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国,郁陵,宗山族领地。
九峰岭即为秀笔峰、苍擎峰、落日峰、雁儿峰、牛头峰、一线峰、林泉峰、雾荫峰、螺相峰九座峰头,其间围绕一座清垣壁,壁石陡如断崖、光如明镜,壁下碧色的泉水汇入凤尾湖,皆是自然之手雕琢而成的瑰丽奇景。各峰集簇地座落在郁陵城东边缘,也是乐国的东北边境。翻越峰丛向东即至无山原,那里土地贫瘠,不再有乐国子民居住。邻居九峰岭的宗山族人非常热爱和依赖这片依山傍水的土地,他们也是九族之中祖居于此、变迁最少的一支。岭边的房屋依循山势而建,用粗壮的树木枝干搭起一层高的平台,其上的二层和三层顺着岩壁蜿蜒向上,近看歪歪扭扭,远观错落有致。由于宗山族人与世无争的性格,郁陵成为了界南土地上的一片世外源。
夏日清晨的阳光在卯正一刻略过飞来石,穿过一线峰照进峡谷。青衫少女背着绿竹篓,乘着阳光的暖意款款独行,笑盈盈地向每一位早起的山民问候早安。乐璟瑶刚刚经历了无山原上一场满目疮痍的疫病,格外珍惜眼前这片青绿山水的盎然生机,她偶尔停下赶路的步伐,长长地呼吸几口清净的空气。
离开九峰岭不远就到了郁陵城,璟瑶刚进城门,就有两个十三四岁的药师谷小弟子跑过来迎接她,乖顺地称呼“师姐”,争相帮她背提行李,跟在她的身后返回谷中以复师命。
药师谷位于郁陵城南,顺着两弯涓涓入谷的溪流一路向前,三人从土坡上走下来,踏着由两根木头搭成的小桥越过溪水,看到被垂下的柳条掩盖的低矮洞凹,就是药师谷的入口了。谷主孙名仕是现任宗山族长,孙氏族长世代带领着族民们研习药石医术,族中有才干者大多成为良医善人。
洞中的山谷是另一番天地,由于谷内灵气盛极,灌草树木皆比外面更加青翠,整齐的如围棋格子般的木屋聚建在一侧,另一侧陈列着百余个堆满了各种药材的木架子,散发出也许会让常人不太能够忍受的浓郁气味。此刻时间尚早,璟瑶打发走了两个小弟子,用手将两鬓被山谷夹风吹散的碎发绾于耳后,秀丽的面容透出一丝疲惫的苍白,她汲了一捧清水在脸上和额上轻轻拍打几下,最后整了整衣衫,向正中的四方堂屋走去。
堂屋内间宽广,数十名弟子都在安静地自习,或誊写医卷,或默诵书章,或比照着几株药草绘图。最末排的一个小弟子正在走神发呆,璟瑶从旁边经过时惊醒了他,他一抬头看见是璟瑶的面孔,瞬间喜笑颜开,璟瑶嗔瞪了他一眼,继续半低着头向前走去。
孙铭仕端坐于六角长桌后方的藤椅之上,约四五十岁年纪,须发黑亮,正在半眯着眼睛沉思,神色安稳,一尘不染的长袍透露出不易亲近的威严。璟瑶轻声打破沉静,说道:“师傅,璟瑶回来了。”
孙铭仕慢慢地张开眼睛,缓缓说道:“你回来了。勍栾的疫情怎样?”
