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家大门外,外屋的西边,是场的西墙。西墙往南,一直延伸到庄的南围墙。靠西墙有一个牲口槽,拴两头牛和一头驴。牲口槽南边是一个用石头砌的正方形大粪汪。大粪汪的南边,隔着家用粪缸和几棵树,是姥爷家的车屋。车屋,除放木推车之类的,里面也有牲口槽,晚上或雨天、冷天也用来圈牲口。
姥爷把牲口的粪便锄进粪汪,再用扫帚扫干净牲口槽周围,把每天清早到野外拾的粪便也倒进去,然后,在粪汪里垫一层土。土是姥爷用小木车从地里推来倒到椿树下的。姥爷有空就推两车土放到那里,随牲口拉尿随扫除,所以,外屋门前很干净,没有味。
粪汪堐上的这棵椿树很大,夏天给牲口遮阳。不过,夏天,这棵椿树最容易招蜇毛虫了。今年也是这样,树上的叶子,都让这种虫子给吃光了。
蜇毛虫从椿树上掉到树下的粪汪堐上,到处乱爬。我怕它们爬到牛身上蜇牛,就走到牛槽南头,拿来姥爷打场接牛粪的灌碴子,又回家拿一把小笤帚。我把灌碴子歪倒,用小笤帚往灌碴里扫蜇毛虫。我往灌碴里扫,蜇毛虫就往外爬,怎么扫也扫不进去。
怎么办呢?我想就用火烧吧。我转头向北一看,四巴家关着门。我只好自己回家去拿火石、火镰和火纸。
一进大门,看见有几个妇女在姥姥家过道里乘凉,有纳鞋底的,有搓麻绳的,还有给小孩喂奶的。哎,四巴呢,光她娘在这里,她去哪里了呢?要是她和我一起去烧蜇毛虫该有多好!
我顾不得想这些了,赶紧上锅屋火镰盒里拿来火石、火镰和火纸,又跑到场的柴火垛边扯一抱麦穰,放在灌碴旁边。我蹲下,学姥姥打火的样子,咔嚓,咔嚓,好一会儿,没有打着火。
我干脆跪下,把火纸铺在麦穰上,对着火纸,拿着火镰和火石,使劲地打火。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我满头大汗。我用手摸一把汗,继续打,可怎么也打不着。
忽然,我满身像针扎一样疼起来。我站起身一看,那么多蜇毛虫几乎爬满了我的全身。我“哇”的一声喊起来,撒腿就往家跑。
过道的人听见哭声,都站起来,伸出头看。
有人大声问:“谁啊,哭什么呢?”
哪顾得上回答她们,我疼得根本没法回答。看不清她们谁是谁了,我穿过过道,直往堂屋跑。
姥姥听到哭声,从堂屋赶紧出来,问:“丫头,怎么了,谁打你了?”
