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国,和陵,小衍族领地。
数百年前,一部分高勒人在生存和发展的驱使之下,决心离开干旱贫苦的家乡故土,向东穿越千里黄沙和崇山峻岭,到达和陵并融入了小衍族先辈的部落。同时也有一部分睦邻友好的小衍族人怀着好奇和冒险之心,举家涉往西方沙幕绿洲的国度,将南疆民风带入黄戈碛里、编钟乐舞带入平沙落月、田园清露带入天涯蒙谷。如今,长岭北段已经形成了一处东西交通的断壁崖廊,西尽头被高勒人称为天鹭山,东尽头被乐国人称为虞台山,该处陉道最初曾经由多少人开辟、多少年踏平早已无从考据,而至今日,它已成为了往来交通、惠泽世代的征行坦途。
璟瑞和盘熹于九月初三到达和陵,歇息补给一日之后便要通过长岭陉道,踏入宁国领土。小衍族的房博老族长常年参神修身、善宜养生,于八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长寿康健。乐氏、房氏、盘氏三家一向亲好,族中几位大长老妥善接待了璟瑞和盘熹,二位公子及随从侍者便约定好在当日上午理装修整、下午自由活动,次日一早即将出关。
和陵城中宽窄联横的泥土街道混杂着本地民风和异疆乡情,街上的平民行人大多身穿红黄色系衣裳,手中拿着、头上带着各式各样的彩纸面具,皆是近日迎贺神女节所用。璟瑞沿街闲逛,东看西看,很是欢喜,偶然被一家小店吸引,铺面虽然不大,其内展售的赤练锦丝纹、獠面神兽纹、禽鸟飞羽纹、百花卷草纹等长方布毯却华丽别致、极具风情,令他爱不释手。璟瑞心中连想:果然一方水土一方风情,这些毯画的工艺之美与自己从前无限推崇的山水绣画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他在店内驻留许久,不舍离去,虽然这次出门时钱袋鼓满,但是前路尚远,不宜多添行囊,他只能再次忍舍放手,决心日后定要原路返程,回到此店大卷大袋地裹买一番、带回家去。
璟瑞正在遐想漫漫,忽而闻见店外喧闹,探身去看,原来是一匹披红骏马正拉着一辆高头架车横街而过,车上缀满了金线红绸和九色华彩的装饰,中间立着一座高约八尺、双人合抱的阳雕木柱,道路两旁的行人见此情景,尽皆虔诚地匍匐下拜、口中念念有词。
璟瑞询问店家道:“外面受人供奉的是何物?”
店家答道:“公子原来是外地人。那是‘天柱’,正是本地居民供养天柱神的造像。”
璟瑞奇道:“怎得还有这般奇特造像的神祇?”他有此一问并非少见多怪、不敬民俗,而是确有令人费解的缘故。乐国子民大多供奉土地神,乃是一位浓发长髯的中年男子形象;沂云族民独尊东蛮山神,乃是兽面人身的魁梧形象;璟瑞亦曾见过齐国昌夷人所供奉的海女,乃是一位妙龄女子的形象。由此可见,凡是神祇造像皆有人物具态,如此供奉一根柱子者实为少见,他心中十分好奇,而自己既然是外来游客,有所不知也不至于冲撞冒犯,便直言相问了。
店家并无不自在,坦率答道:“天柱并不算是神祇,只因本地受到高勒人传教的影响,许多族民参拜河神,而据说河神是高勒神女之子,却是从石柱之中破裂而生,后人名之为‘天柱’,且在每年九月十九河神诞辰之日,民间都会自发地挑选粗壮灵木,予之雕花盘油,称为河神之父天柱神,除供养河神之外更要尊奉天柱神,以祈佑来年五风十雨、天地平安。”
璟瑞一向喜好了解这些神话怪谈,听得入神,又问道:“果然奇哉!请您再作详解,这河神却是如何托生于石柱之中呢?”
店家略显尴尬,说道:“这个……不瞒公子,我家祖籍佑陵城驻江镇,去年全家迁至此地经商,也是半个外地人。这些本地的神怪之说我也仅仅听过几个边角,公子若是细问,我就不知道如何解答了……”
璟瑞有些悻悻失落,好言谢过店家,正要离开。这时旁边另有一位头戴民俗面具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搭话道:“在下倒是可以为这个故事作答。”
璟瑞寻声看去,只见对方戴着一张白面美人的面具,细看却是一位身姿翩翩的青衫公子,似乎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男子除下面具,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孔,正是公孙钰,他那日曾在铜陵城中的酒馆里远远识得璟瑞,而璟瑞则尚不识得他。
公孙钰说道:“在下亦是初至此地,听人闲话得来的故事,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舍耳一听?”璟瑞一向待人无防,又极感兴趣,当然要听,公孙钰便道:“据在下所闻,此物天柱,原为大地上一处没有生命的石柱,千百载风尘磨炼之间逐渐孕育产生了灵识,却是无从破出、禁锢多年。很久以后,为救大地干旱,高勒神女阿穆尔吞食了古老的珍珠,便能以乳水化雨,天柱沐浴之后竟然长大,并且从中破裂生出一人,即为河神。”
这段故事羞涩而怪诞,阿穆尔以未婚少女之身却有乳水,所谓天柱沐浴之后竟能诞生子嗣、幻化称神。璟瑞听得脸耳微热,扯眉撇嘴,也不再追问了。公孙钰善感人心,心想这个小公子还真是少年男儿的心性,嘴角不自觉间生出慈爱微笑,抚扇作礼道:“在下公孙钰,自宸国游历至此。冒昧请问公子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呢?怎么身边也无仆从或友人相伴?”