璟瑶回禀道:“早先来势很凶,虽然波及者较多,但是都很集中。弟子们组织发散了汤药,也给重症的病人施用了针石之法,昨日我返程时疫情已经基本受控,还有几位师兄留在那里维持治疗几日。只是……弟子们去得有些晚了,最初突发急症的病人都没能生存下来。”
“医者用心,也要看天命。无山原上如今已经那般混乱,我们最多便是尽己之力,无愧于心即可。”孙铭仕沉重而平静地说道。
璟瑶道:“我听说……初现疫情时,患病之人被当地暴民关进地坳里,我们早前送去的大部分药材和食物也被抢走了。后来,那群暴民向南逃走时被经纶堂的兵马围困,其中可能混杂着染了病但尚未发现症状之人,我们接触不到,不知是否会再次传播扩散。”
“唉,”孙铭仕深深叹气道,“应该不由我们多管了,盘公对于勍栾人的怨恨已至极端,那些人恐怕都活不下来吧。说是暴民,其实也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
璟瑶亦感痛心,神情黯然,请求道:“师傅,等到今年入秋以后,我们再往原上送去一批冬衣和粮食吧。”
“对,”孙铭仕点头表示赞许,并道,“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医者仁心,还是应当时常予人援手。暂且不说他们了,你上月自桐陵回来,还未得空与我说明情况。”
璟瑶马上整理情绪,恢复常态,说道:“是的,师傅。父王病情如旧,病根已然不能除去,症状有时稍显好转。上次听他说起喝药太苦,我便将汤药换作丹药,同时增调了剂量,这是我改后的方子,请师傅过目看看是否妥当。”
“呵呵,”孙铭仕连连苦笑道,“他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怕,现在反倒怕起苦来了。也罢,就依他吧。嘱他平日里多饮水,多睡眠,少饮酒,少劳心……哎,说起来容易……”这时下早课的钟声叮叮敲响,他便对弟子们摆了摆手说,“都散了吧。”自己则转身负手缓缓走开,自言自语说,“有好转……病入脏腑,何来好转,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堂下响起窸窸窣窣收拾书本的声音,璟瑶静待师傅走远,行了退礼道:“弟子遵命。”
璟瑶走出屋外时太阳正升过斜方山头,谷中瞬间一片亮堂,弟子们纷纷攘攘地打水洗脸、烧火用饭。璟瑶躲着阳光、眯着眼睛搜寻,找到方才那个发呆的小弟子,蹑步走近,轻敲他的后背,唤道:“小杰。”
盘杰喜笑颜开地回头应道:“瑶姐姐!”盘杰是经纶堂主的次子、盘熹的亲弟,亦是由于少时体质欠佳的缘故而被送离本家、投拜名医。
璟瑶冲他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说道:“跟我过来,我有好东西带给你。”
盘杰乖巧地跟着璟瑶走进寝屋,璟瑶从桌匣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裹,在他眼前一晃,故作神秘地说道:“猜猜看这是什么?”盘杰很认真地想了又想,然后摇头说猜不到,璟瑶便摊开小包裹,将一大块黄色半透明的立方体放在他手里。
“是惠陵的桂花糖砖!”盘杰欢喜地跳脚大笑道,“谢谢瑶姐姐!”
璟瑶盈盈笑道:“从前总听你说喜欢这个,我看见四哥那里有一块儿,便给抢过来了。”
盘杰接过糖砖,掰开一半递回给璟瑶,说道:“姐姐也留下一块儿吧,泡在水里又甜又香,可好喝了。”
璟瑶摆手道:“不用不用,这太甜了,我并不太喜欢,还是你们小孩子留着用吧。”
盘杰收起糖砖,撇嘴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喜欢这个是因为,年幼的时候最爱吃糖,可是我哥总不许我,他越藏起来我偏越想要吃,总是惦记着,惦记久了就再也忘不掉,现在才会像上瘾一样。”
璟瑶浅笑道:“你这话倒是说得很通透,可不正是越缺少什么才越会惦记,农人觉得河鲜珍贵,渔夫觉得麦芒珍贵。”
“姐姐方才回来,可会觉得累吗?今日还要做些什么,让我来帮你吧?”盘杰仰着脖子热心地问。
“是得要好生歇一歇,”璟瑶舒展了一下胳膊,“还有一些衣物要洗,”她指向竹篓里,“大部分衣服都被烧掉了,这几件还比较新,也不曾过多沾染,我已经用药粉冲泡过一遍,想着拿回来之后再仔细地洗。”
“我来我来。”盘杰说着便要去整理竹篓,璟瑶忙拦住他道:“不必不必,今日先搁下吧,我改日再收拾。我这里没有什么要紧事了,你出去找其他师兄弟们吧。”
“我不想去……每日背书太无聊了……”盘杰沮丧地说道,“瑶姐姐,我……特别想下次哪里再发生瘟疫的时候,你带着我一起去吧?”
