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单元门,迎面一股寒风袭来,夹裹着落叶和尘灰。我和老季下意识扭身缩脖子,裹紧大衣。风掠过,老季咳了几声,说道:“肚里那点西凤原浆的热乎,一扫而光了。”
我说道:“风大,灰也大,呛鼻子呢!”
“关中的冬天,跟你们家乡的冬天不一样,湖舟,习惯了吗?”
“倒不习惯家乡的冬天了,没暖气,阴冷阴冷的,屋里屋外一样。不像这里,外面虽然冷,屋里却暖和如春。”
“阴冷的滋味够呛,冻鼻子冻耳朵呢!时间不早了,59路[8]肯定没有了,咱俩坐拼座车,到玉祥门,一人十块钱。”
“坐火车一块钱。”
老季拍拍粗布袋子,说道:“坐火车进站要检查呢!坐出租,我给你掏钱。”
“我有钱呢!”
“你个穷学生,有多少钱?有心了,把你的画儿送我一幅。”
“我的画儿还拿不出手!”
老季站住,盯着我,激动地说道:“怎么跟你姨父一个话!拿不出手?什么时候能拿出手?等到太阳落山了才拿出手?等到一把胡子了才拿出手?”见我诧异,老季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人这一辈子,就几十年工夫,别跟你姨父一样,写了一辈子字儿,黄土掩过了胸膛,眼看着到脖颈了,还说拿不出手!”
“怎么?”
“你姨父呀,老是说‘拿不出手’,不上阵仗。我要他写一批字挂铺子卖,他死活不肯!”
“不是答应给成老师写条幅吗?”
“那是文人的酸应酬,虚的,不过钱,算不得数。我说的是能做买卖,有人为他的字儿下钱,炒起来,做火做大。你看人家吴三大[9],拿钱排不上队,争着抢着呢!”
“我见过吴三大的字,不如我姨父的好!姨父的字儿,童子功,魏碑气象掺揉了文人秀逸,有调子,有路子,跟别人不一样,拿得出手!”
走过黑黢黢的楼前小道,拐入生活区大路。路灯孤零零的,散着昏昏欲睡的淡光。光秃秃的梧桐树伸着孤零零的枝杈,冷,瑟瑟发抖呢!一幢幢四方的楼房只见朦胧的轮廓。楼中的人和梦,都隐在了夜的黑色画布上。大门口闪烁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给了寂灭的夜一些活的气息。
老季说道:“就像那唐狮,再好,藏在自家小窝,不亮出来,谁知道它的光彩?”
“季叔,还耿耿于怀呢!你怎么知道姨父有这么精彩的唐狮?”
“你姨父的藏品,我全知道!我俩一块儿玩这个,年份不短了。我腿长,跑乡下,能上手东西;他有文化,东西上手,能认准,能说出子丑寅卯来。”
“乡下能收到这么好的东西?”
“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这儿的乡下是埋西汉九个皇帝的五陵原,是埋唐朝十八个皇帝的北蟒山,八百里秦川,老早,比北京上海牛得多!”
出了生活区大门,霓虹灯下,老季和我拦下一辆奥拓出租车。上了车,老季吩咐司机道:“七厂十字,西安拼座儿那块儿。”
司机笑道:“老哥,不用那么麻烦,我也拼座儿。”
“多少钱?”
“老哥,路上拼上了人,跟拼座儿车一样,十块钱一位;没拼上人,你们俩给我加十块钱。从这儿到七厂十字也得五块钱呢!”
老季乜一眼粗布袋子,说道:“你真是个能怂,会做生意!走吧!”
老季和我上了车。司机一脸喜色,递香烟给老季和我。老季说道:“熏了半晚夕,又来熏。我俩都不抽烟,你也不准抽。”
司机嘿嘿笑道:“不抽,不抽,给我省下了。”
车子起步。我捡起刚才的话头,问道:“季叔,你在乡下收到过什么好东西?”
老季扭一扭身子,坐舒服了,叹道:“多了,唉,都存不住!做了买卖,哪能存得住东西?开铺子,再好的东西只是过过手。你记下我的传呼号,闲了传呼我,到铺子看看,东门外,八仙宫古玩城。湖舟,你喜欢什么?”
