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锦丘。
生辰宴次日清晨,璟瑞尚在睡梦之中,梦中他和铃儿在落带江畔对视而笑,彼此柔情蜜意,恍若一见钟情,又似久别重逢,大概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内心的所思所念代入了铃儿口述的神话故事。梦境正酣,忽而闻得有人在耳边唤他的名字,迷迷糊糊睁眼一瞧,竟然正是铃儿!眼前所见却不是梦中假象,而是鲜活灵动的铃儿本人!璟瑞惊道:“哎呀,你怎会在这里?”
铃儿的鼻尖离他只有半尺远,咯咯笑道:“你们一群人住在这里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怎么不能来。昨晚你与我约好去三白山,你不记得啦?”
璟瑞掀被起身,忙道:“记得记得,却不知竟这般早。我还嘱人卯时初刻叫醒我,倒不及你来的更早。”
铃儿道:“咱们骑马去三白山脚,要半个时辰,然后爬山,又要半个时辰,现在可是不早了呢。”
璟瑞顺依道:“好的好的,我这便起来。”
璟瑞匆匆洗脸,取布擦净水滴,抬头看见铜镜之中铃儿的小脸,她今日换了一身金桔色的简装衣裙,衬得脸庞白净、双颊红润。铃儿发现他正在透过镜子偷看自己,娇俏一笑,说道:“看什么,我的脸也没洗干净吗?”
璟瑞傻笑道:“你这般形容,好似与我昨夜梦见的一样。”
铃儿双手叉腰,歪头嗔道:“谁许你偷偷梦见我的?”
璟瑞知她并非真怒,而是女儿小性儿,笑道:“我记得在梦里倒是问过你,你说你也想见我,大梦一醒,你果然来了。”他近来一见到铃儿就变得口舌蠢笨,昨日几番对话总是落了下乘,惹得铃儿看他呆头呆脑,很是好笑。其实他原本极是一个脑筋灵活、口齿伶俐之人,若是认真起来,常人可比不过他油嘴滑舌。铃儿听他用词甜腻,心中欢喜,偏头偷笑,却也不多理他。
天色几近蒙亮之时,二人爬过三白山脉外围矮峰的半山腰。放眼望去,几种树木重叠相交,其一高挺,其二低伏,其三深绿,其四嫩碧……参差错落,绵延百里,布满整片山坡。两个打着灯笼的红点小人儿在山道上你追我赶,快意恬恬。这座山峰的特异之处在于,石阶、崖壁、丘丛之间刻划了许多粗质古朴的图形图案,其中飞禽、走兽、人物、屋舍皆有,笔触远古,令人别有神奇敬畏之感。铃儿称那些石刻岩画是“祖先的印记”,今人难解,她并不太感兴趣,而是拉着璟瑞去看另一边峰丛之间的近代壁画,所作皆为亮丽细致、祖辈传颂的神话故事绘。
等待日出期间,铃儿从腰间绣包里掏出火石,点燃路旁摆设的酥油灯,举起荧荧火光隐隐照亮一面崖壁,乐此不彼地连声讲述道:“这些壁画我从小常爱过来看,娘亲也常给我讲里面的故事。你看,那便是神女,那是落带江,那是先知伯黎——你们乐国人又称他作土地神,那几幅画便是讲了神女向智者求知的故事。你再看,那也是神女,那是贯众山神,那几幅画便是讲二人初遇,山神救了神女的性命,神女愿意以身相许……那是他们在落带江畔分别……那是神女借用宝器开源引水……那是神女率领族人耕植……那是在指导族人建造房屋……那是神女为一对殉情之人举行庆典……”
“什么?”璟瑞惊诧道,“缘何要为死者庆祝,岂不是更令他们的家人悲伤吗?”
“为什么?”铃儿不解道,“你没听见我说呀,不是平白死去,而是殉情,那男子不幸病亡,女子无比思念丈夫,决心随他而去,他们一定会再相见的,应当为他们高兴才是。”
璟瑞明白了这是高勒人的思想信仰,便不反驳,说道:“也是,既然无意独活,死后团圆也好。”
铃儿纯真而如意地说道:“正是这样。啊,对了,我还要带你去看红顶鹤呢,那是我们的圣鸟,每日太阳升起之前它们都会聚在‘镜湖’游水,是天下唯一可以看到一大群红顶鹤的地方了。快快,咱们得爬到那边山坡上!”
