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山原东,朱乔寨。
廖绎和璟瑶一路打听,终于在这里寻到了姜烜和阿妗的踪迹。朱乔寨与良工寨相比,田舍稍多,人丁稍旺,整个寨子半隐半现在山坳里。他二人到达时正值正午,进入寨子之后,沿途陆续可见木匠铺、铁匠铺、石匠铺、粮食铺、茶酒铺、牲畜铺等,都是简陋屋棚,各家青壮男子正在披发赤膊、热汗淋漓地劳作,人们看见陌生面孔时都显得警惕而戒备,廖绎多次上前打探寻人无果,直至主路尽头成衣铺里的小老板娘看璟瑶面善,告知他们道:“寨子南边新搬来了小夫妻俩,女的前两日过来置办衣服,像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廖绎和璟瑶依言找去,果然找到姜烜和阿妗所在的小屋,他俩突然见到大恩人和女大夫,大惊大喜,兴奋地领着客人参观自家新居,廖绎受到感染,连日低沉的情绪也变得振奋了许多。
璟瑶再见姜烜之时,觉得他个性率真昂扬,充满野性的魅力,全然不似在桐陵城时的防备和拘谨,阿妗也开朗绚丽、热情贴心,这对新婚燕尔正值甜蜜,所处的朱乔寨相对避世隐蔽,近来日子应该过得很幸福。当晚,姜烜宰杀了一只小母鸡为客人炖汤,阿妗准备了四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四人围坐一桌享受相聚的热络。
阿妗为各人斟满茶杯,愉快地笑道:“大恩人、女大夫,烜哥平日里常惦记着你俩,上次一时兴起还要去找廖大爷,被我拦下了,现在还怨我呢。”
璟瑶笑道:“姜大哥,你们好不容易在此安居,阿妗姐姐是为你着想,你可不能怪她。”
姜烜宠顺地笑道:“别听她乱说,我如今凡事全依她的意思,她不挑我的错处便好,我还哪敢怨她呢。”
阿妗又道:“我不是不想找机会向你们报恩,只是担心我俩自己的生路,如今你们竟能路远跋涉地来看我们,真是让我更加惭愧了,往后你们有啥需要尽管差使我俩,我俩的今天都是多亏了大恩人呀!”
廖绎忙道:“快别这样说,姜兄弟于我也有救命之恩。我此番专程来找你们,也是向姜兄弟有所相求,至于能否帮得上忙,还要看你们的意思。”
姜烜马上痛快地答应道:“廖大爷有何需求请尽管提,只要力所能及,我俩必不违命!”
廖绎神情严肃,沉思少许,缓缓说道:“我们一路走来,沿途看见许多我族人民生活艰难,我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以己之力汇聚众人之力,救勍栾族民于水火,使无山原上重现往日家园的安宁。”
姜烜听他这样言语,心中明白事关紧要,随即收敛辞色不再说笑,并道:“我早已看出廖大爷的心念和志向绝非像我这样的乡野村夫,若能如此,我俩只会更加感念你的功德,怎会不愿相帮,只是我等区区小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廖绎道:“廖某长于乐国,远离家乡故原已久,如今想要找寻自己的同胞根源,却是梦寐难求。我从前胆怯逃避,空有一身所长却做不了为人子孙应为之事,我反复思量,决定此后定要尽我一切所能为族人做出有益之事,对的起自己的祖先和血脉。”
姜烜道:“这道理我听得明白,只是我一直好奇,廖大爷的父母亲人都已不在世了吗?你又怎会独自流落于外呢?”
廖绎深吸一口气,坦诚道:“我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母亲人。当年勍栾与九族大战之后,我与家人离散,曾受一位贵人相救,被他带回乐国,后来又被送到了……经纶堂,我便在那里成长至今,已有近十年了。前番能够结识姜兄弟是我之幸,若能从此助我被更多族人接纳,也让族人们愿意信我之言、听我之见,大家莫再自相作乱、牵连无辜,抑或对外纷争、损人损己,而是同心齐力回到从前的家园,与乐国九族化敌为邻,从此和睦相处。”
姜烜震惊道:“原来你竟是经纶堂的人?”阿妗也是同样不可置信。
廖绎双目炯视,郑重地说道:“师从经纶堂并非我的意愿,经纶堂对我的恩义我也难以报答,但我绝不认同他们对族人的所作所为,而今世上也再没有另一人似我这般处于两方为难的境地,也许天定要将这份责任落在我的身上。姜兄弟,请你相信我绝非妄言!”
姜烜苦笑道:“廖大爷,咱们认识了这么久,我也曾猜测过你的心思和目的,只是你若不说我也不问,今日你对我坦诚相告,我更没理由不信你。但你不明白,与乐国人讲和?与经纶堂讲和?哼,不可能。咱们勍栾一族从前雄霸一时,如今却似蝼蚁刍狗,人心中的怨气像山一样堆积,不闹得仇人不得安宁又怎能甘心。”他越说越显得激怒难忍,逐渐高声说道,“十年前有人在良工寨举计抗乐,我大哥和邻家大哥也曾是两个头领,却不幸最终死于经纶堂之手。十天前,我家父母活过了瘟疫却躲不过战乱,再也不能安享晚年。不怕同你直言,若非阿妗拦我,我也愿跟着兄弟们一起打到问道江边去,以报我父母兄长、族人亲友之仇!”