“字画,还有雕塑。那唐狮,我也喜欢。”
“谁不喜欢?好东西花见花开,人见人爱!我铺子有一幅张寒杉[10]的枯枝梅花,民国的,才收上来。”
“张寒杉?我没听说过。”
“名头不大,但画儿不错。”
“下周不是去那个谁的歌舞厅吗?你捎上,我看看。季叔,为什么去歌舞厅?”
“开歌舞厅的叫周良生,你姨父的同学。跟你姨父,还有赫耀,都在咸阳地区文工团干过。他们三个啊,是铁关系。”
“文工团?”
“那也是老古董,早散摊儿了。散摊儿后,赫耀到公安局当了警察,现在当头头儿了,牛得很。你姨父到学校当了老师,先教音乐,后教语文。周良生到了棉纺厂工会,搞宣传,厂子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去年买断了工龄,凑钱开了歌舞厅,也算重操旧业。”
“我姨父在文工团?跑龙套吧!”
“错!你姨父是报幕员,现在叫主持人,还是第一小提琴手呢!当年,那可是奶油小生一枚,地区头牌。”
“我不信!”
“湖舟,看来你不了解你姨父呀!”
“是的。我今年暑假才第一次见到姨父。来西安上学的时候,家里说咸阳有亲戚,姨妈她爸,也就是我叔公,我们同宗同祖的。叔公小时候跑出去参加革命,老了落根在咸阳。叔公一直杳无音信。姨妈结婚的时候,才跟老家有了联系。我妈妈没见过叔公,只知道在干休所,让我找。我忙着上课,没找过。今年暑假,我没回家,跑到秦岭里写生,我爸爸妈妈来看我,住了十多天,费了好些周折,终于找见了在干休所休养的叔公。打这儿,我才认识了姨妈和姨父。我喜欢姨父的书法和古董,蛮好,蛮有意思!”
“难怪呢!你是看你姨父邋里邋遢,要发型没发型,要衣裳没衣裳,要派头没派头吧!”
“不是的,我还不至于以貌取人。我看姨父不爱说话,也不爱在人前露脸儿。”
“年轻时候不一样啊!人靠衣裳马靠鞍。你姨父穿上衣裳,上了台子,就像马达通上了电,一下子就‘突突’开了。文工团到我们厂演出,你姨父那台架,那男中音,那小提琴独奏,牛啊,震翻一大片,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眼睛直勾勾的!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我是电工,不喜欢看那些咋咋呼呼的节目,给舞台送好电,闲着没事儿,在后台玩麻钱,被你姨父看见了,跟我聊上了,就成了朋友。”
“季叔,你是电工,怎么玩起了麻钱?”
“打小就胡乱玩呗!这玩意儿上瘾呢!慢慢地就上了道,几天不玩,心里头痒痒呢!时间长了,玩野了,玩杂了。我们厂效益不好,去年,工资都发不下来,我辞了,撇下咸阳这摊子,跑到西安开铺子,专意干这个!”
“我以为你家在西安呢,原来根儿在咸阳。季叔,你在乡下收到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别提了,在你姨父手上呢!”
“在我姨父手上?”
“每回提起这个,我就骂自己。”
“为什么骂自己?”
“笨啊,到手的金子当铜卖了!”
“什么金子?”
老季拍拍我的肩膀,瞥一眼出租车司机,凑到我耳旁悄声说道:“秦诏版!”
“什么?”
“秦——诏——版!”
“不得了,那可是大秦中央一号文件啊!”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我一说你就明白。”
“在哪儿得到的?”
“五陵原上的白庙村。”
“多少钱?”
“一块三毛钱!”
“一块三毛钱?”
“不是行话的一块三毛[11],是人民币的一元三角。”
“这么便宜?”
“我还嫌贵呢!”
