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菜皆光盘,西凤原浆光瓶,意犹未尽呢!赫耀说道:“晍哥,良生的歌舞厅下周开张,我们去捧捧场,再喝一场。”
姨父说道:“好啊!下周的今天,周六傍晚,在座原班人马。”
赫耀瞅我,面色迟疑,看姨父。姨父说道:“湖舟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良生又不是外人。”赫耀还是迟疑的脸色,姨父对我说道:“湖舟,下周六下午,你先到家里,不远,我们一道走过去。”姨父喜欢我周末到他家里来,跟我谈绘画和书法,听我讲所谓的“科班”理论。他对我说,年轻人,一个人过周末很没劲儿,没处去了尽管家里来。我也很愿意来,姨父的书法和藏品我都很感兴趣,虽然姨妈家促狭而杂乱。
成乾韫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纸来,一张是二十元的票子,一张是折叠的稿纸。他把票子放在我面前,说道:“AA制,湖舟,今后这样的聚会,你跑腿管账。”
赫耀也把二十元钱放在我的面前。我推辞。姨父对我说道:“日月长久,就这样。”
老季也要掏钱。赫耀说道:“酒是你的,你不用掏钱了。”
成乾韫说道:“老金今儿的菜撑台面,肯定贴赔了,太白酒给老金留着。”
姨父说道:“下回喝。”
成乾韫把折叠的稿纸放在姨父面前,说道:“老金,我写了几首诗,你心里欣然的时候,手痒痒,请写作条幅。我要张挂书房呢!”
姨父对我说道:“湖舟,念念成老师的诗作。”
我打开稿纸,是清秀小楷写就的三首格律诗,《学书有感》:
一
学书难似觅天门,点划竖横匿鬼神。
徽纸千刀直写破,始觇笔底卧麒麟。
二
翰墨久习意倦然,鸿鹄翅悴要知还。
意亟笔下无神趣,天雪风回贵自然。
三
不在淡浓非在工,妙佳只是任性情。
碑帖好字觅千度,反见丑拙即字精。
念完,姨父说道:“都不错!写哪一首?”
成乾韫说道:“喜欢哪首就写哪首。”
姨父说道:“三首都写了,你自个儿来挑。”
成乾韫伸大拇指笑道:“老金笔底下不啬皮。都写,再好不过!”
姨父看着成乾韫胖胖的脸庞说道:“老成,习字才一年多,就写诗悟道了?”
成乾韫哈哈大笑,说道:“一点点小体会,哪谈得上悟道?”
姨父说道:“抓笔写字的时候,每时每刻都是悟道呢!一横一竖是悟,一撇一捺是悟,一点一钩也是悟。诗言志,你的诗,就是悟道的明证。”
成乾韫问道:“算不得吧?”
姨父答道:“算。你的笔性是好的,笔力稍欠些,笔法须调整,才可与笔性和谐。”
成乾韫凑近了姨父,凝眉静听。姨父继续说道:“笔性是天生的,笔法是依天性来的,笔力则是精进努力的结果。笔法、笔力无灵魂,笔性是有灵魂的。笔法不精纯,笔性得不到完满的展现。笔力不得当,用力而不知用力之法,必然狂怪、粗野、恶俗;笔力不精绝,笔性、笔法难以动心慑目。笔性、笔法、笔力三者合一,皆达妙境,自然就得好字。”
成乾韫点头道:“笔性,笔法,笔力!有道理,我‘悟’了!唉,太想把字写好了,二锤子,使蛮力,笔法上朝秦暮楚,走捷径,失了本性和笔性。”
“二锤子”三字逗得老季大笑起来。锤子,关中方言指男人的家伙。我也想笑,但憋住了。赫耀面色没有变化,只看了眼成乾韫。老季说道:“成老师,你说话咋跟你的文章不一样?比我这个粗人还粗!”
成乾韫笑道:“土话最得锤[6],最解馋,最能表达到位!”
姨父并没有受“二锤子”的影响,继续对成乾韫说道:“都有这个过程的,刚开始练字,心里想得,嘴上说得,笔下却不得;练到了境界,心里有,嘴上有,笔下也有了!”
