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乾韫歪靠在小床的被子上,翻一本线装书,说道:“再没有老金这么嫽的床了,别看挤拤,只有这儿,才能安放下我骚动的灵魂。”
姨父笑道:“老成,身体骚动,还是灵魂骚动?”
成乾韫笑道:“在你这儿,掉进了古董窝子,你说,身体能骚动个啥?”
报社记者说道:“刚进来,只觉得凌乱,没处下脚,坐下来定稳定稳,喝两口茶,不一样了,书的味儿,画儿的味儿,古董的味儿,都冒出来了,有调调儿,有感觉,别样的调调儿,别样的感觉!”
电视编导问成乾韫道:“我们要报道的是一位书法家,书法家在哪儿写字?”
成乾韫指着小书桌道:“趴在那儿写。老金爱写小字,核桃大的字最精彩,篆、隶、楷、行、草,样样都来得,样样都了得!”
电视摄像说道:“我拍过好些书法家的片子,他们都是有大书案的。”
姨父摇头道:“我算不得书法家,只是爱写几笔字。”
电视摄像说道:“小书桌在墙角,没角度,光线又不好,怎么拍呀!”
成乾韫说道:“就这么个窝,将就着拍。把八仙桌腾空了,把书桌上的毡片儿铺过来,在八仙桌上写。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电视摄像看编导。编导说道:“只能这样了。”
我先清理书桌,把笔架、笔洗、砚台、墨碇、墨床、宣纸、拓片、老字帖搬到了阳台搁架上,卷了毡片;再把八仙桌上的砚台、青花大瓶、炕狮、线装书、香烟、烟灰缸挪到书桌,把毡片儿铺在八仙桌上,放好宣纸,摆好笔架、笔洗和砚台,拣了块徽州胡开文老墨碇,研磨起来。报社记者对成乾韫说道:“这玩意儿有意思,我也想呢!”
成乾韫挥手道:“想当书童?好办!湖舟,你让开,让他过把瘾。”
报社记者连连摆手,说道:“我不当书童,也想练字。要练好字,得像金老师一样,有一方好砚台,再有几块老墨碇。”
报社记者瞅靠墙的一溜儿砚台。成乾韫瞅姨父。姨父说道:“我找一方耐磨的,送给你。”
报社记者说道:“听说端砚最好,我想要端——”
“桌子底下的破石头是干什么的?”
姨父还未答报社记者的话,摄像插话问道。他支好了摄像机架,正在调试镜头。镜头游移,对着八仙桌底的经幢[19]。
姨父说道:“那不是破石头,是唐代的经幢,只是残断了。”
报社记者、电视编导和摄像齐声问道:“经幢是什么?”
姨父说道:“《佛顶尊胜陀罗尼经》[20]上说道,佛告天帝,若人能书写此陀罗尼,安高幢上,或安高山,或安楼上,乃至安置窣堵波中……若有苾刍、苾刍尼、优婆塞、优婆夷、族姓男、族姓女,于幢等上或见,或与幢相近,其影映身,或风吹陀罗尼上幢等尘落在身上,彼诸众生所有罪孽,应堕恶道、地狱、畜生、阎罗王界、阿修罗身恶道之苦,皆悉不受,亦不为罪垢染污……经幢是佛教徒灭罪和度亡的法物。”
三人听得痴痴的,待姨父说完,静了一会儿,齐声问道:“你是佛教徒?”
“不是。经幢上的字儿好,我照着习练的。”
电视编导疑问道:“为什么经幢上的字儿好?”
“这三根经幢都是唐代所制。能为经幢写经,必是书法高手,且心思虔敬,一笔一画都倾注心血,绝不轻慢疏忽。普贤行愿品记载,佛陀剥皮为纸,刺血为墨,折骨为笔,书写经典,积如须弥。经幢上的字,不仅仅是书法,更有书法之外的虔诚和禅意。”
三人咂舌。成乾韫翻身下床,说道:“老金,怎么没听你给我提说过?我看看。”
成乾韫趴在经幢上,那三人也都凑近了。成乾韫喃喃念:“跋帝坦姪他唵毗轮……”抬头问道,“这是什么文字?”
姨父说道:“这是音译的梵文。《陀罗尼经》是佛经,也是咒语,没有几个人弄得懂。碑林藏有一尊唐经幢,一半梵文,一半汉文。”
成乾韫问道:“陀罗尼经有什么作用?”
姨父说道:“刚才不是说了嘛,灭罪和度亡。白居易说,镶罪集福,净一切恶道,莫急于《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凡三千二十言。他快要死的时候,告弟子言:我殁后当依本院先师遗法,勿塔勿坟,唯造《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一幢,寘吾茶毗[21]之所。吾形之化,吾愿常在,愿依幢之尘之影,利益一切众生,吾愿足矣。”
成乾韫叹道:“回回来都见这几块残石头,没在意,以为还是你收拾回来的破烂儿呢!”
