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国,茂陵,沂云族领地。
璟瑞携随纳吉的月韦族人一同至此为新婚贺礼。茂陵城中挂满了朱红色和赤褐色布绦做成的礼饰,包括灯笼、帷帐、流苏、旗帜等,富贵人家更是做了同色的新衣裳,穿在身上沾染喜气。接待宾客的沂云族小侍者送来一件红褐拼接的袍褂,请璟瑞务必要穿上这件礼服,璟瑞皱着鼻子闻了闻,对于其上邪里怪气的香料气味露出一丝难忍的神色,但还是劝诫自己要入乡随俗,端端正正地行了谢礼。
江昀是桐陵军的副将,率领着一支由月韦和五方两族勇士组成的近卫队伍沿着青石长街威严以待,通身灰绿的甲胄与满城的喜色格格不入。小衍族的房博老族长已经年逾八十,在人搀扶之下笑呵呵地接受晚辈们的问候。几个浓妆艳抹的沂云女子在街巷里载歌载舞,丝竹音乐刺刺拉拉地奏着,不时有张扬的男子搭腔两句浑厚的歌声,引得姑娘们人心喤响。一群衣着怪异的本地巫祝在脸上描画着松墨油彩,手脚上涂抹着红绿画符,口中念念有词地横街而过,所经行人皆敬之避之。璟瑞与各族来客都不甚相熟,又懒于应酬,一个人待在二楼的房间里。
午后闲懒,璟瑞通过竹楼轩窗俯观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列,突然看见楼下走过一队人影,最首者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黑衣黑靴,身躯凛凛,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外面胡乱地披挂着与自己身上类似的长礼服,同样不太合身,故将碍事的袍摆束在腰里,阔步向前走着。此人再也熟悉不过了,璟瑞立刻跑下楼迎去,出门便招手大声唤道:“廖兄!”
廖绎闻声而望,大步走过来。
璟瑞喜出望外,乐道:“还以为会见到盘熹,没想到却是你来了!”
廖绎道:“无山原上突发一场动乱,他不能抽身,堂主令我前来贺礼。”
“你来更好,”璟瑞眉开目笑,搭上廖绎的手臂,说道,“咱们多日未见,进屋与我叙一叙吧?”廖绎点头同意,回身交代随行的经纶堂弟子们先去安顿,其后跟着璟瑞进入旅馆大堂坐下。
璟瑞问道:“廖兄的身体可大好了?”
廖绎答道:“多谢乐兄挂心,你也知晓我的体质不同于常人,毒伤之类的不易侵体,恢复也快。”
“还是不可以轻心呀,”璟瑞关切道,“我前几日回宫时专门向小妹寻求良方,她听说是你受伤了,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药膏都给了我。”说罢拿出一枚四角方木小盒,沾染着一丝清淡的香气。廖绎见他说得极为恳切,不容推辞,便称谢接下。
璟瑞心满意足,狡黠笑道:“既然是你来了,我有个打算必能实现呢!”
“是什么?”廖绎心知璟瑞总有古怪新意,总是让他难以应承更难以反对。
果然,璟瑞眉飞色舞地说道:“等到婚礼结束之后,我与你一起回经纶堂,咱们不跟其他弟子同路,借个缘由在这里多留一日,随后沿途游山玩水回去!”