成乾韫笑道:“跟写文章一个理儿。我口写我心,说起来容易,没有拾掇文字的本事,下笔离心八丈远。”
说完,成乾韫和赫耀穿大衣。老季说道:“天冷路黑,小心点儿。我再坐会儿,跟晍哥聊聊。”
成乾韫冲小屋喊道:“老桑,我跟老赫要走了,你不出来送一送?”
姨妈穿棉睡裙、踢踏着棉拖鞋从小屋出来,笑道:“大作家没喝醉啊!送,没问题呀,送你到家门口。”
成乾韫笑道:“送到我家门口吗?”
姨妈咯咯笑道:“想得美!戏台上马鞭子摇一摇就是几百里,我摇半下,把你甩到你老婆床上。”
成乾韫一本正经地看着姨妈,问道:“你的马鞭子呢?”
问罢,哈哈大笑,扭头出门下楼,赫耀相跟着。姨妈摇摇头,笑一笑,关了门,回了小屋。我收拾杯盘狼藉。姨父和老季喝茶说话。老季说道:“晍哥,北京客人寻高古石刻,我讲了唐狮,他听了,猫抓猫挖,急着要呢!”
姨父不悦道:“招事儿啊,透唐狮干什么?”
“唐狮是高古石刻嘛。”
“谁不知道?还是那话,不卖!”
“这是北京客人,肯出大价钱的,不是地里鬼[7],舍不得钱。我给人家把话撂下了,可别让我掉链子呀。晍哥,兄弟逮个好客不容易,行行好,帮帮忙!”
“你不是说北京客人寻高古石刻吗?换件别的给他不就结了。”
“换什么?”
姨父抱了书桌上没了头的青石造像,说道:“隋的。”
老季接青石造像在怀,说道:“北京客人眼头高,要精品呢!皇家御用,最不济也得是官造的玩意儿。晍哥,这尊释迦牟尼造像是民间雕刻,衣褶风化,眉眼漫漶,只剩下大型,拿不出手。”
“包浆沧桑,佛韵盎然,一眼的高古气象,怎么拿不出手?”
“残了,没品相啊!晍哥,唐狮让给我,价钱任你开。”
“残有残的味道。唐狮也残呢!”
“面相没残啊!晍哥,北京客人出价都归你,我一分钱不赚!只想搭上这条路子。”
“不行!”
“晍哥,你真的不急卖?”
“急什么,出手了,没有了才着急呢!老季,你还是考虑别的东西吧!”
“别的还有什么?”
“我想想,记得有一个的,有一个……对了,小兔子,滑石的,兔子尾巴后的底板残了拇指大点儿,唐的,我找找。”
老季嘟囔道:“又是残品,真是的,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姨父撩开床单在床下翻找。我端起碗碟盘筷去洗。姨父瞥一眼黑瓷小盏说道:“湖舟,酒盏单独洗!油大,当心手滑。”
我应道:“我会当心的。”
洗完碗碟盘盏,我搌抹桌子。这时候,老季手里捏了一沓钱,说道:“底板残倒在其次,关键是新刻了,白茬子,怕买家不认。”
姨父笑道:“东西会说话!货卖识家,不认,说明他道行浅。”
青石造像放在小床上,旁边蹲了个小兔子,手掌大,白中泛黄,作奔窜状,精灵动人。我拿起小兔子,可惜了,凹凸的棱棱角角被小刀勾画了一遍,包括眼睛周围,小兔子像戴上了眼镜。勾线歪歪扭扭,显然是某个小孩子的得意之作。姨父说道:“滑石质软,下点功夫盘磨盘磨,刀痕会显得轻一些。”
老季说道:“谁来盘?你都没盘!”
姨父说道:“凡过手的东西,我不盘的,进来什么样,出去还什么样。珍藏它的人自会盘磨的。”
“晍哥,那就别一千了,八百!饶点盘磨钱。”
“两件唐代石刻只开价一千元,还搞价啊!季诚助,开了铺子,做了生意,眼里只认得钱了,在我身上都这么使劲地抠!”
老季嘿嘿地笑,一五一十数手里的钞票,数到九百六,重重摔在小床上,说道:“晍哥,有零有整,刚刚好,六六顺,九百六!我再挑几方砚台。”
姨父右手食指指点着老季,无奈地笑道:“九百六就九百六吧!”