璟瑶立刻严肃起来,说道:“别乱说,医者怎能盼着哪里有病灾呢,应当时刻祈祷世人无忧才是。像我们这样的小大夫,总是希望遇上什么大灾大难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可等到真的见了遍处呻吟的病人,肯定又会痛心、畏惧,恨不得能有妙手圣水,不然人单力薄又经验尚浅,如何能够招架得住呢。”
盘杰顿觉受教,颓然低头沉思。璟瑶抚了抚他的肩膀,安慰道:“小杰,你先莫要着急,等到明年你满十五岁了,我帮你去向师傅请求,准许你可以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经常去外面走一走。”
盘杰并没有太高兴,继续支吾道:“我……我……总是觉得自己太笨了,起步又晚,同龄的师兄弟们好像都比我强,恐怕将来师傅初次令我担待事务之时,我思维愚钝、领会迟慢,会闹出笑话来。所以……我想……如果能够有机会提前准备着,好歹也先跟出去见识一下,我的心里也许就不会这样慌张了。”
璟瑶体谅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是这样……好吧,过两日‘长青铺’开诊,是我跟着厚朴师兄同去,他一向很好说话,到时候我便求他也带上你。”
盘杰大喜过望,眼睛变得又大又亮,兴奋地叫道:“果真如此么!姐姐说好了,可不能骗我呀!”他这才像个真正的少年孩子一般开心起来。
“当然当然,我何时骗过你呢。”璟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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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药师谷之名而立的长青铺远近闻名,近期由于瘟疫的缘故,谷中弟子们尽皆去往无山原上救助病人,由于缺少人手,已经停诊了大半个月。在医铺重新开张的当日,盘杰生怕被落下,一大早便收拾妥当,站在璟瑶的寝屋外院等候。璟瑶在晨雾中瞧见他的脸,噗哧一笑,拉起他往外走。等到见了孙厚朴,璟瑶笑嘻嘻地凑过去央道:“厚朴师兄,这是盘杰师弟,他一直与我说很想跟着师兄你学一学本事,都说过好多次了呢,我看他勤奋好学又有悟性,咱们今日便带他同去吧。”孙厚朴即时点头,这件事情就成了。
三人步行至郁陵城中时天色已经大亮,十字街道的集市上逐渐热闹起来。长青铺位于城西,门口早早拥堵了许多前来问诊或取药的人。璟瑶和孙厚朴铺开包裹,摆出用具,盘杰带着眼力见儿做帮手,三人共同忙碌,很快便将屋前屋内均归置妥当。
孙厚朴有条不紊地指导师妹和师弟:“如果是拿着旧方子过来取药之人,依方给他们抓药即可;身体不适需要看诊者,先将症状记录下来,头疼脑热的寻常病症可以先常规拟方抓药,然后交给我审阅一遍;尚有疑问者则安排病人隔两日再来,那时会有几位医术精进的师叔和师兄坐诊;对于疑难杂症的病人需要特别留意,必须带回谷中让师傅亲自看过。”
一个上午过去之后,聚集的病人已经基本处置妥当。三人一起舒展脊背,孙厚朴和璟瑶均是一直坐着接待病人,盘杰由于需要听从使唤而跑进跑出的,始终未曾得空休息,孙厚朴便慰问道:“小师弟累么,坐下来歇歇吧。”盘杰连连摇头说不。璟瑶搁下手中抄写病卷记录的笔,说道:“手酸了,小杰,你过来誊吧,我要起身活动片刻。”盘杰便听话地坐下,拿笔埋头书写起来。
午间时分,三人在医铺对面的小酒馆里点了一些饭菜,吃饱喝足之后感觉重新找回了精神和气力。饭后孙厚朴要回去小憩,璟瑶和盘杰均说不需午休,只想留在酒馆内舒适的座椅上静坐歇息就好。二人对面而坐,璟瑶看出盘杰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小杰,你怎么了?”