铃儿眼见日出将至,随手拉起璟瑞急着往前走,肌肤互相碰触的一时之间,璟瑞血液流速、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身体一抻、脚步一滞。铃儿无思无暇,回头怪道:“怎么了?快走呀!”
璟瑞心中嘲笑自己:呆子,想什么呢?口中赶忙应道:“没事没事,快走!”
从坡顶平地既可以仰观整面天空,又可以俯瞰整个镜湖,二人登顶之时正是日出降临之刻,铃儿喜道:“太好了,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呢,你看那儿——”
璟瑞循着铃儿的引导看去,只见山间湖水绿似碧玉、透似琉璃,湖面上有十数只纤长优雅的红顶鹤或立或坐、交映成趣,其人间难见的圣洁姿态令观者只敢屏息远望而不敢轻易说出任何与之相配的美好词汇。再细看时,发现鹤群之中两两结对,彼此依偎,引得旁观人类无比艳羡。片刻过后日出已至,鹤群沐浴着阳光纷纷直立,水中波澜渐起,鹤群振翅而飞,双双成行,比翼飞向丹彤云霞。
璟瑞张目结舌地呆默了许久,终于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奇景!从前只听人夸赞何处何地的美景似梦似画,却不知,我等俗世凡人任凭漫天想象,也不敢想出这般浑然天成的仙境之象。可惜仙鹤转瞬而去,而此时我手中没有笔墨油彩,无法立刻将眼前所见入画……等回去之后我定要尽力回忆补画,必能胜过寻常山水之作……敢问世间几人有我之幸,能够亲眼得见如此奇景!”
铃儿专程带璟瑞来此观景,见到成双成对的红顶鹤之后心中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不巧璟瑞竟至呆溺于美景,全然忘却身边人事。铃儿对此又怜又气,忍不住呛声说道:“鹤都飞走啦,还看什么呢?”
璟瑞回神看她,日出的光线既干净又浓郁,二人眼中对方的脸颊都是朦胧而红润的,璟瑞恢复为懵懂少年之态,心中悸动,傻笑道:“铃儿姑娘,谢谢你带我见到这样举世难求的景象。”
铃儿道:“你不用大惊小怪的,我们这里日日可见,只要你起得早、爬得山来。而住在山麓的村民们则更好了,现在红顶鹤群刚刚飞出山头,他们抬眼便能见到圣鸟呢。”
璟瑞感叹道:“圣鸟仙鹤……当得上,当得上!”
铃儿趁机说道:“你知道么,红顶鹤在我们高勒人心中是忠贞之鸟,因为它们一生一世只有一个伴侣,无论哪个先死,另一个必定相随。”
璟瑞悟道:“原来如此,不仅形貌出尘,更可贵在于如此气节,所以才能称为圣鸟啊!”
铃儿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竟然不理自己的话中之意,于是又补充道:“鸟儿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我问你,我若是嫁了你,你还会再娶别人吗?”
璟瑞自然是真傻,当即招架不住女儿家这般直言相问,耳红面窘,情绪翻腾,无数话语堆积在嘴边却一句声音也发不出来。
铃儿看似娇小,实则性烈而胆大,毫不示弱地追问道:“你又不愿意了?”
璟瑞既欢喜又不由自主地有些退畏,只敢支吾道:“铃儿姑娘,你……你当真想好了?”
铃儿微微露出少见的娇羞,说道:“我自然有了我的想法……但是——”她语调一转,正色说道,“听说中原人都有三四个妻妾,我可不愿意!”
璟瑞马上说道:“我不是中原人。”
铃儿反问道:“你们南疆人一向尊崇中原之礼,不是吗?”
璟瑞不愿让铃儿质疑自己的真心,正色回道:“好处自然要学,但也不是凡事都学的。”
铃儿紧紧盯住璟瑞的眼睛,想要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璟瑞则坦然回视,二人少男少女心思澄澈、无虑无悔,彼此对视的眼神逐渐变得情意绵绵起来。铃儿放下心来并垂下头去,璟瑞柔声问道:“昨日那么多位王孙公子,你真的……选中我了吗?你父王……也答允吗?”