“疼,疼,我疼,”我哭喊着。
我蹦着,闹着。这时,姥姥才发现,我身上有蜇毛虫,就顺手从锅屋门旁拿起一把大笤帚,急忙往下扫我身上的蜇毛虫。
这时,围观的人也赶到院里,七嘴八舌。有的说用泥朝身上糊就能沾掉身上的虫毛,也有建议用水洗的,还有的说用桃叶搓。
姥姥一边给我脱衣服,一边责怪我:“你不知蜇毛虫蜇人吗,你怎敢去弄它呢?赶快进盆,坐到水里去。”
盆里的水,是每天早上,姥姥准备好,晒一整天,等当天晚上给我洗澡用的。我坐进水里,还是疼得厉害。我不停地哭,不过,没有先前那么糟心了。
姥姥给我浑身洗了个遍,可是,并没有减轻我身上的疼。姥姥便进堂屋,铺上一领席,又把我抱到席上,用毛巾给我擦干身,再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花露水朝我身上搽。
“乖乖,别哭了,睡觉吧,睡醒就好了。”姥姥这样安慰我。我哭着哭着竟真睡着了。
姥爷家牲口槽南头,粪汪西堐靠北,紧靠西墙,还有一棵桑树。要想靠近这棵桑树,就得从粪汪北头沿汪边,横着身子移过去。
由于紧挨着西墙,这棵桑树,也只能歪着身子向东伸展。所以,虽树干不粗,树头却已盖过粪汪。这棵桑树是毛桑树,树叶不发亮,毛茸茸的,比明桑叶薄。
姥姥告诉我,这树上的叶子,只能用来喂幼蚕。蚕过二眠,就不能喂这桑叶了。这桑叶大蚕吃了,做不出好茧,抽不出好丝。
姥姥抬蚕换筐时,把瘦弱不旺相的蚕捡到蚕筐,倒在粪汪堐这棵桑树下,任它们随便爬行,自生自灭。
看到它们在露天的地上,在墙根石渣上,没人管,没人问,怪可怜,我拿一小蚕筐,把它们拾进筐里,偷偷端回家,藏进东堂屋里养起来。这样,不能让我姥姥发现,因为姥姥不允许把这些瘦弱的蚕带回家,怕有病,传染给好的蚕。
兴许姥姥就真的发现不了?
姥姥喂的蚕很齐整,四眠过后,再喂几天就都齐刷刷地“上山”了。并且,做成的茧,一摘下来差不多就能晒干抽丝,茧也很厚很实,捏都捏不动。
我喂的蚕不齐整,大的大,小的小,眠也不一起眠。只能今天拣几条“上山”,明天再拣几条“上山”。
当然,这“山”,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就是从场边扛几棵谷秸,在东堂屋里,搭一个垛。等它们全都上“山”,得需很长时间。庄上的人们喂的蚕做成的茧都快抽完丝了,我喂的蚕还没上完“山”。我养的蚕,吐丝做茧也很慢,做成的茧也都很薄。
不过,看到我喂的蚕,能“上山”做茧,没有被鸡吃掉,没掉进粪汪里淹死,我就很高兴了。
我想,等冬天忙完,姥姥给她的茧熟茧时,我就端出我的茧,叫姥姥替我熟一熟。那样,我就可以把这些熟过的茧匀薄,套在高粱秸上,跟姥姥学着用线砣子捻成丝线,再让姥姥到货郎挑上买点红、绿、黄各种颜色的染料,把这些丝线染成花线,等着做花鞋和香荷包的穗子时好用。到那时,姥姥也就不会责怪我了。
在这棵树上采桑很困难,我都是叫四巴给我帮忙。四巴靠树站着,我爬上树,采一把桑叶,下腰递给四巴。四巴抄起褂大襟兜着,接过一把桑叶放到兜里。就这样,采一把递一把。采满一兜,我从树上下来,四巴再把她兜里的桑叶,一把一把倒进我兜里。我兜着桑叶,悄悄地走进大门,靠近院子的东墙溜进东堂屋,把桑叶撒进蚕筐,再关上门出来。我不叫四巴跟我进院的原因,就是怕姥姥发觉这事。
粪汪西堐靠北头的这棵桑树虽然是毛桑树,但是,结的桑葚却又大又甜。我想,不能让这么好的桑葚一熟透就掉进粪汪里烂掉,我得把桑葚子摘下来,分给小伙伴们吃。
摘桑葚,比采桑叶更困难。我脱了鞋,抱着树老本,一蹿一蹿地爬上树。左手扳着树枝,脚踩稳,右胳膊伸直,去够枝梢。等右手移到了枝梢,就把枝梢拉到怀前,递到从树枝上小心翼翼松下来的左手,再腾出右手摘桑葚。
摘两三个就得递给四巴。不然,多了,手里拿不过来。
四巴跷脚仰脸,一手抄着用褂大襟捽成的兜,另一手张着接桑葚,接过来,放进兜里。我摘得慢,四巴就趁空偷看兜里又紫又亮的桑葚,馋得口水要往外流,又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赶紧捏个桑葚填进嘴里。刚要动嘴嚼,我又让她接桑葚。她知道我看见了,脸一下子红到脖根,没来得及嚼碎品滋味,就急促咽下,再不好意思地赶快抬手,接过桑葚。