盘杰好似难以启齿,犹犹豫豫地说道:“瑶姐姐,上午的时候……红翎姑娘和盐铺周老爷的病症分明是相同的,怎得厚朴师兄只给红翎姑娘施过几针便医治妥当了,却称周老爷病症疑难看不了,还让安排他过几日再来呢?莫不是……看红翎姑娘年轻貌美才特别以待吗?”
璟瑶一听原来如此,稍加思索之后答道:“胃肠的病症经常是同病而不同因的,即便厚朴师兄诊出红翎姑娘与周老爷的病症均是由于腹内湿热郁结所致,可能他对此并非完全有把握,而老者体弱,不敢贸然施针吧。不过这也是我自己揣测的,每位师兄师姐对待病人的方式和态度皆有不同,但必定都是为了医术和病人考虑,凡事亦非仅有一杆凭秤、一把标尺,我们最好静观便罢,不应该私下妄自揣测师兄的想法。”其实这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源于医患的立场有别,医者根据经验表现出待人接物的不同法门而已,璟瑶心思聪慧,自小善于旁观他人的心念和想法,只是盘杰初出茅庐、心性耿直、不懂变通,跟他解释可深可浅、可取可舍。璟瑶想到,倘若一时言语不妥恐怕引他徒增困惑,不如等他来日自然体会更好,于是仅先择其一二,简要回应之。
“可是……师傅常说……不得欺瞒病人……不是么……”盘杰由于未解深意,脸上尽显忐忑,紧蹙着迷茫的眼睛。
璟瑶微笑道:“这算不得欺瞒呀。你初次过来便顾及这样的问题,可见你有一颗医者的善心,师傅平日里最常说的便是医者之心,他如若得知,一定会很欣慰的。你放心,今日师兄所为必然没有私心,也并不与师傅平素的教诲相悖。”她斟酌片刻,心想小杰这少年的心性似不一般,不如讲得更清白些才好,便进一步解释道:“其实,对于此事我的确另有想法,你既然多问了,我便说与你听。依我所想,面对病人不仅需要对症下药,更加需要对人下药。这类病症本就迁延难愈、容易反复,红翎姑娘知事明理,师兄能够先与她讲明因果,才敢施方救治,即便不幸难以痊愈,想必红翎姑娘也会理解体谅。而那位周老爷平日里就是一个斤斤计较之人,师兄恐怕担心招架不住他日后反复求医,甚至可能无端怪罪药师谷的人医术不佳。我知晓此人本家迁自渭陵,是宿水周氏的望族,倘若惹他多生事端便不妥了,倒不如先让他对自己病愈的期望降低一些,再推托给旁人医治,想必改日以师叔们的名望和技艺,肯定不至于让人非议了。小杰,最近咱们眼见各大氏家之间似乎渐生嫌隙,私下族民们彼此相待的态度也总有疑忌,你日后倘若独立在外,需得学会揣度人心、变通行事,千万莫要不慎招人讹骂,既是为了药师谷的名声,也是为了自己。我这样说你会明白吗?”
盘杰听得似懂非懂,点头应道:“姐姐的话我记住了,我以后必定会再多多思量一些。”随后他便沉默下来,看样子真的开始苦苦思索的样子。
璟瑶久坐之后感觉困意渐袭,用手托着下巴闭目养神。盘杰突然碰了碰她,小声说道:“瑶姐姐,那边有个人好像一直在看着我们。”
璟瑶转醒过来,顺着盘杰的指向看去,只见角落桌旁倚窗坐着一位暗青色长衫的青年男子,手中轻轻抚玩着一只折扇,素白绢帛之上正书“江流何枯”,反书“山月何下”。那人神色从容,见他们看过来并不闪躲,而是微笑着还礼,合起扇子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道:“在下公孙钰。相逢即是有缘,姑娘和小公子是否愿意让在下在此落座呢?”