铃儿俏脸一扬,自信地说道:“我自己选中的情郎,父王肯定依我。”
璟瑞听此一言,心中大喜过望,无限感念上天眷顾,竟令自己心想事成,是从前做梦都不敢预料的,不由脱口而出道:“铃儿,我发誓……”
铃儿举手封住他的口,娇俏而神秘地一笑,说道:“先不在这儿,璟瑞哥哥,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二人滑下山坡,来到一处半面环崖的凹谷,铃儿拉着璟瑞走过几个弯,便看见一座约一人高的石璞,整体似从地表生根长出,呈现底宽而顶尖的三角锥形。璟瑞看这大石头的外形似乎有些似曾相识,但是无暇多想,只听铃儿说道:“这是神女石,也叫作情人石,我们高勒人……定情时……都是来这里……许下誓言……苍天在上,神女为证。”
璟瑞对铃儿无比珍视,自然全依她意,即刻与她并排而站、十指紧扣,面向石头郑重地说道:“神女在上,我乐氏璟瑞,今日在此许诺,如若有幸能得铃儿姑娘为妻,定会百般珍惜,不舍相弃……”他说着看向铃儿,铃儿接口道:“我俩二人便似那红顶鹤儿一般,终生相依,生死相随。”璟瑞此时领悟到铃儿的话中深意,接着补充道:“今时来日,无论我妻天上人间,我发誓待她从一而终,绝不再娶旁人!”
铃儿心中感动,低眸欢笑,复又抬脸冲着神女石说道:“神女姐姐,你听到我们的誓言了吗?”
万籁无声之后,璟瑞也不知道应该期待什么,但听见铃儿小声说道:“咦,怎么没有呢?”她看似陷入了一点自我怀疑的样子,向四周旁顾之后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道:“真的没有出现啊……果然是骗人的么……”
璟瑞不解问道:“没有什么?”心想这里莫非又有什么古怪别致的民俗迷信,要等个石头给予什么指引或指示吗?
铃儿不言不答,悄悄抽回手去,低声支吾道:“也许……没什么吧……”
璟瑞见她言辞态度斗然转变,既不解又不敢贸然追问,心想他俩方才彼此许诺定下终身,难道没有通过神女石的考验么,那在铃儿心中是否还算数呢?倘若作数,他今晚最后一宴之时便应向宁王表明心意,回国以后由父王拟令正式提请两国结姻,后续的繁复礼节则是后话;倘若不作数,那可如何……
璟瑞鼓起勇气,忐忑地试探问道:“铃儿姑娘,今日晚宴,我是否应该……去向你父王说明?”
铃儿欲言又止,只道:“乐四公子,我……我……我们要不先回去吧,以后……再说。”
璟瑞明白其意,竭力隐藏心中的失落和忧伤,但还是掩盖不住重重耷拉下来的眼角和眉角。铃儿的眼神之中充满了犹豫、疑虑、不舍和歉意,璟瑞看不得她不开心,很快挤出一丝微笑,反而安慰她道:“没关系,天亮了,咱们先下山,我送你回去。”
当日晚间,宁王发言谢过四方宾客,金铃王姬以薄纱遮面,再次献舞一支以表致敬意和歉意,随后整晚便如寻常节庆宴典一般按部就班地进行,包括璟瑞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已不记得自己前来请求相亲的本意,或是成功地装作忘记,从而保全贵族的风度。临近尾声之时,璟瑞再也难忍心中情结,独自追至王姬帐前求见,侍女通报之后却回说王姬不见。璟瑞不得答复坚决不走,对峙许久,铃儿自帐内现出身影,隔着帐子出声道:“乐四王子,你先前总是问我想没想好,我方才认真想了大半日,也许已经想通,也许是真的没有想好呢。乐四王子,你若果真有心,咱俩若果真有缘,又岂该囿于一时朝暮,请记得明年生辰宴再来看我吧!”她的声音显得平静而坚定,还有些轻松愉悦的样子,既不答允又不像是拒绝。
璟瑞心想:漂亮姑娘果然大多心思难测,先情深义重地哄着我许愿发誓,接着又变得若即若离了,是我说错了哪句话、做错了哪件事吗?她约我明年再见,便是吃准了我心中有她,舍不得不来。那她心中到底有没有我呢?再等一年又是何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与众多相亲失败的异国王子、公子一般,收拾行装各自率众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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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瑞自觉个人之事暂时无解之后,便抛却烦恼,想起了廖兄和小妹。临去宁国之前他猛然觉察好友和亲妹之间暗生情意,又惊又喜,并且体察二人心思,曾给小妹留下一策:倘若中秋过后她与廖绎不舍分别,她可以对父兄称自己要返回药师谷,而对孙谷主称自己打算在铜陵王宫多留几日。药师谷常年隐于世外,且对她管束较宽,只要她适时返回,必然不会引起穿帮和麻烦。至于廖绎,只说他被璟瑞留在宫里做事,也不会有人追究。