老季双手比画着说道:“长方形,十一点二厘米长,七点八厘米宽,半厘米厚,青铜的,泛绿,密密麻麻刻满了篆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四角钻有四个小孔,我以为是四角钻眼的铜墨盒盖呢。收回来后,第一个给你姨父看了。他看了好半天,沉吟了好一会儿,张口说他要,让我开价。我说道:‘一眼儿的硬货,你开价,别亏我就行!’按你姨父平常收货的手面,给我五块钱就不错了。你姨父开口却道:‘一百元,怎么样?’我瓷住了,半晌不言语。你姨父模样绷得紧紧的,推我,问道:‘说话呀,一百元怎么样?’我灵醒过来,脱口喊道:‘三百!’你姨父拿起放大镜,对着铜片儿看,又看了正面的字,看了背面的绿锈,看了四角的孔,说道:‘三百就三百!’你姨父话音落地,我后悔了!”
“季叔,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一九八四年。”
“那时候的三百元,值钱呢!”
“你姨父将近八个月的工资。”
“这么算,三百元不少了,你为什么后悔?”
“十元、二十元出,我不后悔,蒙在鼓里啊!三百元是我冒说的,你姨父竟然不还价,立马答应了,说明这铜片儿不得了啊!要知道,平时下货,你姨父那抠抠搜搜的劲儿,一毛两毛都计较!我说道:‘晍哥,我不想出了,自己玩。’你姨父抓紧了铜片儿,瞪着我吼:‘季诚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耍赖:‘我不是君子。’你姨父说道:‘你是行里人吧?’我说道:‘当然是。’你姨父说道:‘是行里人就得按行里规矩来,一口唾沫一颗钉。’我赖皮道:‘就咱俩,没有外人,能有个啥规矩?’你姨父吼:‘规矩不能乱,乱规矩,咱俩今后不打交道!’我盯着你姨父说道:‘晍哥,不是我不守规矩,是我心里不亮堂。’你姨父满脸疑惑,问道:‘怎么不亮堂?’我指着你姨父紧紧抓在手里的铜片儿,说道:‘你给我念念上面的字儿。’你姨父一愣,随即大笑,手指头点着我说道:‘原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呀!还说硬货呢,刚才应该给你开价三元钱。’我着急地问道:‘这铜片儿到底是什么?’你姨父说道:‘告诉你,不许反悔啊!’我打量着铜片儿,无奈说道:‘不反悔!’你姨父把铜片儿从手心亮出来,点着篆字念道:‘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我不明白,问道:‘什么意思?’你姨父说道:秦始皇二十六年统一了天下,百姓安宁,立下皇帝称号,于是下诏书给丞相隗状[12]、王绾[13],依法纠正度量衡器具的不一致,使有疑惑的人都明确起来,统一起来。我还是没明白,喊道:‘说明白点!’你姨父说道:‘秦始皇诏告天下,他当皇帝了,统一天下度量衡。这东西叫秦诏版,秦始皇的诏书。’秦始皇的度量衡诏书,大硬货啊,让我踢蹋了!三百元,你姨父当天付我了一百元。第二天,借了一圈儿,凑了二百元给我。那时候,你姨父立了条规矩,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买东西;一下子花掉三百元,好长时间才缓过劲儿来。”
车子进入西安,有了路灯,明亮起来。老季叹道:“睁眼瞎!你们这一茬人多幸福,念大学,念研究生。我们呢,上山下乡,奔赴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姨父怎么懂得这么多?”
“他爸熏的。”
“他爸?”
“周良生说,他爸是个文人,会写诗,还写一手好字,也爱收藏,藏品不少呢!”
“藏品呢?”
“‘破四旧’的时候全完蛋了。”
“老人家呢?”
“‘平反’后没几年就不在了,撇下你姨父他妈。他妈住南门外,离你们学校不远。”
“姨父家在西安?”
“你姨父在西安长大,下乡插队到咸阳,沾了会拉小提琴的光,只跟锄头打了一年多交道,抽调到了咸阳地区文工团。周良生也是,他歌唱得好。”
“赫耀呢?”
“赫耀小几岁,后来去的。”
黑森森的高大城墙越来越近。司机说道:“玉祥门[14]马上就到。不好意思,天儿太冷,路上没人,你俩得掏……”
老季说道:“啰唆啥?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