我摘,她吃,这样摘下的桑葚攒得不多,到街上给伙伴们分不过来,等下了树,只好我们俩分着吃了。
以后,我就瞅四巴看不见时,自己上树去摘。我先解开褂扣,脱了鞋,爬上树。前几次摘的时候,我踩着主杈就可以摘到。主杈粗,踩上去不大摇晃,心里也不发慌,摘几个装进褂布袋,再摘。
不几次,主杈周围的桑葚摘完了,就只得摘树梢上的。这就困难了,我跐着摇摇晃晃的细枝,腿打战,手哆嗦,脚慢慢地挪动,一直挪到右手能够到枝梢的地方,再用右手逮着枝梢,换给左手。左手又得扶树枝,又要用手指捽细枝条。然后用右手摘几个放进布袋。树枝摇晃得厉害,我怕脚下踩断,又怕左手滑开。那样,就会掉进粪汪淹死。
我怕这怕那,心跳得厉害,可我总不能看着这么好的桑葚不摘啊。我咬咬牙,使使劲,让心平静下来,继续摘。这样,褂布袋里终于装满了桑葚。这时,我的心放松了一下,扳着树枝回到树老本上,跐着树老本的丫杈,直直腰,松口气,再抱住树老本,两脚夹树干,连滑带秃噜地往下来。褂襟朝上搓,划伤了肚皮,但没出血,我也顾不得这些了。
穿上鞋,手托着褂布袋里的桑葚,经过四巴家门前,往她家屋里一看,四巴正在锅台前端一大黑碗糊涂起劲地喝。兴许是早上没吃饱吧。
我喊:“四巴,我摘了一布袋桑葚子,别喝了,咱俩上大街,给他们分桑葚子去。”
四巴一听,高兴了,把碗往锅台上一推,没来得及擦一下嘴,跑出门,跟着我上了大街。
四巴把小伟和西头的松巴、柳巴、小安叫来,排成队。我先发给四巴三个,然后,从西往东,每人发三个;第二轮,再从东往西挨着发;然后,又发两轮。他们吃完,围住我,嚷嚷着还要吃。闹腾一阵,就各自散去。
我和四巴来到姥爷家大门口,坐在门前台石上。我叫四巴抄起褂大襟,在她腿上铺开。我把布袋里剩下的桑葚,一把一把掏出来,放在她褂襟上,我们俩悠闲自在地吃起来。这个时候,桑葚很甜,村庄很安静。
这以后,我又摘过两回,就不能再摘了。因为够不着,也就只好让它们陆陆续续掉进粪汪沤粪了。
桑树南边,紧靠着一棵茶叶树。这棵茶叶树和院子里的那棵一样,都是丛生。
端午这天,姥爷叫我拿一个小竹笊篱,采粪汪堐这棵树上的茶叶。姥爷则提着竹篮,依着牲口槽,看我采茶。
我手拿笊篱,斜愣着身子挨着墙根挤进去,扒开枝丛,把笊篱担在枝上,开始采茶。
一小把一小把地采了茶叶,然后放进笊篱。采满一笊篱,我再溜着墙根挤出来,倒进姥爷提着的篮子里。
采完了靠墙根的,再采耷拉在粪汪上的那些枝条上的叶子。粪汪上的叶子很难采。我蹲下,踩着粪汪边,倾着身子够枝条。这样不得劲,也很危险,我吓得心怦怦跳。
一直把树上的叶子采完,我端着笊篱,缩紧腰,溜着墙根走出来。提篮里也差不多采满了,于是,我和姥爷提着篮子回家。
姥姥在家里,早就采完院子里那棵茶树上的茶叶,并且挑满一大盆水,把她采的茶叶倒进了盆里。
姥爷把我采的茶叶和姥姥采的茶叶掺在一起,一块洗。洗完,捞到几个筛子里晾,过一会儿翻一翻。翻几遍后,就晾得差不多了。
下午,姥姥生火,把茶叶倒进锅里炒。姥爷用大锅铲翻,炒到火候停火,除进筛子,端到院子里事先铺好的席上继续晾晒。
晒干,装进坛子,盖上口,放起来,等夏天时泡茶喝,能祛火解热。这庄上的人们有个习惯,夏天做早饭时,锅里多放水,烧开后,把开水舀进放了自制茶叶的水罐里。用这样沏好的茶,喝一整天。
西头的人家要是没有了茶叶,就到姥爷家来要。有人来要,姥姥就顺手抓两把给他们。姥爷的茶叶几乎能喝半个村庄。
粪汪东南角,有一棵桃树,样子和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差不多,结的桃也是到冬天才熟。热天,在这棵树的枝丛里,一群马蜂做了一个大窝。我天天去看。马蜂窝上,那些小白圆筒,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马蜂们整天飞来飞去,到底在忙什么呢?