廖绎的心中仍然惦记着远方族人,上次姜烜和阿妗匆匆离去,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样,是否已经顺利回家。他也曾答应过姜烜,来日定会带足钱粮再去拜访村民,其实无山原上还有许多同样破败贫苦的村落,他却没有能力一一帮济。也罢,走一步是一步,救一时是一时。璟瑶听廖绎细细讲过他多年的心结和苦恼、理想和期望,对他更加爱怜敬重,又想到自己以往在无山原上的见闻、蔓延的疫病、经纶堂的暴行、乱民的反抗、牵连的老人和幼子……她出于兼济天下的医者之心,仿佛对于无辜平民的苦难感同身受,愈加忧心自责,深叹道:“战乱、天灾、凶疫,皆是平民之苦,勍栾遗民竟无一幸免。廖师兄,你惦念族人是应该的,我不该阻拦你,只愿陪你同去!”
廖绎道:“我去过鹳山脚下的村寨,那里白日无粮、夜里无床,现在天气渐冷,条件会更加艰苦,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
璟瑶毫不犹豫地说道:“那应当也无医无药吧,老幼病弱之人想必遭难已久,你今日去积攒钱粮,我今日去备些日常药材,咱们明日一早便出发!”
廖绎不再多言,惯常沉青的脸色透出感激和温情,璟瑶看着他莞尔一笑,翘手揪了揪他的衣角,并道:“走啦,再等店铺都要关门了。”
次日清晨,璟瑶早起给卓尔和灵童喂足了草料,廖绎又另雇了一匹马和一架车,载满粮物,扬鞭去向鹳山脚下的良工寨。无山原上荒凉干涸,二人忍渴受冻地赶路,直至两日后的傍晚时分临近原野东境,才逐渐见到灌木矮树等生机的颜色。廖绎看见熟悉的地形地貌,说道:“这里我似乎认得,大约快到了,如果姜烜还在,咱们便去找他。”
璟瑶道:“不知姜兄弟是否已经和阿妗姑娘顺利成婚了,他俩共度苦难、终成连理,咱们一定要好生祝贺。”
廖绎道:“姜兄弟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上次独自冒然在原上闯荡,遍寻不见人烟,几乎疲渴晕倒,多亏遇见姜兄弟救我一命。良工寨里的许多寨民排斥外人,只当我是异族虎伥,还是姜兄弟辨认出了我耳后的纹身,劝服大家接纳了我。我清醒之后在他家中连住多日,听他讲述我族遗民的现状,当年九族军队留下的一场大火连天焚烧三日三夜、五百余里,彻底毁灭了祖辈的家园,如今九族之恨更将子孙后代们尽逼至山脚、再无路可退。我从前不能与族人甘苦同担,着实自感羞愧,故而未敢向姜兄弟坦诚自己竟是经纶堂门下之人。我答应助他解救阿妗,不仅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和信托之义,更希望能够多少弥补自己的无能和胆怯……希望来日,姜兄弟不会怨怪我对他隐瞒欺骗。”
璟瑶道:“你原本无意欺瞒,只是有所顾虑罢了,再找机会向他说明,他会谅解的。”
廖绎道:“我于族人已有大罪,不敢求他们原谅,只望不怨恨我便好。”
这时眼前远远出现村落形态,此刻正值晚饭时辰,各屋各舍却毫无烟火喧嚣之气,而是一派荒凉冷寂的景象。廖绎和璟瑶下马走近,看见寨子里尽是土砖堆房、粗木搭棚,坎坷岔路上有位老汉蹒跚走过,手中拖着破旧的木板车,车上挂着一袋又黑又小的地薯,便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半个月的饭食,而他本人亦是面黑肌瘦、神情低迷,对于身外人事不闻不问。璟瑶本欲上前问候敬老,廖绎伸手拉她止步,示意少说少做、莫多打扰为好。璟瑶见此情景,双眸低垂,眼角泛红,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气。
廖绎指示了另外一条道路,带着璟瑶来到姜烜家的棚屋门前,只见柴扉紧闭,敲门几声而无人应答。旁屋独居的一位老妪正巧开门,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搬走啦,没人。”
廖绎问道:“姜烜和阿妗姑娘都搬走了吗?”