廖绎犹豫道:“这……不妥吧。”他的心中总是顾虑甚多。
璟瑞没心没肺地说道:“有何不妥,咱们可以去往佑陵,早听人说那里有极好的景致,我还未曾亲眼见过呢。你不是也一直很想看一眼家乡族人的模样,咱们此行或许还能有机会遇见……”
廖绎心有所动,取舍不定。这时,大堂远侧有位客人突然吵闹起来,指着旁桌的一家老小骂道:“怎能让这等贱民坐在我的旁边,真是晦气,赶快给我换个位置!”璟瑞寻声看去,看见那边一家长幼男子的耳后皆有与廖绎相似的牛角状图纹,想必也是勍栾族人,他们遭人侮辱已经面露窘色,却始终不敢反抗。
如今在界南的土地之上,勍栾人为九族所厌弃,自战败以后被驱赶至荒凉的无山原,生来即被乐国人视作贱籍,更有甚者被欺压成为奴隶仆役,很少有翻身的机会。九族与勍栾人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然而沂云族则又有所不同,本族子民一直与勍栾平民交往较密,现任族长更是愿意无偿为前来投靠者提供食物和住所,这也是许多勍栾遗民愿意离开贫困憋屈的故乡来到茂陵生活的原因。
吵闹者脾气暴躁,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廖绎剑眉急蹙,双拳紧握压制怒火,棱角分明的下颌颈边暴起青筋。璟瑞见状立刻起身上前,向闹事着愤然喝道:“有威风到自家门前去耍,这里可是沂云领地,又有大礼在即,岂容你一个外族人在此寻事!”听见有人多管闲事,那人下意识地就要回身对骂,直见是璟瑞,旋即把嗓子眼儿里的话咽了回去,不甘心地赔笑道:“原来是四王子……大家坐吧坐吧,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还是莫要伤了和气。”
璟瑞见事况并未闹大,且那一家老小极为谦顺,显然不愿意多惹是非,便暂时不予追究,回身看到廖绎面色暗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先静坐下来陪他。廖绎身世坎坷,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自幼时起便经常受到许多偏见和非议。当年九族联战胜利之后,乐王对待战败遗民颇有怜惜,巡视被攻陷的华邡城时路拾一个家破人亡的婴孩,于是赏赐一命。这名婴孩此后竟然颇有成才,且与璟瑞年纪相仿,自小便成为好友,其后二人又共同前往经纶堂修文习武,与盘氏大公子盘熹结交同窗之谊。廖绎极赋天资、文武出众,但是介于他的身世,很多人本能地心存芥蒂,甚至同门弟子之间都常有闲言。而他生性内敛、老实持重,只会时常隐忍自己、迁就他人,幸而身边总有璟瑞照付,才使他免于遭到有心小人的妒恨和中伤。璟瑞深知,在廖兄的心中一直期盼能够改变这种窘境,奈何势单力薄,有时候连自身的尊严都难以维护,更如何才能给遥远的家乡族人带去福祉呢。而他自己虽然身为王子,却也对于此事无能为力,因而时常莫名感到十分歉疚。
廖绎很快冷静下来,说道:“幸好有你在。我看那人的着装,应是姚家军的一名近卫,方才如果是我出头,只怕会与他多起冲突。”
璟瑞附和道:“阿诺姚氏近来愈发嚣张了,父亲和盘公仍是无可奈何。”
廖绎不愿在此久留,又急于跟同行弟子们汇合,而且还有任务在身需得面见大王子,璟瑞便要与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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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琦的行院门敞大开,璟瑞和廖绎远远看见他一身素白常服,玉髻高挽,身姿修长,神态沉和,正在背着手侍弄一株瓶中花。璟瑞唤了一声“大哥”,璟琦闻言停望,静待他们近前。
璟琦先与廖绎相互见礼,问候道:“廖师弟,许久未见了。”
廖绎还礼道:“堂主近来时常惦念你,连日怨念不能亲自前来观礼,嘱咐我一定要转达他的心意。”
璟琦道:“盘公的身体可好?”
廖绎答道:“堂主向来注重保养,身体无忧。”
璟琦又问:“盘熹师弟是否与你同行?”
“他没来,”璟瑞终于插进一句话,“他又去无山原上处置暴民之乱了。”
“没来也好,”璟琦温和地说道,“免去我与他费心酬酢,我与小瑞均更希望你能过来,更像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廖绎最不敢听他人的亲和言语,被说得害羞起来,幸而肤重皮厚看不出来面有红窘,赶忙说起正事:“……殿下,临行之前堂主让我将这封书信转交于你。”
璟琦接过信笺,道:“我应对父亲交代的差事经验尚浅,时常不知应当如何决策才更为妥当,幸而能够频频向老师求教。多次有劳廖师弟代为传信,我十分感激。”
廖绎忙道:“大王于我有恩,堂主于我有情,两相托委,莫说仅是送信了了,即便让我舍命相助,我也绝不会推辞。何况你一直有心帮助勍栾遗民,我知道你在众位长老的面前替勍栾人说过许多好话,我代族人千万分感恩。”
璟琦道:“我国子民如果能与勍栾人相互善待,也是我长久以来的期望。我对廖师弟最是放心,四弟心思单纯,常年在外也是多仰仗你的照付。”
“快别再说这些生分的话了,”璟瑞在旁边闲站不住,又插口道,“大哥都还没有请我们进屋去坐呢!大哥这两日住得可还习惯么,我是真的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大哥身边是否还有哪些闲杂琐事,让我替你做就好。我们过来之前大哥都在忙些什么呀?……”
璟琦无奈地睨了四弟一眼,抬手示意他们进屋再聊,一边走着一边逐一作答:“我对于身外之物并无挑剔,这里的饭食住宿都很好,你也不要太过于娇纵了。我这里万事皆已打理妥当,只等你明日过来观礼便好。我方才看见园中有一树花开得热闹,于是命人折回一枝以作观赏,对了——不久之前宫人送来这只玉佩,听说是你亲手做的,我欣赏了很久,尚未来得及谢你。”
“乐兄的玉雕和画作均是绝技。”廖绎一本正经地说道。
璟瑞坦白道:“那都是别人过誉的,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中上水平罢了。”
璟琦欣慰道:“我觉得极好,我这只玉榫已经极为细致,另一只卯心不知又如何精巧。”
麒凰佩原为一对相扣,男方携带玉榫,女方携带玉卯。璟瑞体会到大哥的鼓励之意,心内温暖,喜上眉梢,目光一瞟落向门口处的瓶中花,忽而诧异道:“那株花正是我们方才一进院门时就看见的——那可是桃花吗?”