而姥姥养的那窝蜂,每逢花开季节,都飞来飞去地忙着采花粉做蜂蜜。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做蜜的,只见有的蜜蜂飞来,趴在姥姥给它们做的小木门的圆孔上,而有的蜜蜂又飞走了。来来回回,一片忙碌景象。这可能是挨着号飞出去采花粉,再挨着号钻进小圆孔,去做蜜吧。姥姥取蜂蜜时,打开小木门,把蜂蜜割进小黑坛里。姥姥说,冬天的时候,蜜蜂没处采花粉,如果把蜜全部割走,它们没得吃,就会饿死。所以,冬天要在蜜蜂窝里放白糖,让它们吃。
这些大马蜂也在忙着做蜜吗?它们做的蜜肯定不好吃吧,要不,姥姥怎么不割它们做的蜜呢?它们的小爪围着蜂窝上的小白洞一踩一踩,小嘴一叮一叮,须子一动一动,这就是在做蜜吗,它们也能做一小洞蜜吗?是不是它们怕蚂蚁偷吃,正在忙着封小洞的门,它们又用什么封的门呢,它们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封上门,它们又到哪里去睡觉呢?这一堆谜团,快把我闷死了。我想回家拿竹竿把蜂窝戳下来,看一看那么多的小圆洞里有没有蜂蜜。如果有的话,我还要尝一尝甜不甜呢。
我回家去拿竹竿。走进过道时,姥姥正坐在过道里的碓上摘韭菜。我没吱声,急急忙忙地走到西屋南头的夹道里,摸一根不算粗的小竹竿,扛着就向外走。路过过道,姥姥也没留意扛着竹竿的我。
出大门,径直来到桃树前。我又仔细地观察一下,一堆马蜂还是站在蜂窝上忙碌着。我很着急,再也等不得了,拿起竹竿,照准蜂窝猛地一戳。马蜂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乱了阵脚,都轰地一下子飞了起来。接着,好像感觉没什么大事,就又飞回蜂窝,继续忙它们的事。
我没把蜂窝戳下,不甘心,又攒攒劲,照准蜂窝根,使劲一竹竿。这一下,可惹火了马蜂。它们这才知道,大难临头,它们的家就要完了,得赶快起来保卫家园。一群大马蜂齐飞,轰地一起朝我扑来。
我头上、胳膊上全是马蜂。我扛着竹竿就跑,边跑边哇哇大哭,大喊“姥姥——姥姥——”
姥姥很快从过道里出来。她一出大门看见一群马蜂围着我的头紧追不舍,就急忙回转身,从过道里拿出一把扇子,跑出大门迎向我,用扇子边扇边掀起自己的褂大襟说:“快,赶快,钻到我怀里来,蒙上头。”
我哭着向前拱。姥姥抱着我头,边扇马蜂边后退。退到大门口,一把把我推进门里,她也紧跟一步进来,然后急忙地关上了大门。跟着飞进门来的几只蜂子,姥姥用扇子东扑西打,一直把它们全打死。姥姥再领我到晒着水的盆旁给我洗澡。