老妪道:“哦,那个丫头啊,被人拐了去又跑回来,恐怕贼人再找上门害她,跟着这家的情哥哥搬去别处啦。唉,这儿有什么好活,趁着年轻去山里山外谋个生路也好。诶?你问这丫头作啥……”她眯着老花眼打量廖绎的穿着配饰,突然警惕地向后倒退,并道,“你是谁,为啥找这丫头?我不认识她!”
廖绎猜想这个老婆婆大概把自己想象成追讨阿妗的恶人了,赶忙解释道:“婆婆,您不记得我啦,我来找姜烜兄弟,上月他曾救下我的性命,我还吃过您家里的芋头,您想起我了吗?”
“哦,哦……”老妪好像想起又非想起的样子,但是神情已经放松,似乎相信了廖绎的善意,或是她已在生活的压迫之下变得对旁人的善恶不关心、不在意,只求不受牵连、饱餐活命便谢天谢地了。
廖绎轻叹一声,从马车上取下一袋米和一袋面,交到老妪手里,她凑近闻了又闻,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花褶,连声谢道:“好香……好香!谢谢……谢谢……”
璟瑶跟着廖绎离开姜烜家之后,悲叹道:“这寨子里怎会尽是病弱老人,他们的家人子女都……”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同时清醒地意识到,那些家人子女们还能怎样,这几年无山原上动乱群集,经纶堂连番打压,抓回去的暴民或无辜平民不问缘由、尽皆处死。这里地处勍栾领地的边缘,想必也曾被卷入暴民之争,焉能存有完好之家?
廖绎道:“寨子里的年轻人,无论出外谋生,还是跟着出去与人争斗,都不见回来的。偶尔有托人送回来的信笺和衣食,说是给哪家的,哪家便感恩领走,也再不知是真是假、是生是死。听姜烜说,刚才那位老婆婆的两个儿子都被经纶堂的兵马打死了,她至今尚不知情。走吧,咱们去见一见老寨主,把这些衣物、粮食和药草交给他,也看看还能否再帮上什么忙。”
璟瑶答应道:“好,全听你安排。”
廖绎凭借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老寨主的住址,敲门无应之后,木门“吱呀”一声自己滑开了,原来原本门便没有锁紧。外院无人,但似乎听见屋里传出窣窣人声,廖绎与璟瑶对视一眼,一齐向内走去。二人踏过歪扭不平的门槛,进入昏暗的土屋,看见屋内确有三人,一人躺卧于床榻之上,正是病入膏肓的老寨主本人;另外两人均是身形瘦削的不惑老者,听见有人进来时齐齐回头。廖绎认得其中一人,上次在寨子里留居期间曾经与他有过一两次照面,于是唤道:“冉伯,是我。”
冉伯记起了廖绎,说道:“你这孩子,果然又回来了。”
廖绎道:“老寨主怎么了?”
冉伯道:“前日夜里着了一次凉,便没能挺过来。”
廖绎看了一眼璟瑶,璟瑶明白其意,上前请问道:“冉伯伯,我曾习得一二医技,可否让我看他一看?”
冉伯示意璟瑶可以近前,璟瑶俯身诊脉,又依次看过病人的面色和眼瞳,回身充满歉意地看向廖绎,摇了摇头。
冉伯不悲不伤,平静地说道:“无妨,寨主如今时醒时迷,寿终之日便在这一两天了,我们早有预料,后事都已备好。你此时回来,是为何事啊?”