老季哈哈大笑,摸了摸没了头的造像,残了底板的兔子,说道:“晍哥,生意成不成不要紧,不能让北京客人把我看扁了,说我只撂嘴不落实,是不是?”
“当然了。”
“那就让我拍几张唐狮照片吧!”
“为什么?”
“证明我不是撂嘴呀!让他知道确实有这么个唐狮,不是我瞎咧咧的。”
“花样真多。在哪儿拍?”
“就在这儿,我带相机了。”
姨父站起来,进了姨妈的小屋,过了会儿,捧出个装童鞋的纸盒子,打开纸盒子,取出个黄绸包裹、俩拳头大的东西,解开黄绸,又见卫生纸缠裹。一道一道解开卫生纸,白石唐狮终于见了光。老季拍手叫道:“一个字——牛!”姨父把唐狮放在桌上,摆正了,后退一步,对着唐狮,弓腰,眯眼端详了会儿,赞叹道:“两个字——雄霸!”
白石唐狮,莹润而又沧桑,高一掌许,口大张,牙龇咧,有气吞江山之势;胸膛凸挺,含万千气象;面颊左右,翻滚飘逸的勾云纹,跃跃欲飞;双目朝天,目光如电;一条腿豪迈前蹬,筋骨铮铮,爪下千钧之力;可惜,一条腿折了,空空悠悠。
老季扯一片卫生纸,裹住唐狮身子,小心捏拿到掌上,前后左右细细察看,贴近鼻子,嗅一嗅,说道:“还生生的,有土腥味呢。这是圣物,非皇家莫属!”
姨父说道:“也可以说是野物,野兽嘛。唐的石刻狮子没有铃铛,无拘束,毛发披肩,野性天然,尚未被驯化呢。唐以后就不一样了,脖子上拴了绶带,挂了铃铛,听人的话了。”
我问老季道:“季叔,‘生生的’是什么意思?”
老季指脚下,答道:“地底下出的生坑货,讲究生,不能玩熟了。”
“怎么就玩熟了?”
“上手挼!手上有汗气,有油气。”
说罢,老季转动唐狮,看后背,笑道:“披肩发,晍哥,像你呢!”
姨父捋一捋凌乱披肩的长发,微笑看唐狮。老季放唐狮到桌上,前后左右看,看了足有三分钟,才张口说道:“晍哥,想出了只给我,千万别兜搭旁人!”
姨父抓起唐狮,用卫生纸缠裹,说道:“再说吧!”
老季急忙说道:“慢!我还没拍照呢!”
老季从包里取出傻瓜相机,正面拍一张,后面拍一张,侧面拍一张。拍完,说道:“晍哥,这下你赶快拾掇了,别让我再看了。再看一会儿,我非抢走不可呢!”
老季不再理会唐狮,扭身蹲下,在靠墙的砚台堆里挑拣砚台。姨父用卫生纸细细缠裹唐狮,说道:“照片洗好后,只给北京客人看看,不要给他,更不要在旁人跟前炫扬。”
老季背对姨父蹲着,没回头,应道:“给一般的闲人看个啥呀!这么大的货,他们咥得动吗?”
门响,有人用钥匙开门。我跑出去看,异异推门进来。看见我,异异抬手扇鼻子,嘟囔:“湖舟哥,怎么不开窗子呀,满屋子酒气,难闻死了!”
我笑道:“我倒不觉得。门开着吧,对流。”
异异回身打开木门,锁好防盗门,说道:“湖舟哥,你把阳台窗户打开吧!”
异异跟着我进了“品残斋”,招呼了“季叔叔”。老季抬头笑呵呵道:“呦,二小姐回来了,才几天没见啊,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异异抿嘴浅笑,看着姨父用黄绸包裹好了唐狮。空气对流起来,屋里清爽了些。异异要回小屋。我说道:“等下,我给奇奇和你每人带了条蚕丝围巾,你先挑。”
异异说道:“让姐姐先挑吧!”
我说道:“奇奇还没回来呢!我马上要回学校去,留给你,你俩一块儿挑。”
异异笑嘻嘻地抱围巾进了小屋。老季问姨父道:“老大的工作安排得怎样了?”
姨父答道:“还没定。赫耀办着呢!”
老季挑得了三方砚台,皆端砚,年份皆在清中期。姨父开价一千五百元,老季很能磨,磨到了一千两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