这时,我哭得厉害。姥姥说:“别哭了,你属耐蜇的。有的人不耐蜇,要是让蜂子、蜇毛虫、蝎子、蚰蜒这些东西给蜇了,就疼得忍受不了,五六天也疼不完;有的还会要命呢。你见过谁敢去戳马蜂窝?那次你爬柿子树,闯到马蜂窝上,没掉下来摔死,就是万幸。要是那次摔死了,我抱石头去砸天也没有用啊!到现在,一想起那事,我的心就吓得怦怦跳。你这个丫头整天做些吓人的事。别哭了,我给你擦擦身,上堂屋坐着,再给你涂上花露水,就睡觉吧。睡醒了就不疼了。”
是的,那回,我没人玩,急得慌,忽然想起姥爷吃完早饭推着小车出门了。记得姥爷出门时,车上拴着绳子,车屋上还放着一把镰刀,可能是去北河岔割稻子了吧。往常,姥爷在那块地里干活时,就在河里下上网逮鱼,不知这次小车上带了渔网没有?
于是,我赶快出庄的南围门,向东拐,走一段路,再向北拐后,踏上南北路,直奔北湖,想去找姥爷等着拾鱼。
我想,到那里,我就在河边挖个小水汪,把姥爷网的鱼,一条一条地都放进小水汪里。回来时,再用草叶包上鱼,拿回家,叫姥姥煎熟,给我卷煎饼吃。
我加快脚步,很快来到姥爷种稻的地头。一看,姥爷没在这地里。姥爷家稻地西边的那块地,是扔死孩子的官地[5]。我害怕极了,头轰地一下,掉过头来就往回跑,跑一阵,再快走一阵,累得浑身是汗,气也喘不上来。
好歹来到庄北安巴家的场边。离庄近了,就不那么害怕了,松一口气,抬头望望场边两棵高高的柿子树。我一看树上的柿子黄了,猛然又看见东边那棵树的高枝上,有一个耀明铮亮,像灯笼一样的烘柿子。啊,这个柿子熟得这么好啊!我得上去摘下来,拿回家,和四巴一起,找两个粗麦秸莛,插进柿子,对着脸吸汁。那该有多甜啊!
于是,我紧走几步,来到树下,脱了鞋,抱着树干,两脚再夹着树干往上爬。
这棵树是老树,不但高,还很粗,我根本抱不过来,只能靠脚和手贴紧、抓牢树皮,一下一下地往上蹿。
我爬上树顶。树枝很细。我跐上去,树枝忽闪忽闪地,摇晃得厉害。我害怕跐断树枝掉下来摔死,不过,无论如何我也要摘下这个烘柿子。我一手扳住粗一些的树枝,一手去够柿子。胳膊使劲向前伸,也够不到。脚再向前挪挪,翘起脚尖,屏住气,整个身子往前探。在树枝剧烈的摇晃中,我够着了柿子,使劲一拽,摘了下来。
摘下一看,柿子的另一面被花喜鹊啄了,柿子汁已被花喜鹊喝去一半。我一下泄了气,浑身松软,丧气地把柿子向地上摔去。这样一晃,抓枝子的手快抓不住了,整个人差点掉下来。我想我不能松手,我得赶快下来回家,给我姥姥说说这事。于是,我稳住神,从树枝往树干上移步。
正下着,头碰到一个侧枝上的马蜂窝。一群大马蜂轰地一下飞到我头上,在我头上嗡嗡地绕着圈蜇我。我也嗡地一下子懵了。我想松手打马蜂,又想用手捂头,可我一松手,不就掉下来,摔成肉饼了吗?摔死了,姥姥还不知道,说不定就让狗吃了。要是喊或大声哭,也没人听到啊。没办法,我只有咬牙屏气,忍着剧痛,从树枝挨到树干,又从树干连滑带秃噜地下了树。
我还想着要穿上鞋呢,可几只蜂子在我头上逼我。我的肚皮和脚脖虽已被树皮磨得火辣辣地疼,但也顾不上了,我两手抱头,赤着脚,赶紧往家跑。
