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江山楼被丘如钦包了,还未到傍晚,二楼却早已糜音霏霏,高朋满座,本是他请客叙旧,却被三个小弟揽了活儿,美其名曰为他洗尘接风。
三家将军府的世子为他大办洗尘宴,专门请了另外几家酒楼的厨子来一起做菜,还请了淮梅两园的南北戏子唱戏,更是有踏铃馆的高丽舞姬来跳舞,邀笛阁的乐伎伴乐。
一看之下,场中女子皆“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再观席间更是“水晶之盘行素鳞,御厨络绎送八珍”,好一派奢靡鸣鼎之象。
在座世家子弟席塌皆用纱帘分割,依稀可见帘子里的人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丘如钦坐在上席真是没眼看,不禁暗自发愣,他当年真是这么一副骄奢糜乱的纨绔做派吗?
“玉苍,今儿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奉国将军世子严文祎偷偷摸摸凑到他跟前,笑得他心里一颤。顿时一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出现,这人向来是个最会吃喝玩乐的人,他说是好东西,那一定是某种程度上的‘好东西’!
丘如钦干笑两声:“啊哈哈哈,什么好东西啊,可千万别再给我送姑娘了。”
“诶!不会不会,这次可不是姑娘!”严世子眼底掠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意味,笑意盎然地拍拍手掌,顷刻间从门外便抬进来一顶薄薄红纱盖着的软箱,依稀可见那软箱外缀着大颗大颗的宝石珍珠,上吊铃铛,行动间清脆作响。
在座不约而同将塌间的纱帘挽起,朝那箱子看去,一脸好奇。
皆议论纷纷,
“这箱子长约不到三尺,高约二尺,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呢?”
“瞧着不似能装得下人的样子。”
“莫不是什么奇珍异兽?听闻南洋那边儿有好些稀奇古怪的灵兽运了过来。”
“严世子,开来看看啊,这里头装的什么稀罕物啊?”
“就是就是,就别藏着掖着了。”
“......”
严文祎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只高声笑道:“今儿这东西,是我特地给咱小侯爷寻来的,自然得他亲手打开。”
说罢他回头看丘如钦,笑意越发得深了。
丘如钦心里没底,知他一向顽劣,也明白他的心意,遂笑了笑起身一步步上前。
那软箱响了响。
有眼尖的看到它动了一下。
“诶!动了动了!真是活的!”
丘如钦一愣,看向严文祎,后者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知怎的,丘如钦觉着他脸上的笑似乎带了几分怪异。
可两人这么多年交情,他自然是不信严文祎会害自己。
丘如钦停在软箱面前,蹲下,瞧了片刻那软箱,伸出手手慢慢靠近。
那箱子里的东西似乎有所察觉,又是一动。
一旁的侍卫上前一步想替他打开,严文祎笑道:“怎么,还怕我害你家主子不成?”
丘如钦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缓缓解开那锁扣,“啪嗒”一声,扣子开了,里面的东西却没有立刻冲出来。
丘如钦心下疑惑,两指并拢挑开一条缝,往里看去——蓦地瞳孔放大,忙将盖子压下,默了半晌,起身一双星目平静地盯着面前的人。
严文祎缓缓上前,在他耳边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道:“你不是喜欢这个么?我特意找来的好东西,专门伺候你。”
丘如钦朗声一笑,心里却有些疑惑。
他断袖这事谁也不知道,包括他最贴身的侍卫,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世子说笑了。”
遂转身回了榻,也不看那软箱,自顾自饮酒。
严文祎笑了笑,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只命人将此物抬到隔壁房间,也到一旁默默饮酒。
在座众人却是心下好奇,但见两人皆不提此物,氛围颇为古怪,也没人敢问,只好各自压下心中疑问接着饮酒谈笑。
一曲戏罢,隔了片刻一群身着轻纱脚带铃铛的高丽舞姬涌了进来,丝竹声响,便开始了又一轮的作乐酣玩。有翰林学士酒意大发便开始提议对诗,只见席间有人端着酒盏开始摇头晃脑醉里吟唱。
丘如钦在一旁和人饮酒闲谈,间或打探自家妹子交待的事,他给一人使眼色,那人点点头便开始假意询问各家大人公子的轶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那光禄寺少卿家。
“哦,那光禄寺少卿家啊?诶...不太行。”
说话的乃太医院一院判的儿子,兴许是喝大了,竟然满嘴开始说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之事,丘如钦在一旁攥紧了酒杯竖着耳朵听。
“我爹五年前便开始为他府上一人治疗腿瘫,虽然我爹没明说,但是那人定是那府上大少爷。”
旁边一人不信问道:“你咋知道是那大少爷,那林少卿去年不还带着他大儿子参加了大理寺丞家的喜宴吗?”
