的痛苦和不堪。
那么在夏天结束之前,让他回到他本来应该所在的地方吧,她已经从他这里得到了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所以她不能让他受伤。
所以在那个雨天,她在脑海中最后印下了男孩的模样,将和他的相处的点点滴滴,一起封存成她最珍贵的记忆,然后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她牵起了圣的手。
“跟我来。”
她带他穿过林径,他们的周身是大片鲜艳欲滴的沉沉碧绿,空气中是雨季青灰的泥泞气味,穿过这条路,王子会回到人类的世界,而海的女儿会沉默着化为泡沫。
所以她沉默着带他前行,沉默着迎上黎家众人见到圣和自己一同出现的惊异厌恶眼神,沉默着对那些刺耳的嘲讽不予回应。
但是在圣开口维护她的时候,她几乎无法沉默了:她看见少年的眼底绽放出妖异的血色,像是只为了她开放的玫瑰,像是夜莺愿意为之献出心脏的玫瑰。
虽然结局不太圆满,但我还是为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的,对吧?
她这么想着,转身,躲开男孩触及她衣角的指尖,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没有人能看见,她的眼泪混合着雨水落下。
神啊,我还记得我许下的愿望,我愿意履行我的诺言。
因为他的存在温暖了我,如果我献出生命,他就可以得到幸福的话,那么我愿意。
而我只要带着与他有关的记忆一起死去,就足够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