路上,也不知遇到人没有,憋着劲回家再哭吧。好容易到家,跑进大门,哇的一声,我大哭起来。
后来,姥姥说一想起这事,她就后怕得心惊肉跳。我也常常想起这事。我想,以后再也不做这么吓人的事了。
姥姥一边让我去睡觉,一边又流着眼泪很难过的样子。姥姥叹口气说:“你这孩子真难拉扯,整天为你提心吊胆,谁知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我用小手给姥姥擦去眼泪,并且向姥姥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粪汪南,大车屋北,有一棵丛生的花椒树。一到秋天,树上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红彤彤的小豆豆。这些红豆豆夹杂在绿叶之间,格外地鲜亮好看。树上有圪针,摘花椒时要小心,不然,会扎破手。我经常摘几嘟噜花椒给小伙伴们吃。小伙伴们摘一个放到嘴里,满口发麻,就不敢再吃了。我还会摘几个红粒,攥在手里,和伙伴们猜拳玩。
每逢我摘完花椒回家,姥姥就说:“什么都好偷,就是花椒不好偷。因为你身上装过花椒,老远,就能闻到味。花椒不好吃,是用来炒菜提味的,以后别再摘了糟蹋着玩了,听到没有?”
姥爷家的院子,里里外外共有六棵枣树。其中五棵树上结的枣是又长又粗,鲜着吃很艮。只有院子里的那棵脆枣树结的枣,趁着鲜吃,才又脆又甜,但打下来放一两天就烂。那五棵枣树结的枣,收下来,晒干储存,用来包粽子、蒸年糕、蒸发团,或在年夜时烧茶用。
每到收枣季节,姥爷扛着竹竿打枣,我和姥姥就提着箢子去拾。打粪缸前那两棵枣树时,铺一领席盖上粪缸,打下来的枣就会掉在席上。庄围墙外那棵枣树上的枣,姥爷先站在炮楼上,从围墙垛口伸手去够,剩下够不着的,就到围墙外,用长竹竿打。
这样,每年收两三挑子鲜枣。我们把这些鲜枣挑到院子里,倒到箔上,来回翻腾着晒。晒上十几天,干了,就可以收起来。
姥爷家大门外,临近东墙,靠院子的南墙根,是姥爷家的猪圈。猪圈和炮楼之间,有一棵一搂多粗的杏树。这棵杏树,树干高,树头大,每年都结很多杏。春天,粉红色的杏花,引来一群群蜜蜂来来往往地采花粉。这些蜜蜂是姥姥养的那一窝吧?它们从不蜇人。
这棵杏树,没有大马蜂在上边筑巢,再说,它离别的树远,没有从别的树上遮过来的树枝,所以,我爬起来很容易。我背依北边粗大的树枝,脚蹬南边的树杈,好像躺进摇篮,晃晃悠悠的,很好玩。玩厌了,再往上爬,折几枝杏花扔到地上。下了树,拾起杏花枝,拿回屋,浸在大桌上盛着水的小黑坛里。
姥姥看见了,就唠叨:“丫头啊,怎么又爬树了,你刚说完不做险事,接着就忘了吗?再说,你把杏花折下来,杏树怎么结杏给你吃啊!”
我对姥姥说:“这棵杏树的枝子粗,我上去压不断,掉不下来,摔不着的。树上也没马蜂窝。我没人玩,急得慌,爬树玩玩还不行吗?”