“非也非也,你是不知,那林少卿家其实还有个小儿子,只不过是个丫鬟生的便没与外界提起,但这小儿子与大儿子长得极为相似,这也是我爹无意间撞见才知道。你见到的定是那小儿子罢!”
“竟还有这般荒唐之事?嫡子禁锢府中,让庶子顶替出门,若是给那科道言官知道了,那还不闹翻了天。”
“嘘!嘘!所以今日之事,可...嗝儿!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可就完了!”
“诶!放心放心!”
遂那人又说道:“那嫡子也是惨,五年前从假山上跌了下来,当时便摔昏死了过去,当天下午立刻叫了我爹前去诊治,还好保住了命,却还是一双腿没了。”
“唉...世事无常啊...”
两人又一番唏嘘,便不再谈及此事。
丘如钦朝那人点点头,两人不着痕迹各自走到别处闲聊。
那边儿翰林学士们还在饮酒作诗,另一处世家子弟在一旁斗酒走马,中间舞姬摇着肚皮叮叮当当,好不热闹,丘如钦却悄悄离了席去寻那严文祎。
走过回廊,丘如钦刚在一角门口停下,欲敲门,门却从里面推开。严文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盯着他,衣襟散开,腰带捏在手上,明显是正欲行好事。
两人却是愣了片刻,严文祎意味不明看着他道:“来找我的?”
丘如钦点点头道:“我有事找你。”
严文祎索性靠在门上,也不请他进去,双手环胸痞笑道:“几年不见,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你以往不是直接闯我屋的么?”
丘如钦闻言愣了一愣,是么,他往年随意惯了,兴许有这回事吧。
严文祎见他不说话转身进了屋,“进来吧。”
丘如钦跟着进了屋。
进屋还未坐下,只见厚厚的地毯上那软箱已开,一修长白皙的漂亮孩子赤裸着坐在里面,正睁着清泉一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这孩子长得确实漂亮,骨骼纤长肤色白皙嫩滑,更难能可贵的却是他的眼神无比干净清澈,仿佛初春林间刚化的山泉冰雪,让人望之欲饮。
丘如钦不动声色移开了眼。
严文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给他倒了茶,坐在榻上朝那孩子勾了勾手,那孩子便爬了过去,靠在他怀中。
“你...咳咳...”丘如钦差点被茶呛到。
严文祎拇指摩挲着那孩子粉红的唇瓣,自顾自说:“从你十五岁回金陵,十九岁去了两广,二十岁回来接了兵又去了北边,兜兜转转十二年过去了,我们认识十二年了。”他抬眼盯着丘如钦:“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
那语气竟然有几分凄凉。
丘如钦猜不透他心思。
以往严文祎是最让他舒适交心的好友,无时无刻的陪伴和玩闹,得了好东西第一时间会和他分享,记忆中的少年心思单纯,笑容诚挚,虽有些顽劣,可不似如今这般,连唇边的笑都带了三分他意。
“千拓(严文祎的表字),你变了不少。”
严文祎将手缓缓从那孩子脸上放下,拿起酒杯勾了勾唇,挑眉道:“怎么,变得不是你记忆里那个被你耍的团团转的蠢笨少年了?”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都染上了几分嘲讽。
丘如钦皱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一直都将你视作最要好的朋友。”
严文祎却是再也憋不住般将那孩子一把推开下了塌,光着脚几步来到他面前,微微俯身看进他眸中,带了几分怒意:“我哪里不配!?”
丘如钦一愣,什么不配??待他正要反问,却看见严文祎忽然笑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因饮酒而有些发红的眼尾,此时此刻竟然有些摄人心魄。
记忆里骄阳一般的少年,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张情意绵绵的面孔,顷刻间将丘如钦的大脑震撼到了。
此时严文祎眼里的爱意如决堤的洪水般,欲要将他淹没吞噬。
丘如钦脑海里敏感地抓住了一点触角,却又下意识不敢再去触碰,怕真如他所想那般...
