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庄南围门的门楼有两层,上层能容纳三四个人睡觉。门洞很宽敞,能并排通过两辆大车。门很重,一扇门要用两个劳力才能推动,大门开启或闭合时,就需四个壮劳力集体上阵。黄白色的门,是用桐油油出来的,不知油了多少遍。听大人说桐油把这木门浸透了,所以门不吸水,也不腐烂。每扇门上横排七个大铆钉,铆钉头有小碗口那么大。大门朝里开,门下没有门槛,但门外当中有一块青石砌成的门挡石。门挡石埋得很深,用胶泥浇注,很坚固。门的内面,有用长方木做成的两道门闩,还有两个很大很沉的铁门挂。每个门挂都带有一个一头尖的铁棍。一扇门上的门挂,挂到另一扇门上的门鼻,再把铁棍从挂扣外插进门鼻。这样,能挡住,不让门挂滑落下来。用槐木树干做成的大门腰杠很沉,开关门时,也需两个壮劳力才能抬得起,放得下。担住腰杠的腰杠眼,掘在两块大青石上,两块青石分别垒在门框两边的墙里,很结实。
有这么多牢靠家什,关上围门,任谁有多大力气,也别想打开。听大人说,有一年,十几个土匪合抱一根一搂粗的木棍撞了一夜的门,愣是没撞开,倒是门楼上的守门人,扔下装有石灰的砂壶,烧伤了几个土匪。门楼上也有枪,围墙的其他炮楼上也都有枪。
一进南围门,南北大街的西边,一家大门朝东,是四合瓦房。这家宅院的北边是一条东西巷。巷北,一个院落大门朝南。这个院落的西边,是一个不大的场。场北面有两户人家,也都大门朝南:东边是小反家;西边这家,四合瓦房,里面堂屋住着麻子大舅母。
小名叫大狗的放的那群羊,晚上就圈在麻子大舅母的家院里。大狗从小没娘,跟他姥姥长大,现在十六岁,天天拿着鞭子到山上去放羊。和我姥爷住一个小巷的小伟家的院子里,晚上也圈一群羊。这群羊,是冬麦他三叔放的。从我记事起,冬麦的三叔就放羊,夏天披着蓑衣,冬天翻穿着羊皮袄。除暴雨、大雪的天气,他俩几乎都在山上。放羊的和圈羊的不是一家人,那么,这两群羊算是谁家的呢?我弄不明白。
有一回,我见小伟他爹在自家羊圈里逮着一只大弯角绵羊剪毛,我还看见小伟他娘用纺车纺羊毛线。小伟他爹会打毛衣,并且春秋天时穿着白羊毛衣。有一年冬天,小伟也套过一件旧的羊毛衣,是他爹穿过的。所以,我猜想,小伟家院子里的羊肯定是小伟家的。
沿南围门里的南北街往北走,路东,庄东北角有个东西小巷。进小巷,路北有两个大门。再朝东走,遇一条南北小路,路东是独自一个大宅院,大门朝南,门南边是一片树林。林间,有三间门朝南的堂屋,堂屋内的北墙前放一张条几,条几前是八仙桌,条几和八仙桌上摆着坛坛罐罐。这些坛灌里装满了中草药。屋里住着一位四十岁年纪的中医,还有他老婆和一个孩子。听说他老婆是给小孩看病的好手,针、灸、挑这些医术她都会。
这位医生是稍门里的扬桂林从外地请来的亲戚,给他老婆看好了疑难症,庄上人就把他们一家留下,给他们盖了三间屋,又给他们凑粮、凑本钱开了药铺。从此庄上有了自己的药铺和医生。这样,庄里人看病,一般就不用出庄了。
他们一家和庄上人相处融洽。秋收后,庄里人有的给他家送地瓜,有的送胡萝卜,有的送大白菜。我还跟着姥爷给他们家送过一筐芋头。
沿南北街往北走,到村的中间,路西,是一个和南围门楼样子差不多的有大门的两层门楼,这叫稍门。门朝东。稍门北旁也有一座炮楼。
进稍门,路北,是老大房兆存的家。他家大门朝南,门前有三磴青石台阶。门槛很高,是用很厚很坚硬的木料做成的,是活的,可以拿下或安上。大门的门檐很宽大。大门两旁有石鼓,还有蹲着的大石狮,很威武的样子。门两边靠墙垒着两个青石台子。进去大门是过道,出过道往西拐是两间接待客人的南屋。出过道直往北走,走过穿堂,就是四合瓦房。
这家的西边,是老二房兆财家。这家大门比东边大门宽,但没台阶,门槛普通。进去大门是一片场地,中间靠北,南北方向垒着一个很长青石牲口槽。靠北墙有几间草屋,是用来放牲口料的和喂牲口的雇工住的地方。牲口槽南边,沿东西过道往西走进二门,又是个四合瓦房。
