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耀有先见之明,我真不该来歌舞厅。歌舞厅有七八个女子,不全是女子。成乾韫说:“还有婆娘家呢!”陕西方言里的“女子”,仅指未婚的女人。
周良生戴眼镜,斯斯文文的,笑嘻嘻把一位披肩长发的女子塞到成乾韫怀里,说道:“少弹嫌[15],多实干!”
歌舞厅光线昏暗,闪烁五颜六色的小灯泡。成乾韫凑到女子脸上,哈哈笑道:“不弹嫌,不弹嫌!”搂了女子,进了包厢。
所谓包厢,绿皮火车厢的那种双人座,垂了朦胧的纱帘,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把戏。一位成乾韫所说的“婆娘家”,模样周正,甚至可以说端庄呢,对赫耀说道:“赫哥,唱什么歌?我来点。”他俩也进了包厢。
老季说道:“良哥,我口粗,你的货你知道底子,你来安排。”
周良生推了推身旁胖嘟嘟的女子。像变脸,表情安静的女子登时绽了笑,抓起老季的手,说道:“哥,爱翻底子呀,今晚妹子翻翻哥的底子!”老季大笑,被胖嘟嘟的女子拽进了包厢。
剩下我和姨父了。虽然光线昏暗,周良生一定看见我的脸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瞥姨父。姨父抽烟,火星子一闪一闪的,和着小灯泡的明灭。香烟腾起,消逝在火星子的一闪一闪里。姨父说道:“良哥,你知道,我固守的!”
周良生点头,面向我。姨父说道:“湖舟是桑军英的远房亲戚,叫我姨父,还没找对象呢!你不要胡来。”
我窘笑。周良生挥挥手,身后的几个女子踢踢踏踏散开了。周良生把我和姨父让进包厢,对面而坐。服务员点着了飘在水盅里的小蜡烛,上了果盘和啤酒。姨父说道:“这不行,太暗了,老季带了幅画儿,我和湖舟要看呢!”
周良生说道:“到我办公室吧!”
出了包厢,赫耀和端庄婆娘家对着电视机正在合唱《敖包相会》,有调有情。小小的舞池里,成乾韫的下颌托在长发披肩女孩的头顶,慢悠悠晃荡,像醉了。胖嘟嘟女孩的脸贴在老季胸脯,眼睛向上,说着什么,舞步漫散。歌舞厅在临街的二楼,像是办公楼的会议室改建而成的。周良生的办公室在三楼。开了门,姨父问道:“办公室还让用?”
“不白用,算着租金呢!”
“生意怎么样?”
“夜夜爆满,忙到后半夜,累得人招架不住。”
“歌舞厅,歌舞厅,我以为真的是唱歌跳舞呢!”
周良生嘿嘿笑道:“难道不是真的唱歌跳舞?你俩看画,我去安排安排,等会儿就上客人了。晍子,你不爱喝啤酒,等会儿他们几个玩好了,我们一起喝白的。”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姨父打开画轴,打量几眼,说道:“民国的,原装原裱,梅花画得不错。张寒杉,咸阳老城凤凰台人。凤凰台是明代建筑,以弄玉吹箫的传说修建的。张寒杉参加过辛亥革命,擅画梅花,给杨虎城和夫人教过画画儿。”
我说道:“我没听说过他。”
“不是大名头,你不大可能听说。张寒杉,算得上民国时期陕西书画名流。”
“多少钱可以要?”
“我可以要,你不可以要。”
“为什么?”
“你搞专业,眼头要高,要向顶级艺术品;我玩儿呢,过过手,贴补下日子。”
姨父递给我个牛皮纸文件袋,说道:“打开看看。”
我打开,《爨宝子碑》[16],生宣老拓!书法用笔方峻,起收果断,率真硬朗,大巧若拙,寓飘然于挺劲,杂灵动于木讷,真好!姨父说道:“康有为赞‘宝子碑端朴,若古佛之容’,又说‘朴厚古茂,奇态百出,与魏碑之《灵庙》[17]《鞠彦云》[18]皆在隶楷之间,可以考见变体源流’。你拿去临吧。”
“姨父,这,这太珍贵了,我能在图书馆找见影印本。”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原石所拓,用这个临,不一样的,气韵足。”
“爨宝子碑在云南曲靖,姨父,你怎么得到的?”
“上周在鬼市儿撞的,一百六。”
“鬼市儿?”
