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日之后,雨季才算真正到来。
紫阳花团起蓝紫不一的花簇,湿濡的空气和灰白的天光一天天重复,而在天光下活着的人们,心态也多少会受到影响。
皇室花园里,绪方桃花的手肘支在小桌的桌面上,翘着二郎腿摇摇晃晃,身下的椅子只有一只椅脚还支撑在地面上。
在这里,绞花的铁艺桌椅是纯白,温室穹顶的骨架是纯白,就连从玻璃天窗投下来落在玻璃栈道上的天光也是沉沉的灰白。
四周的温室植物枝叶葱郁到碧绿近黑,沉沉地为这纯白压了底,更衬得这白色令人一阵眩目。
她想起小时候曾经看过的故事:纯白的象牙高塔里住着纯白的公主,公主每日从塔顶醒来,沿着旋转的阶梯下降,却每一日又回到塔顶的房间里,终其一生无法走出高塔。
她抬头看了看白色的天幕,心里突然想起愚者很久之前踢碎这里玻璃的举动,感到牙龈和全身的关节都在发痒。
换了她,也想踢碎这见鬼的纯白色。
小桌的对面,结木弥耶以和绪方桃花完全相反的端正姿势坐在椅子上,眼睛低低地望着面前茶杯里被银匙搅动旋转下沉的旋涡和飞速旋转溶解的糖块,想起亚梦孵化出戴雅蒙德那天,沉沉扭绞的云涡和滴落凝结的猩红宝石。
那是一种很虚幻的感觉,就像天灾,灾难发生时的一切都太快而来不及沉淀凝结,只有危险和死亡是真实的。
重要的是,它不会在意与它为敌的是谁。
“你很害怕吧。”打破沉默的是绪方桃花,弥耶抬起头,灰发少女身下危险地立着的椅脚“砰”地落回地面,整个人的重心顺势前倾,那双凝视着她的猫瞳比温室里的植物汁液还要碧绿。
“你害怕战斗。”灰发少女定定地看着她,弥耶与她对视着,眼瞳无法停止住颤抖。
她咬住了下唇:“弥耶……不想战斗。”
结木弥耶的生活和世界,自从猩红宝石出现之后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在这之前,她作为守护者所面对的敌人,不过只是由孩子们的迷茫所化、现在看来简直是闹着玩一般的坏蛋,弥耶觉得自己作为守护者,能够在“保护孩子们的心灵”这样的事情中派上用场,是很好的事情。
可是当作战的对象变成了“猩红宝石”,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弥耶一直以来内心所奉为准则的简单纯净美好在宝石的猩红色和罪恶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碎片落在地上边缘锐利到划伤她的手指,于是她发现自己的手上也沾上了同样的颜色。
为了与这样的东西对抗,她的伙伴们纷纷将自己的能力运用在战斗上,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切——他们要战斗、变强、守护身边的一切,可是弥耶很清楚,自己做不到。
见了越多的黑暗丑恶糜烂,她就越想要退回年幼无知的时代,她就像被神放逐到大地上的孩子,面对着干旱洪水毒蛇猛兽,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乐园。
“弥耶做不到——做不到啊!”弥耶拼命摇着头,眼眶里已经几近溢出泪水,“弥耶和皮皮再怎么变强也没有办法和那种东西抗衡的,弥耶只想要皮皮,不想要皮皮改变也不想要其他的甜心!”
绪方桃花看着她,握在手臂上逆十字上的手渐渐松开——她本来以为需要叫风间凉来处理一下守护蛋黑化的问题,但是弥耶和她的甜心皮皮除了正常的情绪表达之外,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面前的女孩非常清醒,但她正是因为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无法满足“守护者”“使徒”这样的头衔如今所包含的期望,又害怕让伙伴们失望、辜负期待,因而在清醒之中感受到不可抑制的纠结与痛苦。
虽然平常总在嘴上嫌弃守护者的Ace,其实不过是不肯正视同样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
凭什么说别人呢,如果没有野蔷薇,自己明明也不可能获得制裁者和逆十字。
所有的东西野蔷薇都分给了自己一半,而她正是靠着这一半才能存在于这里。
“你看着我。”
弥耶疑惑地抬头,对上少女祖母绿一般碧沉沉的猫瞳。
“你当真不想战斗,也不想成为‘使徒?”