二门里的四合瓦房,院子很宽敞。北堂屋七间,前面檐廊等距离排开四根粗木廊柱。檐廊梁上放着躺倒的罐子,那是鹁鸽的窝。一到傍晚,鹁鸽从外边飞来,咕咕叫着,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主人撒高粱、穇子等谷物喂它们,它们就飞到地面吃食。太阳落下,它们就钻进罐里睡觉。
有一年春天,姥姥不知有什么事,领我到这家串门。这家女主人,我叫她二嫂,还跐着梯子从鹁鸪罐里摸出两只小鹁鸽送给我。人家说,她家每年摸鹁鸽雏子炒着吃;还说,这是财主家的一道好菜。
从老二房兆财家大门外往西走十几米,靠他家南院墙有三间矮草屋。这是外姓杨桂林家的住处。听姥姥说,他家从老辈就在房家做佣人。
稍门里的路南,有一个很高大的门楼,大门朝北,需上四五磴台阶才能进大门。院子很大,有三间北屋和三间南屋,屋都很高。这是老大房兆存家的南院,是他小老婆,也就是三巴的娘住过的地方。这南屋的后墙外,就是庄的东西大街。晚上人们从这里走过,能听到走路的回音咕咚咕咚地响,像是有人跟在后面,阴森森的,怪吓人。
关于稍门里的事,传说纷纭。有的讲,稍门里的人从前也不富裕。可有一个晚上五更时,他家妇女起来推磨,刷磨盘时,发现磨道上有一窝小白鸡,正朝她吱吱地叫。她抄起褂大襟把小鸡拾到兜里,送进屋,放进席笼子。推完磨又烙完煎饼,去喂这些小鸡时,一看,小鸡没有了,竟是满满一席笼子白花花的元宝。从此他们家就发了财,又买地又盖瓦屋。发了财,怕土匪抢劫,建起稍门。以后,人们就称他们这几家是稍门里头的。
还有人说,夜里常有一只小白兔从稍门底下钻出来,在大街上跑。如果有人逮它,它就又回过头去缩回稍门里。
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稍门里风水好,每到黑夜,就能看见一个白胖娃娃从稍门旁阳沟口钻出,但只能看得见却抓不到,这是财旺的运兆。
稍门里大院的南墙外,是庄的东西大街。沿街往西走,走到街中段,路南有一条南北小巷。若继续往西走,东西街的北边,并排着的,东户是小火家,西户是小三家。而沿这条南北小巷往南走,巷的东边是小伟家,大门朝西,顺这小巷再往南走到头,路西,有一家黑漆双扇大门,面朝南,这就是我姥爷的家院。家院的大门前有一块长方形青石门台。大门很厚很结实。门的内面也装有两道门闩和一条很坚实的铁门挂,另外,还有顶门杠。
大门外,是姥爷家的场。场南边,就是庄的南围墙。这段围墙有一座炮楼。炮楼上面一间小屋,屋里有一杆枪,还有装着石灰的砂壶头。围墙上有垛口。
走进姥爷家大门,是用碎薄石板铺成的直通堂屋的迎路。院子很大,北面是五间堂屋,其中东边一间另开一门,叫东堂屋;靠西墙有三间西屋,门朝东,其中北头一间是锅屋,单开一门,南头两间的西屋放农具,又开一门;五间南屋,其中东头两间是过道,靠近过道的西墙支一条碓和一个小拐磨,供这一片的邻居使用,南屋另外三间,门面朝场,开在院外,所以叫外屋,以前做糖房用,现在,四巴家逃荒回来,就住在这里。
院子的东南角,一架葡萄树上,每年夏天,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晶莹翠绿的葡萄,秋时变成紫色。
葡萄树北面,有一棵笨槐,每年的春末夏初结很多的槐树豆。初冬时,槐树豆落下,我就拾了,分给伙伴们用铁锤砸碎做“流星”玩。
姥姥用红、绿、黄等彩色布条给我做“流星”。彩色布条的一头剪成穗子,另一头用攥成圆球形状的槐豆面包紧、晾干,再用细绳或麻绳做成系,这就叫“流星”了。我们玩时,提溜着系绳,把“流星”球往天上扔。
我们的“流星”,细绳或麻绳上再分段系上不同颜色的布条,穗的颜色也各不相同,可好看了。
等伙伴们带着自己的“流星”,来到姥爷场上玩时,“流星”在天上飞来飞去。孩子们欢呼雀跃。
“嗷,上去了”。
“我的流星最高!”