“是啊,”璟琦面带愉悦地说道,“茂陵地势较高,气温低而水汽足,桐陵的桃花已经凋谢了,这里的却才开放呢。我方才看到时也很欢喜。”
璟瑞平素较难见到大哥的笑颜,抓住这次机会连声附和称赞桃花的美丽惊奇,洋洋洒洒地引述了一堆古言诗文,兴致一来又提出想要就此作画一幅以作贺礼。璟琦的确极爱桃花,始终耐心地听着看着。廖绎并不懂花也不懂画,于是早早告了退,同行弟子之间还有诸多事项等他前去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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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大红的新人在篝火映照之下步入礼堂,各自佩戴的一对流云麒凰佩圆润夺目、熠熠生温。云想容一袭长裙拖地,以红纱帷帽遮面,行姿温婉,的确不似寻常的沂云女子。璟琦一一敬谢各族宾客,言笑晏晏,不知疲倦。云忠守浓眉大眼、身形健壮、少年老成,面对满院的欢嚣始终神情威严、难辨喜怒,仅在璟琦举杯敬酒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微笑还礼的面子。
礼毕,二位新人双双在仆婢的扶侍下端坐,云想容唤来侍女耳语几句,侍女向众人转述新王子妃想要奏琴一曲以向各族来客表致谢意。璟琦不动声色地看了云忠守一眼,云忠守微微点头,璟琦便也点头同意。
璟瑞正在席间待得无趣,接二连三的敬酒还酒已经让他有些厌醉了,忽然闻见琴音入耳,而且颇为清雅动听,不由得寻声看去,竟然是他一直有所介怀的新大嫂所奏。他逐渐听得入神,心想原来沂云女子之中也有聪慧灵秀者,能够奏出这样出众的大雅之乐,即刻重新对她另眼相看,可见凡事的确不可一概而论,从前果然是自己见识短浅了,不免在心中暗自连连告罪。璟瑞原不是固执刻板之人,不过囿于年少无知才会在此前对人口出轻视污蔑之言,他虽然能力有限,这般甘于自省反思、正直坦率的态度和心性倒是不错。
曲至中程,宾客皆疲醉。突然一队十余人声势浩大地闯入礼堂,为首者方面阔耳,眉目高挺,周身尽显英伟傲气,朗声大笑道:“我来迟了,不曾恭祝乐兄大婚之喜!”
璟瑞咬牙切齿地低声恨道:“是姚熠霖!”随后他认出来者随行中的一人正是昨日在旅馆遇见的闹事者,便碰了碰身旁的廖绎,示意他去看。廖绎低声回道:“想必这群人昨日便已来至城中,却不按规矩行事,故意要在今日半途惊扰婚礼。”
姚熠霖是阿诺族长姚长禄的长子,当年乐氏立主,有人心悦诚服,也有人异心暗涌,而姚氏一族正是其中暗存异心的第一伙人。乐王多年以来苦心尝试过许多收拢阿诺族人的方法,显然至今未见成效。席间尽皆察觉来者不善,一时之间丝竹静止,满座肃然。云忠守警惕起身,乐璟琦正坐相迎。江昀走上前去请十几位来宾解下兵器之后再进礼堂,却没有人理会他。
片刻静默之后,璟琦平静地说道:“请姚大公子入席吧。”
璟珍从女眷席中站起身来,赶至江昀身边壮势,亮声道:“请姚大公子入席!”她此刻一袭绯红锦衣,乌发用赤金簪子束成高髻,面容美艳,秀眉高挑,身姿凛然,瞬时吸引住了席间所有的目光。
姚熠霖面不改色,颇有意味地看向她,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慢慢地靠近,并道:“是你呀,数年未见,可还记得我吗?”
璟珍目不斜视,冷言回道:“我有太多手下败将,记不清楚你一个!”