“在西安东门外的八仙宫,古董老货集,只星期天才有。天不亮就开集了,人多,像鬼影。你没去逛过?”
“没。”
“八仙宫的鬼市儿和西仓的花鸟鱼虫集,都是西安老味儿,都有意思,出好东西呢!”
“鬼市儿能捡到这样珍贵的碑拓,不可思议!姨父,看品相,应是清末拓本吧。”
“保守点,也在民国初年。据说留存最早的《爨宝子碑》拓是嘉庆年的。一九五二年,政府封碑保护,不允许再拓。民国初年的原拓,很了不得了!”
周良生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串红珠子和一页纸,嘿嘿怪笑,说道:“晍子,你先看看这串珠子值钱不?再下去朗诵朗诵这首诗。”
我拿过诗看,姨父掂量珠子,惊讶道:“珠子是我的呀,送给成乾韫了,怎么到了你手上?”
周良生笑得更怪了,扶一扶黑色眼镜架,说道:“这个你先不管,你只看这玩意儿值钱吗?”
“不值钱。”
“红宝石啊,不值钱?”
“谁说是宝石?这是料器。”
“料器?”
“就是琉璃,也就是玻璃。”
“新玩意儿?”
“算老吧,到得了民国。怎么,成乾韫要卖给你,说是宝石?”
周良生哈哈大笑,说道:“人家怎么会看上我呢!”
周良生看一眼我,厚厚的嘴唇凑到姨父耳根,悄声说道:“这是送给那披肩长发女子的!女子让我看值多少钱?”说的是耳根子的悄悄话,我却听得真确分明。
姨父扑哧笑了,说道:“这小子,花花肠子,我送给他的珠子派在这用场上了!”
我憋着笑,把那页诗递给姨父。姨父上下扫视,哈哈大笑,笑了好一阵儿,终于笑住,说道:“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好,念念去,为乾韫先生助助兴!”
姨父出了办公室门,我这才大笑起来。笑够了,跟着下楼到歌舞厅。歌舞厅安静了,昏暗的灯光下,姨父一手执话筒,一手执那页纸。周良生打手电筒照着纸上的诗行。《春江花月夜》的曲子缓缓响起。姨父端正台架,字正腔圆,朗声说道:“朋友们,献上成乾韫先生的爱情诗,标题是《致玲玲》,请欣赏!”
姨父的台架、腔韵,很像那么回事儿,跟平常时候比起来,判若两人!姨父朗诵道:
你乌黑的长发
像黑色的瀑布,喷涌而下
今夜啊,在我鲜红的心上
溅起数不尽的黑色波浪
你乌亮的眼睛
像深邃的溪洞,迷离潋滟
今夜啊,我划起执着的橹桨
划向那溪洞混沌的中央
你鲜润的嘴唇
像清澈的甘泉,纯净香软
今夜啊,我愿意杀死时间
死在吻你的刹那间
……
小舞池变作了大笑场。端庄“婆娘家”笑弯了腰。赫耀直捣自家胸脯。老季高举的双手,甩动得像拨浪鼓。胖嘟嘟女子仰面朝天,嘴大张。玲玲捶打成乾韫,粉拳鼓槌儿一样,“咚咚咚”落在成乾韫后背。成乾韫昂头享受,嘿嘿笑,指点着姨父说道:“念得好,念得好,老金,你把我的诗味儿全念出来了!”
姨父说道:“把珠子还我!”
“什么珠子?”
“红宝石啊!”
成乾韫回身抓住粉拳,嗔怪道:“让你保管好,不许给旁人看,怎么不听话?显摆事小,主儿家往回要事大!我拿什么还人家?”
玲玲说道:“我才不管呢!红宝石现在是我的。”
姨父说道:“玲玲说得对,红宝石是你的,不管他。我问他要。”
周良生戏谑道:“老成,没有红宝石,怎么会有黑色的瀑布在你鲜红的心上喷涌?你得好好感谢晍子!”
成乾韫说道:“老金,再把那串儿蓝宝石给我,玲玲高兴了,跟我成了好事儿,我帮你把字儿炒火。”
姨父还未答话,玲玲偎到成乾韫身上,甜腻地问道:“蓝宝石,也给我吗?”
胖嘟嘟女子瞪老季:“人家发宝石呢,你啬皮,啥都不给,不理你了!”
小舞池又变作了大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