“小东,你快看,我的流星飞的时间最长”。
我的“流星”小巧玲珑,穗子好看。我一扔,嗖地一声就上天了。我觉得,我的“流星”最好看。
一直玩到筋疲力尽,该回家了。伙伴们满头是汗,一边议论着刚才的游戏,一边继续牵着系绳,甩着“流星”,让“流星”在自己的头顶上嗖嗖地转着圈,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槐树豆入药。冬天没事干时,姥爷用竹竿打下树上还没有落下的槐豆,上锅炒黄,收起来。庄上的人有长口疮、牙痛或者小肠上火的就来要了去熬水喝。有的很有效,喝了就好。
槐树北边一棵丛生的茶树。茶树北边紧挨着一棵石榴树。石榴树的北边,也就是东堂屋的门口,有一棵桃树。桃树上结的桃很大,到初冬时才熟,叫冻桃。
在西堂屋门的东旁,还有一棵与苦园枣子树合长在一起的石榴树。苦园枣子树大概有一掐粗,长得笔直挺拔。
冬天把落地的苦园枣子放进碗里用水泡着,用时,拿出来搓手、搓脸,预防皴裂。
锅屋门前靠南,还有一棵和脆枣子树长在一起的石榴树。
俗话说“人不在人眼下,树不在树底下”,而这三棵石榴树正相反,虽被大树遮挡,却都很旺盛。姥爷一般不削枝,任它们丛生。庄上的人有谁想要移栽一棵,春天时,姥爷就在石榴树根旁挖个坑,剪几枝粗壮挺直的枝条,露个头放进去,培土,浇水。过个夏天,它们扎下跟,来年春天就可以移栽了。
这三棵石榴树的样子和大小,都差不多。每年五月开花。人们说“石榴树不害羞,开花一直到老秋”。石榴花盛开的时候,映红了整个小院。
每到秋天,石榴树上就缀满了石榴。成熟的石榴鼔鼔的、圆圆的,薄薄的红脸皮,含羞的小嘴。籽儿越长越大,光想掀开薄皮向外看一看。最后,饱满的石榴顾不得害羞,咧开腮帮,露出籽儿,开怀大笑了。
这个季节,吃完早饭或午饭,姥姥拾掇完,就在过道里铺一张席,让我坐在席上。她就走到石榴树前,摘个笑得最开心的石榴,掰开,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籽儿,向我嘴里挤汁;葡萄熟了,姥姥又摘一串葡萄,洗洗,一粒一粒的剥去皮,放进我的嘴里。这些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家乡的温馨,是亲情的温暖。
锅屋前那棵脆枣树不高,但树头很大,把西半个院子遮住一大半。到了春天,满院子飘着枣花的清香。
姥姥在西堂屋门东边的那棵石榴树旁,盖了一个蜂窝,养了一窝蜂。枣树开花,一群一群的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
每年,这棵枣树都结很多枣。花谢了,小枣夹在叶子中间越长越大,压得树枝下坠,底层的枝子耷拉到树北边的石台上。大狸猫每天睡醒了觉歇晾,蹲坐在石台上等好事。麻雀飞来,落在枝上,大狸猫就瞪大眼睛,屏住气,前爪一扑,抓住一只小麻雀,再一口咬住。麻雀扑棱扑棱吱吱叫。到口的美食大狸猫可不能放过,它叼着麻雀跑到夹道里自顾自地吃起来。
下暴雨时,雨打下很多熟了的小枣,在院子里的水面上漂着一层。我戴上席荚,穿上姥爷的小蓑衣头,赤脚,拿一个小竹筐,到院子里去捞。捞满一小筐,端到院外,小伙伴们就争先恐后地挤到我跟前要枣吃。
过会儿,院子里漂着的那些小脆枣,从阳沟口顺着雨水流到大街上,伙伴们又赶紧去捞。吃完枣,又都脚澎手洒地打起水仗来。
在西屋门前,南北向并排着两棵双胞胎楸树。两棵楸树相隔两米多远,都长得蹿天高,一搂多粗,树干光滑,没有一点疤痕。春末时,它们开紫色喇叭花。
一年秋天,楸树花落,枝上挂满了小团葫芦。团葫芦冬天可以装蝈蝈。可后来的每年秋天,树上再没结过小团葫芦。
我问姥姥:“那年,楸树上结了那么多小团葫芦,可现在怎么就不结了呢?”