姚熠霖向她越贴越近,怪声说道:“那看来是不曾忘记我呀,却为何偏只记得那些不太光彩的故事呢?当年你们姐弟可是时常来我帐中饮酒畅聊,怎么现在才一见面就恶言相向呢?”
璟珍毫不示弱,瞟瞪一眼,呛道:“当年不曾预想你如今行事竟然如此乖张!”
姚熠霖哈哈大笑,却道:“不敢当,不敢当。”旋即骤然敛声收色,拂袖而去。待入席之后,他半刻也不曾坐定,向周席的各族长老们一圈接着一圈敬酒称奉,很快便使得宾客们纷纷重拾欢悦。璟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席间的表演,云忠守亦是冷眼注视,但见他言行举止皆对沂云族民礼数周全,甚至更甚于对待王族宾客,自觉尊严得以保全,便逐渐示意对他们放宽了管限。
夜色渐深,席间开始兴起各种歌舞和游戏。姚氏随行都不在席上老实待着,而是四处与人杂乱地混作一团。姚春随手抓起一把筷子参与投壶,连发数支全中,傲慢地说道:“这也太没意思了,早前听闻沂云族民人人皆兵,怎么居然还做这种女儿家取乐的游戏!”立刻有人愤愤不悦地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看,这宴席之上应该以什么取乐?”姚平接口道:“今日乃是王子大婚,可不比寻常宴席,倘若大王子和云族长准许,不如立上一个真正的靶子,大家有能耐的都来一较高下!”话音落后,果然有几个气盛的沂云族民去向族长请准,云忠守生性尚武,举手便同意了。璟琦略觉不妥,微笑附和道:“大家尽兴即可,莫要伤了人。”
待取来长弓和箭靶,数名雄健的沂云男子纷纷站出来与姚氏各人竞赛,彼此之间有赢有输,很快便将满堂的气氛炒得火热。姚熠霖如霸王似的歪靠于座椅垫背,傲视着座下的竞赛和席间宾客们的表情,心中暗想:王子又如何,不过是仗着父代的功勋得来的名位,将来这界南的土地还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里。他见时机合适,起身向云忠守请道:“眼看他们比划得如此热闹,我竟然也有些心痒难耐,想到从前我们姚家军与长巾军比武较量的往事。说起来最近许多年间都不曾行过这般比赛了,不如你我也趁着今日小试些许如何?”
此时沂云族民们兴致正浓、呼声正烈,都迫切地希望能够看到族长显露一手。姚熠霖早料如此,昂首挺胸,朗声道:“云族长,请罢——”云忠守冷哼一声,对于与姚熠霖对赛自信满满,大手接下长弓,二人各执十箭,在黑夜里仅凭闪烁的灯影发箭,皆全中,不相上下,座下皆为二人喝彩。
姚熠霖神色得意,抱拳承让,云忠守却并不十分满意,淡淡地说道:“看来姚大公子这两年的功力有所精进啊,改日我们两军之间一定重办竞赛,再次认真地较量一番。”说罢二人不动声色地各自归位。
璟瑞在客席之中小声说道:“从前九族人公认长巾军最为善武,这几年来却听说姚家军开始勤于练武,父亲和大哥一直有所忌惮,他姚熠霖今日是想在此公告示威吗?”廖绎也心觉不详,皱眉压声道:“示威倒未必至于,最多是趁机在各族长老的面前显一显他姚家军今日的威风。可是……我似乎曾经听到堂中弟子的传言说,多年以前姚熠霖曾向二王姬求亲未果、失了颜面,此事是否是真,他近年行为偏执,是否会因此而记怨,我实在不敢揣测。我平素极少多说闲话,但观他二人方才的言语,这一念头忽而升上心中,正想向你贸然确认,不知……”
“啊?”璟瑞由衷地诧异,惊道,“我确是从来不知!你听谁说?这事何时?”廖绎先前不过随口一问,话说出口之后也感觉不妥,看璟瑞实不知情,多说无益,赶忙摇头道:“罢了,闲人嚼舌未必属实,咱们先不管。”
这时只见姚熠霖愈发得意,突然转向璟琦大声说道:“不如也请乐兄上场一试吧!”
璟琦双手一紧,他素来并不精于武艺,姚熠霖今日看似想要在这种场合之下故意发难,只怕他不足以应对。他的神色波澜不惊,不急不缓地回应道:“有新王子妃在侧,我不便离席。”
姚熠霖追责道:“不过是博一个彩头罢了,大王子何必非要推脱呢,难道是怕输了会在新夫人的面前失了颜面吗?”