这般行为实在有些唐突,但是对方的言辞和笑容让璟瑶觉得比较安妥,且又不好推绝,便允他坐下了。公孙钰大方地自我介绍道:“在下自宸国而来,原是个乡野村塾的教书先生,日前来到乐国游历,旅居途中被此地的风光吸引,已在这楼上住了三日。今晨突感旅途落寞,于是自我打赌,定要寻机择一位有缘的客人,鼓起勇气结个朋友。然而一上午间只见对面的医铺纷纷攘攘,这酒家却无一人问津。想来本地宗山族人皆勤劳淳朴、自给自足,应该很少有人会在白日里消时贪杯吧,不由得自嗟自嘲,正巧这时却看到了你们,哈哈——”
璟瑶和盘杰还在疑惑地打量眼前的陌生人,均不做声。公孙钰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郁陵城中人人皆知长青铺的美名,在下无意旁观二位半日辛苦,着实令人心生敬意,这才希望能够与二位结识。如若在下行为唐突、冲撞了二位,在下这便赔礼告辞。”说罢即刻低头躬倾,真的准备要起身告辞的样子。
璟瑶闻及对方致敬师门、言辞诚恳,便道:“公孙先生远道是客,别介意我们姐弟招待不周。我叫乐璟瑶,这位是我的师弟盘杰。小二哥,请再上一壶新茶,莫让先生干坐着。”
公孙钰忙道:“无妨无妨,我倒是自己带着解乏止渴的好东西。”说罢掏出一只贴衣携带的银身雕纹酒壶,并向璟瑶探问道,“乐姑娘和盘小公子可愿同饮否?”
璟瑶道:“下午还有病人,我们不便饮酒。”
“又是在下唐突了,未能顾及二位尚有正经事情要做,都怪我平日里闲散惯了,缺心少肺的。”公孙钰大方地自嘲,收起酒壶,顺手恰到好处地接过小二送来的茶壶,弯下身来给三人皆斟了满杯,并且借机偷偷打量了一下璟瑶的眉眼。
璟瑶未曾发觉,如常礼貌地问候道:“先生远道独行,是专为游历而来吗?”
“主要是为了到乐国各地游历,也想要寻找两件宝物。”公孙钰故作神秘地回答。
“是什么宝物?”璟瑶因为好奇而脱口而出,复又觉得欠妥,补充道,“先生便于告知我们吗?”
公孙钰毫不介怀,说道:“当然无妨,在下方才也正想向二位探询呢。这两件宝物,其一为‘罗氏神女珏’,其二为‘鹳山云中图’,不知姑娘是否知晓?”
璟瑶道:“我未曾听闻,这二者是何物?先生又是从何处得知它们可以从本地寻得呢?”
公孙钰道:“从我国藏有的一件远古卷轴之中。据说‘神女珏’可以引出无根无尽的源水,‘云中图’记载了大地隐藏的秘密,二者均是宸国子民世代相传的传说,人人皆认为界南土地之下埋藏着许多珍宝。反而在下来到乐国以后却发现竟然无人听说过类似的故事,这也让我十分疑惑,愈发想要探求其中了。”
“我的确不曾听说过,想必只是民间传说,未必真有其物吧。”璟瑶轻松地猜测道。她对此并无多少兴趣,但若是四哥璟瑞在场,则必定会对这种逸闻趣事追根究底了。
“也未可知,也未可知。”公孙钰不置可否,自然地呵呵浅笑了两声。
璟瑶善意地补充道:“其实先生若想找寻什么宝石或图画,应当去惠陵,那里宜居宜乐,有极多的雕作名匠和文人画客,或许会有人知晓呢。”
公孙钰笑道:“多谢姑娘的提点,在下计划一路南下,既为游历,也捎带着探寻一下卷轴之中的记载,并不曾抱有太大的希望,也并非一定要找到宝物不可。人行于世,未必总要抱着某个目的,有时行事随意一些,反而会有意外的收获。”
这几句话使璟瑶忽而觉得公孙钰的身上似有一种洒脱自如的豪侠气质,令人心生羡慕和敬意,因而对他产生了更多的兴趣,正想再做攀谈。然而这时孙厚朴午憩已醒,过来召唤璟瑶和盘杰回去,璟瑶赶忙回应道:“这就来了——”于是只能先行告辞。公孙钰道:“无妨无妨,乐姑娘,我们后会有期。”并目送二人离去。璟瑶刚踏出门槛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公孙钰依然微笑地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的一时间让她突然砰砰心跳,竟然感觉双颊有些火热,赶忙拉着盘杰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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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劳作完成之后,璟瑶、盘杰和孙厚朴的晚饭仍然打算在小酒馆中解决,他们刚刚落座,公孙钰就从楼上走下来,彬彬有礼地向三人问候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一直对药师谷的名医十分仰慕和钦佩,今日有幸能够遇见,想要邀请三位同进晚饭,不知可否赏光?”