廖绎听得愈发眉头深锁,阿妗则心急地阻拦道:“不能去!烜哥,你不是答应过我,咱们在这里好生过日子,再也不去牵扯那些危险的事情了!”
姜烜气她妇人之见,反诘道:“覆巢之下何有安居之言?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咱们在此躲避,自然另有旁人替咱们在外面拼命抗衡,你白日去寨子里转一转,胆小怯懦之人焉能被人瞧得起?”
阿妗更加担忧而焦虑,追道:“可是族人们这样无休止地争斗下去也不过是白搭性命而已呀!”她又转向廖绎说道:“廖大爷的话我听懂了,两方相争之下遭苦受难的都是无辜平民,只是你只问我们愿不愿意讲和,可曾问过经纶堂愿不愿意放过我们?”
廖绎心中有愧,极尽真诚地说道:“我知道经纶堂的少主与他父亲不同,他有心摆脱本族长老们的控制,同时也有与勍栾族人修好之意。现在也许正是转机之时!”
璟瑶有感而发,也插言道:“姜大哥,阿妗姐姐,今日循环往复的争执只会徒增明日的恩怨,不如咱们想法子逐步谋划、促成谅解,来日若能止戈言和,还给无山原上往日平宁保暖的生活,岂不好么?”
阿妗半信半疑,但显然有所动摇,拉住姜烜说道:“不能再斗下去了,听说最近经纶堂又在庆陵城外汇集兵马,昨日从邻山雷公寨里出去的族人们死伤了一半呢!烜哥,无论他们怎样拉拢你,你可千万不能跟去!”
廖绎突然敏感地问道:“眼下朱乔寨里是否也有人正在谋划举计抗乐之事?”
阿妗自知失言,马上缄口看向姜烜,姜烜沉默半晌,还是选择了坦白说话,承认道:“我刚到这里时曾有几个兄弟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去见一位‘筹谋勍栾光复大业的带头人’,当时阿妗不让我涉险,拒绝他们之后,我能感觉到寨子里的其他人都在隐隐轻视排挤我俩。”
廖绎目光紧锁,沉声说道:“我今日看见寨子里许多青壮男子们的神情姿态戒备警惕,早有疑虑,果然如此!姜兄弟,你明白我的心意,也愿意对我坦诚相待,我敬你之义,已经对你感激万分。你有你的立场,我原本不该强你所难,但我需得最后向你请求一事——我想去见一见这位‘带头人’,你能否答应?”
姜烜低下头去想了又想,终于说道:“好,不管怎样,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你是真心为了咱们族人的将来,你想做的我听着便是。明日我带你去见寨主,有话你自行说明,我能做的不过如此了。”
廖绎听此一言,即刻起身拜礼致谢,并道:“姜兄弟,大恩不谢!”姜烜轻轻挡住他的拜礼,苦笑摇头,转身而去。阿妗不敢多言,悄悄拉着璟瑶退至一旁,简单为二人安顿下今日住宿,随后便也默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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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璟瑶在床上早早醒来,翻身看到廖绎还在地铺上轻轻打呼,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微浅笑,随后侧头拉开一隙窗帘,让日出煦暖的光辉洒在廖绎的脸上。璟瑶打算出去打水洗脸,一开门时看见水盆、水桶、布巾等都已摆在门口,想必是阿妗早为他们准备好的。璟瑶端水进屋,隔壁阿妗听到这边的声响,又端出一壶热茶送来,她不便多言,只搁下便走,璟瑶于是“哎”的小声叫住,冲她感激一笑,并道了一声“谢谢”。
随后璟瑶去叫廖绎起床,刚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习惯性地立时全神汇注、惊坐起身,见到璟瑶的面容才又舒身放松下来。璟瑶唤道:“绎哥,起来洗脸喝水吧。”
廖绎受到璟瑶的侍候和关照,一时之间感觉既惊喜又稍有些不自在,木偶似的跟着她的指挥洗脸喝茶,随后猛然醒悟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璟瑶半喜半嗔,说道:“你听姜兄弟和阿妗姐姐是怎样称呼的,咱们也当同他们一样,我唤你作‘绎哥哥’,你唤我作……嗯……‘瑶妹妹’,不好吗?”
廖绎张口结舌,想要依言答应却半晌开不了口,只得说道:“我现在心烦意乱,真是叫不出口了。昨晚姜兄弟的想法尚且如此,只怕朱乔寨主和其他族人们更加难以说服,大家如若不愿信我,我接下来还能怎么做呢?”
璟瑶毫不介怀,如常微笑着宽慰道:“别担心,凡事心急不来,咱们见过寨主之后再做决定。”
廖绎则道:“我方才想过,今日我与姜烜同去即可,你和阿妗不如留在家里。”
璟瑶心中明白这是顾虑她和姜烜、朱乔寨主等各人的身份背景,恐怕大家同场交谈之时互存芥蒂,便不强求,听话地答应道:“也好,一大早起来总让阿妗姐姐独自忙里忙外的,我稍后便去帮她,你们放心去吧。”
廖绎隔窗看见姜烜已经站在外面等他,便要尽快出发了,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说道:“白日里你带卓尔出去遛一遛,我不知几时能够回来,它却一日也憋闷不得。”
璟瑶心中隐隐欢喜,因为廖绎信任她才会把宝贝的马儿交托给她,她盈盈一笑,点头答允,目送廖绎大步走远。
廖绎和姜烜来到寨主家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