姥姥告诉我,团葫芦,是春天时在树根的土里埋下葫芦种,长出秧后爬到树上结的。团葫芦开白花,而楸树只开花,结不出葫芦。
西屋南门的南旁,靠墙有一个家禽窝。家禽窝上面铺一块薄石板。我和小伟、东巴、柳巴、小换四个小伙伴经常坐在石板上面玩游戏。有两棵楸树给我们打伞,夏天不热,一玩就是一上午。
禽窝分两大间,向东开两个门,南边是鸭窝,北边是鸡窝。
姥爷养的两只狸鸭,个头很大。早上我起床打开鸭门,鸭摇摆着走出窝,到堂屋门前,嘎嘎地叫着要食吃。
这时,姥姥会从堂屋里舀半瓢穇子,端到院子撒在地上。鸭子急忙低头,用小扁嘴拾地上的穇粒吃。趁空,我去鸭窝掏鸭蛋。窝又大又深,我的胳膊够不着,姥爷就用高粱秸给我扎了一个小耙。我把小耙续进鸭窝,搂出鸭蛋,捧在手里,放进堂屋东里间的小缸里。
这时,鸭子吃完食,等着下河。姥爷扛起锄头或铁锨,撅着筐头,赶着鸭子出门。我就拿半截高粱秸,跟着鸭子,嘴里不时地喊着“鸭,鸭,下河啦!”
出了庄,鸭子东张西望,下了路想到草棵里吃青草或者找只小虫吃,我就用高粱秸赶。它们俩屁股摇摆得更厉害,紧跑几步回到路上。
到河岸,看见水面上有早来的或是昨晚根本就没有回家的伙伴,两个鸭子展开翅膀,扑棱棱、呱呱叫地飞进河里。一见面,它们又是点头问好,又是亲嘴,又是搂抱。行完礼数,冷静一会,有的鸭子一头扎进深水捞鱼吃,有的在家里已经吃饱,就趴在水面上懒洋洋地漫游。
鸭子性格不一,有的吃完早食下河,晚上回家后,再吃顿食,进窝睡觉,夜间下蛋;有的,晚上不归,白天把蛋丢进河岸草棵或芦苇棵里。姥爷家里这两只鸭子除收完麦后歇十来天不下蛋外,其余一年四季每天夜间都在窝里各下一个蛋。
我每天拾了鸭蛋攒着,清明前,姥姥腌一小缸。姥姥很会腌鸭蛋,腌得不咸不淡,扒开蛋白,蛋黄淌油。
因我经常发低烧,不敢吃鸡蛋,姥姥早上烙煎饼时,就到鸭蛋缸里捞个鸭蛋,用几层草纸包好,放水里泡泡,再放进鏊子底的火灰烬里焖烧一会。纸煳了,鸭蛋也就熟了。姥姥撕一块煎饼,把鸭蛋剥去皮后匀到煎饼里,卷好递给我。我咬一口,满口喷香!