点头。
“那好,你的特训到此为止,天河司那边我去解决。”绪方桃花说道。
“诶?”弥耶眨了眨眼睛,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的特训到此为止,不会有人强迫你承担你无法承担的责任。”绪方桃花重复了一遍,“承认自己无法战斗并不是可耻的事情,总好过逞强还要在战场上拖累其他人。”
她碧绿的眼瞳闪了闪,终于还是伸出手,摸了摸弥耶的头顶。
“所以我说啊,守护者的Ace,根本不适合战斗。”
从天河司的办公室出来,野蔷薇从睡梦中抬起半只眼睛:“但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就这么放她走掉。”
“强迫她也不会得到好结果的,野蔷薇也知道这一点的不是吗?”绪方桃花拽着辫梢,螺旋形的双马尾像弹簧一样被她拉直又放松,“不过我确实有私心就是了……”
“明明我就是一直都被人保护的那一个,也总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一次,我至少可以保护她的吧?”
*
午夜。
亚梦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无比地轻盈,越过夜幕下的城市,高高地飞向了天际的顶端。
她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状况了,但即使是第一次,她也没有任何害怕或不安,寄宿于她内心的胚胎安抚着她的情绪,带着她的灵魂去向永恒之间。
而当她缓缓降落在永恒之地细软的甘菊草坪上的时候,爱染总会等在那里。
月光照耀着这片独立于时间之外永恒存在的大地,落在少女纯白的发丝和裙摆上,像是大理石上镀银,百合花上落雪。
亚梦轻轻走到她的身边,梦境有时会让她忘却很多白日心牵魂萦之事,但是这一次,她是带着问题来的。
“爱染,我想知道,有关于神祭的故事。”
爱染露出追忆的神情:“这也是一个,非常久远的故事了。”
当世界刚刚成形的时候,胚胎还没有孵化出甜心来,爱染的意识也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她本能地倾听着愿望,并且回应它们,不论是良善的愿望还是贪婪的愿望,她都一概应允,全然不知这些愿望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影响。
而在这些愿望中,有一个属于一位名为黎曜的医者。
未成形的世界笼罩在战乱当中,身为医者却只能徒劳地见证生命的逝去,对于黎曜而言,是比就此死去还要更残忍的事情。
在漫漫长夜中,他养成了冥想与祈祷的习惯,他许下了愿望,希望用自己的力量与精神,交换来他人生命的延续,胚胎回应了他的愿望,将交换的法则刻在了他黑曜石般的双眼当中,并随着他的血脉流传下去。
胚胎全心全意地信任名为黎曜的人类的心灵,但他的后代们,却并没有能将先祖的精神一直传承下去。
交换法则本身并无善恶,不加限制的自由反倒被利用,用一个懵懂无知的生命,换来另一个人乃至家族力量与荣光的延续。爱染见证了一代代一幕幕的悲剧,却不能违背自己亲手定下的规则。
“不过到了这一代,不一样了……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爱染的唇边露出笑意,“我能看得到,这个悲剧的螺旋,将会在这一代画上句号。”
“所以绮罗说,只要让胚胎回到永恒之间,就有希望终止整个仪式,是真的?”亚梦从心底感到喜悦,但又小心翼翼地不想落得一场空欢喜。
爱染颔首:“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定下契约和法则的是我,如今要想更改,也必须让我回到永恒之间,拥有完全的力量。只是,当初黎曜建立这法则付出了多少,现在想要解除法则的约束,也需要同等的代价,这是世界的规则,就连创造这世界的人都不能例外。”
“只是……我不明白,”亚梦侧过头,“爱染既然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定下完善的规则呢?”
面对少女的追问,爱染叹了口气。
“知晓了未来与世界运行的轨迹,也就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利。除了神祭,我还实现了很多,并不是那么‘正确’的愿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