璟琦眉峰微蹙,心中思量恐怕终究难以回避,以防对方借机大行难堪,要尽快想好几句得体的言辞应对才是。云想容身体微动,心中纠结是否应该开口帮夫君说话,却被哥哥抛过来的一个眼神压住了口。璟珍旁观事态,忽地霍然起身,几步跨至姚熠霖的面前,朗声说道:“姚大公子,不如请先与我再续一战吧!”说罢要求将箭靶远移至百米之外。
姚熠霖极给璟珍面子,满面堆笑道:“二王姬,有幸,有幸!”二人同样各执十箭,亦皆全中,不相上下。姚熠霖复又骤然冷漠道:“眼前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我了,不如有机会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如何?”说罢再次拂袖而去。
未等姚熠霖再次向璟琦发难,廖绎站出来恭恭敬敬地请道:“姚大公子,可愿与在下比试一场?”璟瑞被他的突然起身吓了一跳,一句“廖兄,你别——”脱口而出紧接住口,心绪一下子紧张起来。
姚熠霖尚在得意之中,居高临下地睥睨,轻佻地说道:“你是经纶堂的人?”姚春附身过去小声提醒他:“少主,他就是廖绎。”
“原来是你。”姚熠霖眼皮一颤,有所犹疑,口动而身体未动,“有幸,来吧?”
廖绎随手挑出最重的强弓,并向取来箭靶的沂云族民说道:“劳烦请将靶子挂于院口的门棱之上。”
座下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门口?那得有二百多米吧,现下夜黑光弱,能够看得清楚吗?这射程二百米的强弓又岂是人人都能拉得动的?”
廖绎神色不动,对姚熠霖说道:“大公子,可否?”姚熠霖自忖不足,心内犹犹豫豫,但先故作镇静道:“你先请——”话落廖绎即拉弓秒发。门口附近有几人急切地跑过去查看,欢呼地高举着正中红心的箭靶返回。璟珍赞赏地不能自抑,脱口高声大赞称好。璟瑞看到挚友大显高技,亦是极其畅怀,拍掌喝彩之声几欲压倒众人群响。姚熠霖不敢不服,咬牙应战,用尽全力拉弓,随后有人举回射偏在一侧的靶子。廖绎面无表情地收弓整装,依然恭敬地说道:“夜黑风大,大公子的箭术已是很精进了。”
姚熠霖意气渐退但是面色不改,他虽然未中红心,却也未曾脱靶,加之夜光弱、距离远,这个结果并不算太难堪,于是大方地朗声认了输,趁着满座的热闹隐身下去,不再提追赛的话。
此番插曲过后,席间很快恢复了原状。云忠守从高棚座席之上大步走下来,近前反复打量廖绎,目含赞许地问道:“你是勍栾廖氏人?”
“是的。”廖绎站直身体,端正地回答。
云忠守忍不住嗤鼻道:“为何会与经纶堂的人待在一起?”
廖绎虽然暗自不喜旁人无端质问,但还是和气地作答:“我自小在那里长大的。”
“你一个勍栾人留在经纶堂做什么!”云忠守难掩满脸厌弃,粗眉一挑,抬声说道,“你应当来我这里,你看——”他指向不远处几桌单独为勍栾人而设的客席,席上的每个人都在欢呼雀跃、眼眸闪光,他拍着廖绎的肩膀说,“我茂陵现有数百名勍栾人,日后必定还会有更多,我让你来做他们的头领,你可愿意?”
廖绎大惊,连称不可,云忠守正色诘问:“为何不可?你应当与他们站在一起,而非一个人混在经纶堂里过着富贵的日子!”他再次嗤鼻一声,摇头叹道,“也罢,你跳出了泥潭当然不愿意再陷进来,我一个陌生人空口而说的两句话,你也未必放在心上。但是你记着——倘若将来有一日你改变了想法,你也许会明白,整个界南只有我们沂云人能与勍栾人做朋友。我看你绝非凡庸之人,今日有幸遇见,他日如有任何需要,你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廖绎听得似懂非懂,很快又被璟瑞及众人簇拥着去喝酒,有满腹疑惑想要向云忠守追询却再无机会。
大婚礼毕,璟琦于次日携新王子妃返回桐陵。云忠守在临别之时狠心地对妹妹说道:“你执意要嫁给乐璟琦,哥哥不得不依你,从今以后你便是乐氏的人,不再是沂云的人了。”云想容哭别了哥哥,连日频频垂泪,幸而有璟琦一路以礼相待,使她去乡渐远的惆怅得以慰藉。
廖绎最终拗不过璟瑞,向其他弟子借口“四王子身体不适,暂且不能回程”,二人在茂陵城中多待了一日,随后同路向东北方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