姥姥常说,农忙时,外庄做短工的劳力都想到咱家干活,说是来找咸鸭蛋吃。姥姥腌的咸菜也好吃,和梨一样,吃起来脆生生的。
姥姥还养了二十多只鸡。禽屋的另一半就是鸡窝。早上,我打开鸡窝门,鸡就争先恐后地往外挤,然后跑到堂屋门前等食吃。
姥姥把瓢里的穇子撒在院子里。二十多只鸡中有只老公鸡。老公鸡不自私,它跑前跑后地叼着穇粒去给母鸡送,还不时地展开翅膀,斜着身子,跑到母鸡面前穷显摆。等老母鸡吃饱,地上剩下的穇粒稀稀疏疏,老公鸡这才低头从地上叼几粒,就又急乎乎地领着这群母鸡去大门外玩。
一出大门,鸡就撒起欢来。有的呱呱地叫着飞起来,连飞带滑一翅就能飞到场南边;有的撅着屁股耸着肩膀低头向前跑。等消停下来,它们或低头溜着墙根找虫吃,或刨柴火垛看看能有什么新发现,或跑到场边松土堆里打“抱窝”。
老公鸡还是忙得很,东刨刨,西抓抓,忽然刨出一只豆角虫,叼着,咯咯叫着送给一只老母鸡。老母鸡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吞进了肚子。老公鸡又去刨,好长时间,又刨出一只大蚜虫,它又高高兴兴地送给另一只老母鸡。
吃饱了,先有母鸡不声不响地溜回家,进西屋或锅屋下蛋去了。其他的鸡也或早或晚陆陆续续往回赶。这时,下蛋的窝拥挤起来,有时,竟争得不可开交。
一会儿,下完蛋,报喜的母鸡多起来。满院子,“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不停。老公鸡也会跑来伸脖扬脸地跟着叫两声。
这时,姥姥送来一瓢高粱粒做“米糖”,给它们养“月子”。
门外守夜的老黄狗,劳累一夜,刚蜷起身子想睡个舒坦觉,却被这嘈杂声惊醒,忽地蹲坐起来,伸脖仰头,“汪!汪!汪”地乱吠一阵。它想镇住这些乱叫的鸡。可是,谁又怕呢!不但没镇住,牲口栏里的老牛又“哞——哞——”地喊起来。牛声一起,驴也不甘落后,也仰头高呼。这真比三月三的庙会还热闹呢!
而随随便便把自己的蛋丢在大门外的母鸡,没脸撒娇报喜,肚子饿了,蹑手蹑脚地溜进大门,低头默声吃地上剩下的高粱粒。
因为姥姥家大门里面两间过道里,靠西旁支一盘小拐磨和一个石臼碓,所以,家门口平时很热闹。早晨,来排队的妇女很多。她们有说有笑,嘻嘻哈哈,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下,很快就把活干完了。她们就用盆端着砸碎的谷面或者磨好的豆沫,各自回家去做饭。不一会儿,各家烟囱,升起袅袅炊烟。
吃完晚饭,东头的,西头的,比我大一点或者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们来到姥爷家的场里玩游戏。姥爷家的场和庄西头的那个场不一样。西头的场,西边低洼,长了很多柳树,晚上黑洞洞的,很吓人;而姥爷家的场,周围有院墙,树都靠墙根长,柴火垛都垛在场南边,没有黑窟窿,再说,姥爷天天打扫得又很干净。所以,大孩小孩都愿到这里来玩。
稍大点的男孩,玩打瓦游戏。三四个人凑在一起,找一块薄石板立在地上当靶子,在大约离靶四五步远的地方,与靶平行划一道杠,再几人轮流着,手拿另一块薄石板,在杠外投掷砸靶。若打准靶,靶应声倒下,再立起来,后面的人继续投。谁没打着,算输,罚下。一轮过后,靶往后移,人离靶更远。这样逐渐淘汰,总能剩下一个最后胜利的。
大一点的女孩玩“跳方”。而我们小一些的女孩玩“跳闸”游戏。
我和小伟、小木、小反四人一伙。先由小木和小反支闸。她俩在地上对坐,各自伸开一只腿,脚对着脚,形成一个档杆。我跳过“档杆”,接着小伟也跳过。小木和小反再各自攥上一个拳头放在自己的脚尖上,我们俩又跳过。她们俩再摞上自己的另一个拳头,我们还是跳过。她们再把拳头改成巴掌往上抻着,增加高度。等我俩跳不过去,再和她俩倒换过来。
天黑了,星星出来,有些孩子回家了。没回家的又开始重新组伙玩游戏。有的,八九个人围着柴火垛坐成一圈玩“揣马莲”;有的,几个人排成一行,坐在场边,仰望星星,玩“指星裹脚”。
而我们十来个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以碌碡为家。松巴守家,小云被蒙眼,我和小伟、小木、柳巴等去藏。有的藏到垛根,有的藏在树后,还有的藏在墙角里。松巴喊“都藏好了吗?”大家齐声回答“藏好了!”松巴就把遮挡小云眼睛的手敞开。
小云到处找人。松巴就喊“快收家,快收家,趁着老猫没在家!”藏的人躲开小云,飞跑到碌碡前用手去拍松巴的手,大家还得高喊“回家,回家!二百八!”