姨父笑道:“你怎么会在意这些破烂儿?你在意的是黑色的瀑布啊!”
成乾韫笑道:“那黑色的瀑布着实瑰丽壮观,也砸在了你的心坎上。我都忘记了,你还念念不忘!”
姨父说道:“胡扯,我固守,油盐不浸。”
成乾韫笑道:“那是油盐浸的时间太短,没有女人浸不透的男人!老金,我信佛,又爱书法,烂烂经幢让我搬一块子回去。”
姨父说道:“烂烂经幢?烂烂经幢可不像红宝石,随手可以送你的。”
电视编导说道:“烂烂经幢是金老师的宝贝,成老师,莫夺人所爱!那就开拍吧。先取金老师写字的镜头。”
大瓦数的摄像灯热辣辣照着,姨父握笔在手,低头凝眉。半晌,墨汁还是墨汁,白纸还是白纸,落不下笔来。在小床上跷二郎腿看字帖的成乾韫说道:“老金,气该运得差不多了,放开,浪写,进入无我状态,无我中方有我。拍电视么,碎碎个事情,不要太箍扎[22]。”
姨父脸色潮红,羞怍道:“老成,不知怎的,此刻笔兴全无!”
电视摄像问道:“什么是笔兴?”
成乾韫回答道:“就像男人,家伙得硬起来!家伙硬不起来,怎成好事儿?老金这会儿神走了!”
满屋笑。
姨父说道:“湖舟,先把灯关掉吧!”
成乾韫笑道:“老金,原来你在灯底下办不了事儿,只会在黑处摸摸揣揣。”
满屋笑。
姨父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我关掉高举的摄像灯,递给姨父纸巾。姨父沾了沾额头的汗水,回身在小书桌上找见火柴,划亮,点着香烟,狠吸一口,自嘲道:“聚光灯下,手指僵硬,下不了笔,像琴弦绷断,没音了。”
电视编导说道:“不必太认真,随意写,就像平时。”
报纸记者说道:“先不拍吧,随意写几幅,预热预热,顺一顺手。”
姨父深吸几口香烟,丢了烟蒂,踮脚摁灭,拉开宣纸,略蹙眉,提笔濡墨,落笔了。写的是行楷,运笔舒缓,若清风流云;顿笔处,勾折间,柔婉却显力道,斩断却又勾连;披散的长发,咬紧的牙齿,凸显的青筋,弯折如弓的手腕,都攒了气韵;柔软的笔头,自在滑行,突然间,笔杆挺直了,狼毫纷乱了,笔头在白净的宣纸上像遇到万千阻滞,凝塞着,犹豫着,忽地,手腕轻抖,笔头又欢快起来,万千阻滞一晃而过……一幅字儿写下来,像山间小溪流淌,有平缓地静流,有湍急地奔涌,也有飞流直下三千尺溅起的朵朵浪花。写完,姨父直起腰,后退半步,端详了,说道:“只能这样了。”
成乾韫念道:
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住兹凡几年,屡见春易冬。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可笑寒山道,而无车马踪。
联谿难记曲,叠嶂不知重。
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
念完,成乾韫叹道:“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好句子,好意境。”
姨父俯身,又写下“右录寒山[23]诗,辛巳年早春二月品残斋主金晍书于秦都咸阳。”
报社记者说道:“这幅我要了!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我喜欢!今儿才见识了什么是书法。以前见的,胳膊抡得倒是带劲儿,字儿却没味道。”
电视编导说道:“我也要!”
电视摄像喊道:“我也要!”
我把写好的作品展摊在书桌,回过头看,姨父提笔又写道:
云林最幽栖,傍涧枕月溪。
松拂盘陀石,甘泉涌凄凄。
静坐偏佳丽,虚岩蒙雾迷。
依然居憩地,日斜树影低。
写完,姨父直腰站起,后退半步,端详了,说道:“只能这样了。”
电视编导凑近看。姨父俯身,又写下“右录拾得[24]诗,辛巳年二月品残斋主金晍书于古都渭城。”
电视编导说道:“这幅是给我的?”
姨父说道:“你拿去就是你的。”
编导拿去,摄像着急了,眼睛热热地望姨父。姨父说道:“年轻人,你喜欢什么?”
摄像说道:“岳飞的《满江红》。”
姨父说道:“喝血吃肉的,不雅静。换个内容吧!”
摄像说道:“李白的《将进酒》。”
姨父埋头就写,草书,写得汪洋恣肆。摄像惊讶道:“不带看原文的啊!金老师,你脑子里装了多少首诗?”
姨父写完,放下笔,活动了活动胳膊和腰身,笑道:“仅此三首。”
摄像嚷:“我不信!”
报社记者说道:“金老师功力深厚啊!”
姨父对我说道:“钤印吧!”