廖绎道:“在下原为拜访姜烜兄弟和阿妗姑娘,不想他们已经搬走,再来请见老寨主先生,不想他也……”
另一位老者开口说道:“你们找阿妗?”冉伯则补充介绍道:“阿妗正是这位燕伯的姨侄。”
廖绎心中一亮,追问道:“请问燕伯,是否知晓阿妗姑娘和姜烜兄弟去向何处?”
燕伯答道:“说是向鹳山以东去了,也不知道他俩如今怎样。”
廖绎大喜,对璟瑶说道:“我难得结识姜烜一个同族兄弟,既然已经得知他的去向,我想再去找他!”
璟瑶点头答道:“好,我跟你同去。”
廖绎感念一笑,随后二人将马车粮物全部交给冉伯和燕伯,二老淡瞥一眼,点头称谢,但也未见太多喜色。
近夜时分,廖绎带着璟瑶借住在姜烜家的棚屋里,隔壁老妪再见他俩之时仍像初次见到陌生人一般,只把他俩当成姜烜的朋友,热情地送来半凉的熟芋头、细短的柴火和杂乱的稻草,廖绎和璟瑶见状,既感恩又伤感。
入夜之前,廖绎用部分稻草将门窗缝隙封严,又尽力用剩余的稻草铺成足够厚实的床垫。璟瑶一边坐在稻草铺上吃芋头,一边看向廖绎生火的背影,火光正将他宽厚的脊背照映在对面墙上,璟瑶深深感觉,虽然周遭环境是她从所未经的苦,但心中却充满了从所未有的甜。廖绎生火完毕,唤璟瑶近前取暖,璟瑶看他愁眉不展,从背后轻轻靠在他的身上,温柔地说道:“廖师兄,咱们明日便往东走,一定会找到姜兄弟,也会见到你的更多族人。”
廖绎心中怜惜,长叹一声,说道:“连累你跟着我受苦,不如明日我送你回佑陵,你先在那里等我。”
璟瑶拼命摇头,眼角泛泪,带着哭腔笃定地拒绝道:“不,咱们已经一起走到了这里,何必要回去。我不怕苦,只怕你不让我跟着你。”
廖绎又怜又爱,回身重重抚住璟瑶的双肩,感叹道:“感谢上天此时此刻还能安排你在我的身边,那好,你便跟着我,今后只要你不愿走,我绝不再提分别之言。”
半夜,廖绎几次无端醒来,他心思繁重,难以入睡,偏头看见身旁的璟瑶蜷缩而眠,嘴角挂着恬恬浅笑,也给他自己带去了一丝放松乐观之感。屋外冷风偶尔吹得门窗作响,廖绎担心璟瑶体弱难以抗寒,翻身将自己的铺盖揭去一层,将其覆在璟瑶身上,并将围护她脖颈、足底、后背的铺盖都掖得严严实实。其实璟瑶躺在更靠近柴火堆的地方,原本比他更加温暖,他不小心碰到璟瑶的手指时反倒使她凉得一缩。璟瑶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发出柔软而低瓮的声音:“廖师兄,你怎么这样凉……”随后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拉近自己的裹被,紧紧握住为他取暖。
廖绎周身一滞,眼眶逐渐湿红,心中涌起股股暖流让他澎湃不已,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情和爱意,恨不得马上许诺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眼前的女子。他无声大笑,看向苍天,心中坚定地说道:我发誓,从今往后,你若不离,我绝不弃!
次日一早,廖绎和璟瑶辞行时得知老寨主已于昨夜病逝了。上午陆续有数位老汉和老妪前来吊唁,拜缅之时皆哀而不伤,屋内屋外依旧安静寥落。廖绎协助将老寨主以草席裹身,葬于山麓一侧的坟岗之中,并待众人散去之后独自走到坟前,俯身深深作了三个长揖。老寨主在他的心中不仅是一位寻常老者,而是象征着本族先辈,先辈已逝,子孙何往?他一时心情低落、目标迷茫,站在飒飒山风之中许久沉默无言。
璟瑶在侧相伴,几次被冻得战战发抖却仍不说不动,直至廖绎回神转念,将外裳脱下披在她的身上,柔声说道:“咱们走吧。”她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