小云东一头西一头地胡乱抓人,但总也抓不到,急得直跺脚。最后,一个也没逮着。
这样,还得蒙住小云的眼睛。这次,小云长了心眼儿,趁松巴刚松手,她就转身躲到松巴的背后蹲下。当松巴喊回家,小伙伴们飞快往回跑时,第一个跑过去的小昌,就被小云一把抱住了。
小云喊:“逮着了,逮着了,我逮着小昌了!”
小昌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松巴怀里让松巴蒙眼。
这样玩几次,大家都跑得满头大汗,站在场里喘粗气。于是,伙伴们都懒洋洋地各自回家了。
每逢雨后,我和小伟、四巴就每人挖一块泥,在姥爷家大门口的门台上玩“摔泥娃娃”的游戏。先把泥揉揉,再捏成小团碗的样子。这泥碗就算是泥娃娃了。我们三人都把泥碗放到手心上拖起来,举过头顶,胳膊向外晃两晃,喊一声“东北风,西北风,我的娃娃顺风砰”,再由小伟喊“一,二,摔!”,我们就把高举泥娃娃的手翻过,碗口向下,借势将泥娃娃猛地扣摔在地上。“砰!砰!砰!”三个泥娃娃遍地开花。
用听完响声的泥团,各人再捏成个小拐磨,带回家,晒干,好以后玩过家家时用。
姥姥家大门口周围的地面用青石铺成。大门旁在青石地面上,又用青砖垒成铺着石板的台子。
过年时,就更热闹了。庄西头的小青年都到姥爷家大门旁玩“滚钱摇”或“摔钱镚”的游戏。玩“滚钱摇”的时候,在大门旁的地面上,垫一块平整的石头,再用一块木板或薄石板倾斜地担在石头上,然后再搬一块大石头,放在它后边。
滚钱摇的人站在大石头上,沿木板或薄石板往下滚铜钱,看谁滚得远。滚得最远的铜钱的主人,拿这个铜钱砸滚得近的铜钱。砸着就赢了,没砸着,就由剩下的这些铜钱里最远的那个的主人,再去砸其他的铜钱。以此类推,被砸着的铜钱就被砸的人收去。
这些钱都是过年时,大人给孩子们的压岁钱。
滚钱摇的,有小火、小群、小朋和小班。他们挨着号滚。
第一个滚钱的是小火。他一步迈上石头,左手抓着抄起的大褂襟,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铜板,举到肩膀前翻转一下,列开架式,嘴巴扭动,静一静心,一下子就把铜板顺推了下去。铜板从倾斜的木板滚到地上,又从地上滚出去老远。接着小群他们也把铜钱滚了出去。滚得最远的是小火的铜板,第二远的是小朋。
看得出来,小火心情紧张,好像恐怕到嘴的肥肉再丢了似的。他拾起铜板,站在他的铜板落地处,使劲往前探着身子,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抬起胳膊,闭上一只眼,照量来照量去,直到觉得有把握了,才把铜板向小朋的铜板砸去。
其他三人在一边站着,都很紧张。小朋用手捂住胸口,好像压着不让心跳出来似的。
铜板一出手,结果“咯嘣”一声砸在小朋的铜板上。小朋只好不情愿地被淘汰出局。其他两人也只有干巴巴等着小火继续砸他们的铜钱。
小火又去砸小群的铜板,这回就没那么紧张了。他拾起自己的铜板,简单地照量一下,铜板出手,结果没有砸着。小群和小班同时不由自主地“嗷”的一声。
接着小群拿铜钱砸小班的铜板,没砸到。小群和小班不输也不赢。
摔钱镚的,用的也是压岁钱。他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铜板,向墙壁上掷,铜板蹦出去老远。谁铜板蹦得最远,谁就回过头来用铜板砸其余的铜板。若砸不到,就由扔得第二远的砸,以此类推。