我打开细藤编做的印泥盒,老的,到得了清早期,极小,极精道,极有味道,印泥也是老的,也到得了清代。姨父钤上“金晍之印”,又在印盒翻拣,拣出一枚白芙蓉[25]的随形印,钤下。印文小篆,阳刻,我辨识了,不由窃笑,对成乾韫说道:“成老师,这枚闲章太有意思了,印文是‘日餐粉笔灰’。”
电视编导问道:“章子可以这样刻吗?”
成乾韫要过印章,细细看了,说道:“老金,好!藏着掖着呢,‘日餐粉笔灰’我头一次见。”
成乾韫面向那几位说道:“这是闲章。闲章不闲,方寸间显大意趣。张大千的‘人间乞食’‘长髭张郎三十八’‘还我读书眼’;齐白石的‘鲁班门下’‘牵牛不饮洗耳水’‘接木移花手段’让人莞尔,妙不可言;老金的‘斑斑残韵可品’‘永宁门外痴娃’也有意思,但不及‘日餐粉笔灰’冁活[26]。还有,老金,你那个‘固守凌云飞不断’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琢磨明白。”
姨父说道:“瞎诌呢,怎敢与皇皇大家相提并论?教书匠不吃粉笔灰吃什么?实话实说而已!”
报社记者问道:“金老师教什么?”
姨父说道:“补习班语文。”
电视编导说道:“那很忙的!哪来时间练字?”
姨父说道:“谈不上练字,只是得空信笔写写。”
电视摄像问道:“章子是金老师刻的吗?”
成乾韫答道:“当然是金老师亲手所刻了。‘固守凌云飞不断’肯定有意思的,回头我再跟老金说。”
成乾韫面向姨父,又面向电视编导说道:“笔头写开了,那就乘兴开拍吧!”
姨父举起双手,掌心朝外轻推,拒绝道:“不拍了吧!与几位认识了就很好。”
摄像叫道:“不拍了?”
姨父说道:“‘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虚名对钟鼎之家尚且无益,对我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好处?‘依然居憩地,日斜树影低。’就这样,居低处,‘日餐粉笔灰’,挺好的!”
成乾韫吼:“书呆子!书呆子的病又犯了。电视上没影儿,报纸上没名儿,谁知道九七五厂还有个小小的金晍?谁知道小小的金晍会写几笔字?你写么,闷在屋里写,写得再多,把这五六十平方的房子写满了,卖给鬼去呀!报社记者、电视台编导摄像,你以为随随便便就到了你家?旁人看脸色、提礼当、塞银钱,只怕巴结不上呢!巴结上了,高桌子低板凳,只怕伺候不周呢!你倒好,我偎面子把人拽来了,你却不上场子了!”
姨父眯眼,微笑看成乾韫喷着唾沫星子斥说。成乾韫滔滔完,姨父说道:“老成,感谢你和几位的美意。太阳灯照得我头晕目眩,还是算了吧!”
成乾韫又吼:“狗肉凑不上席面!老金,让我怎么说你呀。为你爱的收藏,也不该临阵脱逃吧!你的字儿打响了,炒热了,卖了大钱,难道还买那些不值钱的残品?”
成乾韫突然顿住,望一眼姨妈的小屋,问道:“怎不见桑军英?”
姨父回答道:“周末,带孩子去干休所她爸那儿了。她爸这几天身体不大好。”
成乾韫“哦”一声,继续说道:“就说你住的房子,这么小,这么旧,还是人家桑军英的!”成乾韫的语气变得柔和了,甚至有了语重心长的调儿:“就说你睡的床,这么碎,这么窄,桑军英咋和你同衾共枕?”
满屋笑。笑声中有些尴尬。
姨父并不恼,说道:“你不是说没有比我的小床更嫽的床吗?”
成乾韫说道:“我说的那‘嫽’,跟两口子的‘嫽’不是一码事。我说的那个‘嫽’,是说累了,瞀乱了,到你的小床上躺一会儿,翻翻古书,看看老字、老画、老古董,再写几笔字,说一程闲话,心神就安然了,人就展妥了。”
报社记者说道:“水泥地、白灰墙、玻璃灯泡、老灯绳、旧家具、老古董……金老师,怪了,你的屋子虽然寒简,但像藏着什么,一下子就把人吸住了,的确嫽。”
成乾韫瞪报社记者,说道:“大记者,嫽?你也把家整成这样呀!老金这屋,外人看了谝了,吃了喝了,扭身走了,尝新鲜呢。天天在这么个破破烂烂的蜗居里窝着,真嫽吗?”
姨父粲然一笑,说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成乾韫哼一声,叹道:“从古到今,只有一个颜回。书呆子,真是个书呆子!人啊,活好,把日子过好,才是最真的。”
姨父摊开双手,微笑看一屋的人,说道:“诸位的美意,我心领了。我给诸位赔罪,请诸位喝酒。”
成乾韫指戳姨父,叹道:“狗肉凑不上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