我晃着姥姥的胳膊恳求着,姥姥也就不再说啥了。
杏子刚谢了花,我就上树去摘,然后装进褂布袋,拿到街上,分给小伙伴们吃。这种小杏不好吃,又酸又涩。姥姥说得不错,摘了就是糟蹋。
不过,有人问我要小杏治脸上的癣,我就摘了给他们。摘来的小杏,扒出杏仁,掐破杏肉挤出汁,再用这汁擦脸上的癣。用这法,还真有治好的。像小火的姐,西头的二朋,他们抹上后,脸就光滑,不再起皮。
打麦场时,杏黄了,姥姥先打下一些杏,放到麦囤里捂起来。这样,杏会熟得慢,吃的时间就长一些。
姥爷家有很多果木树,树大又茂盛,果实累累。可是,除我吃,还有一些送给邻居,很少见姥爷和姥姥吃。那么多果实,都到哪里去了呢?比如夏天的脆枣,秋天的葡萄,这些水果都放不住。姥姥虽会收拾存放石榴,但存放的也不多。大枣吧,收了那么多,晒起来,等过年时,蒸年糕、蒸发团、烧早茶,这又该用多少呢?杏,虽然打一些捂上,但树上的那些呢?
姥爷和姥姥对果树栽培,很有一套。姥爷还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并且把种地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比如说,水沟沿上那块地头,因水沟里常年流水,土很湿润,姥爷就说:“不种上庄稼就浪费了这点地。”他又说:“穇子喜好洼地,地里有水更好。在这水沟里种上穇子,秋天收下来,喂狗,喂鸡鸭,也可以磨成糊子,烙成煎饼,打发要饭的,艰年时,自己还可以吃。”
姥爷干活时,我跟着,他也不烦。这可能是因为他常年在地里干活没人说话,做点事情也少有人商量,有个孩子跟着可以解解闷吧?再说,他有这么多种地的点子,没法传给别人,埋在心里,肯定感到可惜,甚至会觉得憋屈和凄凉,借着在地里干活时,给我说道说道,这样,也许会有所寄托吧!
姥爷在河岔那块地里种上了稻子。他告诉我,这块地很洼,下雨就淹,适合种糯稻,旱了也好用河水浇。而我从没见过这庄上有种稻子的。秋忙时,也没见过湖里湖外别庄的人有收割稻子的。姥爷也说,附近没有人种稻。
东湖那里的地,土质好,又肥沃,姥爷就在秋天种上小麦。麦地里,再一半兼种大豌豆,一半兼种小豌豆。大豌豆,蒸豌豆馒头吃,很香;小豌豆,夏天时,做成凉粉,放上调料,吃起来,又清口又凉爽。割了麦,姥爷又在地头上种分把的胡萝卜,再在地边栽几沟芋头。秋天,刨下芋头,和地瓜、胡萝卜一锅煮出来,姥姥就给我拾上一小碗芋头,剥了皮蘸白糖吃。
姥爷家的另一块地,春天时,一半种黍子,一半种稷子。黍子面蒸年糕,稷子面蒸发团,稷子和黍子的干苗可以用来扎笤帚。
姥爷年年在山上种红小豆、豇豆、绿豆、芝麻、花生、地瓜。秋天收下花生和芝麻,到冬天收拾完农活,姥爷就推着独轮车,小车的一边放一个黑空坛和一个小黑瓷嘟噜,另一边放一袋花生米和一小篼子的芝麻,到常旺庄他的一个朋友家去换花生油和香油。
姥爷的这个朋友姓韩,他家里只有他们夫妻两口,没有小孩。姥爷让我叫他二姥爷。他家开酱油房,也会榨花生油,也会做香油。姥爷换回来的一坛子花生油,能吃到来年再收花生的时候,换回来的香油,也够吃上一年的。
姥爷家的生活,比稍门里的人家还要殷实。姥爷勤快又有心数,什么农活都会干。可稍门里的,外表家大业大,看起来很排场,但他们大都不爱劳动,也雇不起长工或短工,他们家的孩子都十七八岁了还不会扛锄头,所以,他们排场的外表下,掩盖着的,其实是已经不再厚实了的家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