姥爷家的场的东半个,是一伙十一二岁的小孩“打腊梅”的地方。一根拃把长的小木棒,被削成两头尖当中粗的小棍棍,这就叫“腊梅”。把“腊梅”放在地上,然后手握一根短木棍或短木板,去敲它一头的尖,“腊梅”蹦起来,打“腊梅”的人手握短木棍或短木板在空中使劲把“腊梅”往远处打去。看谁打得远,分出输赢。他们玩得热火朝天,争得脸红脖子粗。
场中间的小伙伴玩“打方腊”游戏。“打方腊”也叫玩“转转牛”。玩这游戏的人多,足有二十来号人。满场的人晃动着,满场的鞭子声响成一片。转转牛顶面上贴着彩色的纸,转起来色彩飞舞。
大点的小伙伴抽的是大转转牛。他们拿的鞭杆粗,鞭上的布条也宽,甩起来,声音浑厚。大转转牛转得稳,一鞭下去,能转一大会儿,人站在跟前边看边等,比谁的转得时间长;转转牛要打晃了,赶紧再抽上一鞭子,转转牛就又精神十足地转起来。
我们小一班的,打小一点的转转牛。姥爷用小木棍头给我做了好多转转牛,都装在小木盒里。它们大小不一,顶面贴彩纸,底端尖上都镶着铁砂。
我拿出一个小转转牛,再拿着姥爷用窄布条和枝条干做成的鞭子。我先把鞭子放在地上,用鞭子上的布条缠好转转牛,拿起鞭杆一发,转转牛跑出去老远,摔倒了。我又赶快跑回家拿一个大点的,再试着用鞭子上的布条发起。这回,转转牛转起来,而且转得还很带劲。我一甩鞭子,“啪”的一声。鞭声清脆,转转牛飞旋起来。
不过,我的转转牛转的时间不长,我得不停地甩鞭子,稍慢,转转牛就摇晃着倒下了。没办法,谁叫我小,手里没劲,甩不了大鞭子呢。我只有“啪”“啪”不停地抽,累得我胳膊酸痛。
场边站着端小团筐卖芝麻大糖的人;还有卖山楂糖葫芦的,扛着木棍,木棍上绑着麦秸,麦秸上插着糖葫芦。玩游戏的伙伴们,有不少人停下来,用自己的压岁钱去买芝麻大糖或糖葫芦吃。
我不买。家里有做的花子糖,又甜又脆,比芝麻大糖好吃多了。我想吃的时候就回家去拿,而且,多拿几块给小伙伴们分着吃。
我家也有姥爷做的山楂糖葫芦。姥爷把竹竿劈成竹条条,再削成竹签。竹签上串上几个山楂,放在做花子糖的糖锅里,翻几番,拿出来,一支糖葫芦就做好了。把做好的山楂糖葫芦插在用高粱穗苗扎成的把子上,再把把子的一端放在小黑坛里,让把子站起来。我想吃时,就去抽一支。
不过姥姥说,糖葫芦不能做多了。放的时间长,糖老了,吃着黏牙;再说时间一长,落上灰尘,吃进肚子里也不干净。所以,做得不多,只让我一个人吃,不像花子糖那样可以分给别人。
姥姥给我的压岁钱,有小明钱,有铜板,还有小银圆。姥姥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有,不用买,叫我把钱攒起来,等我长大好买花布做花衣裳穿。姥姥给的压岁钱,我都放进我的小花箱里,搁在床底下。
不管卖糖葫芦的怎么喊“糖葫芦!嘻甜嘻甜的糖葫芦!”,还是卖芝麻大糖的喊“芝麻大糖!又香又甜的芝麻大糖嗷!”,我都不馋。
这几个卖小吃的,都是外庄人,他们的年龄和场上大一点的小孩不差上下。他们也很想玩,但舍不得丢掉这时间,还想着在这场边多卖几分钱呢。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有的棉袄上露出了黑乎乎的棉花。有一个卖糖葫芦的,穿一条破单裤,冻得嘴唇发青,怀里抱着棍子,两手护着肩膀,身子直打战。他们一边看,一边不停地叫卖,眼巴巴等着玩游戏的小孩快来买。
过个年,姥爷家的场上比赶大集还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