璟瑶便向孙厚朴介绍道:“师兄,这位是公孙钰先生,自北宸游历而来,午时曾与我和小杰有过一面之缘。”璟瑶和盘杰均在看师兄的眼色,孙厚朴上下打量公孙钰,心想反正我等三人将要在城内留至明早、等待换班弟子到来,今晚正是无事之时,且看眼前之人是个端正君子的模样,言辞之中又对师门颇存敬意,跟师妹师弟还是旧识,不妨就答应下来,便称恭敬不如从命了。公孙钰极其大方地招呼了满桌佳肴,言行做派均旷达而谦逊,又给孙厚朴的心中更加增添了一份好印象。
待菜品上齐之后,公孙钰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说道:“整日的活计都已做完,现在应该可以小酌些许吧?”
孙厚朴老实地说自己不能喝酒,公孙钰表示不相信,作势仍要倒给他,璟瑶拦道:“孙师兄是真的不饮酒,你就莫要勉强人家了,我来陪你喝一杯吧。小杰……怎么你也想喝吗?”
盘杰倒是兴致满满、跃跃欲试的样子,公孙钰便给他斟了半杯,又给璟瑶斟了满杯,笑道:“我料想你的酒量不会太差。”
璟瑶有些不好意思地浅笑道:“父亲年轻的时候喜爱饮酒,我与哥哥们自小经常偷喝一些,不曾喝多过,也不曾喝醉过。”
盘杰抿了一小口,只觉得很辣很呛很涩,不由得皱起眉头。公孙钰笑道:“我这老酒的劲儿可足,小孩子慢些,可别喝伤了。”盘杰最不喜欢别人叫他小孩子,皱着眉头硬去喝第二口。
璟瑶尝了一口,也皱起眉头说道:“哎哟,果然是烈酒啊。“抬眼看见公孙钰正在歪着头笑她,便不服气地又喝了一大口,然后低下头去暗自咂嘴扇舌头。公孙钰爽朗地笑道:“好,果然爽快!”接着又给她重新斟满。
璟瑶实在感觉喉头灼烈,不想接着再喝,便搁下杯子开始闲聊,问道:“听闻漪澜江南北差异极大,公孙先生行多识广,不如向我们讲说一番游历途中的见闻吧?”孙厚朴也好奇地问道:“还未相询公孙先生来自宸国何地?”