难道他对自己...
“千拓...你...你...”
严文祎靠在他坐过软榻上,拿起他喝过的茶盏抿了一口,三分凉薄七分情意,款款开口:“怎么,好友爱慕你多年,一时接受不了,话都说不顺了?”
!!!
丘如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觉自己前半辈子没遇到比这更吃惊的事了!
我把你当好兄弟,你竟然想当我...?
但震惊过后,丘如钦又产生了另一种情绪,愧疚混杂着无奈,或许还带了一点逃避。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严文祎对他也是兄弟情罢了,如今才知,不是那样,十几年,这十几年,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以兄弟的名义和自己相交。
该有多难受...
兴许是上京这七年真的令他收敛了许多,心性也变得细腻了。若是以前,兴许知道严文祎对自己存着这样一种心思后会将他狠狠地打一顿让他断了那份心思,然后两人照常做好兄弟。
毕竟那个时候,友谊是很重要的!
然而如今,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严文祎笑了笑,眼中带了丝丝水雾:“我早已娶妻,今日这般不过是突然知道原来你也是...隐藏了这么多年的感情突然绝了堤,不甘心罢了,若是我当年能...”
能怎样呢?还能与他长相厮守不成?
丘如钦沉默了半晌,默默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严文祎抬起眼皮幽幽地看他一眼,似乎带了几分哀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丘如钦受不了他这种眼神,那眼神仿佛在告诉他,自己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男子!
听到他说的话却是知道了。
他上次在家不慎...之后索性去了风流窗叫了一小倌睡了一宿。
“那小倌是常年侍奉我的人,第二日便与我说了,还道你身姿威猛,一夜索要连连,折腾的他蚀骨销魂想着你常来呢,结果一睁眼人不见了,呵...”
说到后面丘如钦头皮一阵发麻,倒也不用说这么明白...
严文祎突然靠近他一双眼存了几分审视,有些认真道:“果真那般酣爽?不若与我试试?”
丘如钦忙后退几步:“不...不可!你是我多年挚友,绝然不可...”
严文祎本就玩笑闹他,十几年过去了,纵使以往爱的万般火热,如今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无望中消磨了大半。
“过来。”
丘如钦见他勾了勾手,那孩子过来被他抱在怀里,顿时心里滋味万千,以往他怎么就没看出严文祎也是个断袖呢!
他见严文祎轻车熟路地将那孩子折腾着,不禁开口道:“你如今妻妾在旁...”
严文祎一只手止住了他继续说下去。将那孩子抱往内厅,帘子在他身后放下。
片刻后,屋内只余那孩子渐渐紊乱的呼吸声,夹杂着浅浅的喘息。
丘如钦听着满室旖旎的声响,叹了一口气,带上门走了出去。
他知道他们两个今后注定没了来往。
他也早已没了资格对他的事指手画脚。
回廊上丝竹环绕人声鼎沸,丘如钦忽然觉得自己的感觉变了,也许,这金陵城不再是他能畅游的天地了,这些人也在记忆里渐渐抽芽长成另一种样子。
他或许真的该走了。
屋内,严文祎停了下来,看着那门,默不作声。
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爱意,在说出口的那刻就划上了终点。
也许他严文祎以后会儿女成群,怡享天伦,但是年少时遇到的这个人,却仍旧在他身体某一处占据着一席之地。
他被将军府这三个字牢牢禁锢在此,此生不能随他看这山河大地,也不能和他带兵打仗收复疆土。皇权更迭下,将军府再无将军,往日的荣耀被渐渐遗忘在历史的书册中,他多想和丘如钦一样肆意飞扬,驰骋战场,把酒言欢。可是他只能承着世袭的爵位,犹如一只被牢牢拴住的獒犬,被拔去了利齿尖爪,每日好吃好喝地喂养着,养成了如今这支离破碎的躯体。
——他注定不能和他在广袤的天空下飞跃。
严文祎闭上了眼,陷入了身下之人的一片汪洋中。
只有这样,他才能忘记那些时常浮上脑海里的令他痛苦又醉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