公孙钰道:“在下来自夏州,地处宸国北方边境。在下初至乐地,见识尚短,不敢随意妄言,不过我近日以来有所感悟,宸乐两国之间的明显不同之处在于,宸国人更为严谨庄重,而乐国人较为优雅浪漫。”
公孙钰的用词两相褒奖,令听者心悦,孙厚朴便客气地回敬道:“宸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乐之邦,我国自然是比不上的。”
公孙钰道:“其实也并非完全如此,依在下看来,乐国在许多方面更有应为我国学习之处。譬如在我的家乡夏州,原本也有许多部族,只因我朝对待所有子民皆行统一管治,他们逐渐便与中原人别无二样了,反倒是我此行南下的所见所闻,你们九族中人和平相处、其乐融融,着实令人艳羡。又如这酒皿杯盏——”他一边把玩着空酒杯一边说,“宸国的杯子多是斗圆宽大的,反倒是如此小巧的玉杯,如此婉约的腰身和玲珑的柄耳,更加让我爱不释手。”
璟瑶嘻嘻笑道:“原来先生喜好纤腰啊……”其余三人闻言皆为一愣,公孙钰如此口齿伶俐的人竟然也一时哑塞了,未料及经人如此调侃,呵呵畅笑了数声。孙厚朴亦是由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经此一话,四人皆感觉彼此之间更加亲切了许多。孙厚朴平素闲暇时分常爱阅读关于各地河山风土的论著,此刻一时抒怀,向往地说道:“乐师妹有所不知,我一直对于北方广阔而辽远的山川地貌心怀憧憬,记得曾经在诗文中读到描写宸国西北浮云白日、大漠长烟的词句,尤其令我心驰神往,想来站在满目黄土之上定然别有一种畅快自由之感吧!只可惜我生长在这南方山林之间,恐怕终究难以有机会得验其中滋味了。方才先生所说的夏州,是否正是可以见到那般景致呢?”
公孙钰坦荡道:“夏州啊,黄土地倒是的确不少,早先却也是又荒又破的,官家虚空无能,权贵相互打压,当地人的生活常年穷苦,还会经常受到北方凶蛮部族的滋扰。那些写著诗画的文人游客们偶尔旅居所见自然还好,如若问问平民百姓,便是只闻坏处而全无好处了。不过后来幸有一位高能之士前去治理夏州,那里便逐渐改天换地,近几年来得以成为宸国最繁华的城池之一。”
“能够将荒土变成宝地,将苦难化为福祉,这样的德行确是令人钦佩呢。”璟瑶赞许地说道。
公孙钰接口道:“的确如此,我与许多家乡族人都非常感激他。其实畅快自由自然是好处,山清水秀也是好处,宸国再大,也没有药师谷外那么灵气的一座山,更没有清垣壁下那么好看的一片水,可见一方土地自有一方土地的好处。”
“先生这话说的不错,”璟瑶面露愉悦,得意地说道,“在我看来药师谷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任凭怎样的繁华都市、世外仙境都比不过它,我要是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这里就好了。”
孙厚朴体恤而宠顺地笑道:“师妹,你便是不想离开,谁又会赶你走呢,即便将来嫁了人,也可以时常回来看一看呀。”
璟瑶被“嫁人”之言说得面色含羞,低头不答,忽而又被旧事缠心,转而垂头哀叹道:“哎……咱们还能在此遐想说笑,无山原上却总是难得安宁……最近我一想到身边邻近所在竟有许多正在经受苦难之人,就会觉得自己每日都过得很歉疚……不知何时也能有那样一位贤人去拯救他们呢……”
孙厚朴对于师妹的心忧之事感同身受,安慰道:“师妹勿要过于忧虑,如今无山原上的境况也远非单凭我们送衣送粮、施医施药就能改变,正如师傅所说,我们只需尽己之力、无愧于心即可。”
璟瑶叹道:“……想来也只能如此了。”
“无山原……“公孙钰神色一转,问道,“乐姑娘前几日是否曾经去过无山原?”
“……前几日为了救治瘟疫,我的确刚从无山原上返回。”璟瑶随口答道。
公孙钰迫切地追问道:“姑娘可曾医治过两个毒伤难救之人?”
“是……啊……”璟瑶不知何故,半惑半疑地回答。
公孙钰斗然抚桌笑道:“那必然就是你了,我方才还未敢确认呢。前几日我也曾经过无山原,那两个伤者正是我在路边遇见并送去医治的,你当时满心满眼之中只有病人,想必是不记得我了。”
璟瑶深刻地记得前几日发生之事,尤其是那两个毒伤惨烈的病人,但是对于事件的其他旁观参与者却有些印象模糊了,她仔细地盯着公孙钰看了又看,心想:莫非的确就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