璟瑞道:“我自桐陵城而来,欲向西出关,至宁国去。”
公孙钰笑道:“哦?竟这样巧,正与在下同路呢。”
璟瑞心想:此时赶去宁国者多半与近日的生辰宴有关,且观眼前之人的衣饰谈吐绝非寻常平民,他方才有意前来搭话,可能也看出了我的身份不凡。依照大哥的教诲,我应当主动行官家结交之礼,便道:“在下乐氏璟瑞,此去宁国是为了参赴九月初九的王姬生辰之宴。”
公孙钰心想:你既然坦诚相对,我也不必刻意隐瞒,便道:“原来是乐氏王子!在下是宸国二王子的近臣,日前收到家主传信,令我即刻前往宁国相辅,也是为了生辰宴的缘故。”
璟瑞既往曾对宸国二王子有所耳闻,父亲、盘公、大哥等皆曾提及,此人生母位卑、幼年受辱,其后竟能凭借独自之力逐渐谋得万人之上的权位。大哥甚少服人,却对此人极为赞许,曾言他用三战平定了宸国受难十年的北境之乱,又在数年之内将原本贫弱的封地变作繁盛之州。那么想必他的亲近下属亦是良臣,璟瑞于是愈发礼敬,说道:“原来是公孙大人,方才失敬了!”
公孙钰爽朗笑道:“在下并无一官半职,只是个闲人门客,不敢当‘大人’二字。”
璟瑞谨记临行之前大哥交代与人结交的要点,又主动示好道:“公孙先生,我的朋友也在附近,他是禹文盘氏长子,稍后我们相约见面,明日启程赴宁。我想另邀先生同往,不知可否?”
公孙钰将不愿意的本意表现得很直白,挑眉道:“禹文盘氏,我还不太想见。”
璟瑞心性开阔,并不介意,说道:“那行,那么咱们就此作别,前路再见吧?”
公孙钰浅笑道:“是好是好。对了,方才见你目光近随此物,”他扬起手中的面具,说,“想必是喜欢的,有缘相逢,不如相赠与你吧。”璟瑞连称自己不能夺人之爱。公孙钰笑道:“无妨无妨,原是我入乡随俗买来的物件,留着也没大用处。我一见你的言行个性便想到了从前家里的小妹,心中欢喜……你便收下当作随行纪念,回去送给家中姐妹不好?”璟瑞便不再推辞,称谢接下,二人相互施礼暂辞。
璟瑞回去以后随口讲述了自己偶遇公孙钰之事,盘熹淡淡听过,未加留心。随后吃饭睡觉,别无特殊,次日二人便共同顺利出关去了。
------
和陵西关锁住乐国西境,炮台碉楼均不可少,只是许多年间未曾使用,炮膛铁箍大多松弛,防御土墙推碰易倒。虞口陉是穿崖通道的入口,对面百十里外的鹭口陉则为出口。璟瑞亲眼见到延绵不绝的断壁山崖之时心潮澎湃,连声感叹古往今来曾有多少行人商旅埋骨于此,才得踏平今日畅行的路途,真是可敬可赞。盘熹却道:“前人植树后人乘凉,世事原本如此。无名走过之人只能在死后将血肉化作百年黄沙,只该当时便学着那些人,”他的目光向旁边的祭山亭看去,可见亭中连山立着许多古文石刻,其中有名家手笔,也有粗制滥造的坨墩,他继续说道,“寻得机会留下一笔名姓,万人之中也好供后代为自己缅怀祭奠。我必不愿这般苦度一生,终了还是无声无名之人,未免愚蠢。”
宁国东境尽是戈壁黄沙,璟瑞等一行王孙公子的队伍好不容易灰头土脸地穿过,于九月初七宴典前期到达宁国都城——锦丘。锦丘城中一片异域华彩,自八月初八的神女节,至九月十九的迎神会,全国子民联欢四十一日,无论白日夜里,翻旋之舞不绝于目,笛笳之乐不绝于耳。公孙钰赠予的面具正是迎神会面具舞所用,除美人面之外,还有各种花鸟面、兽脸面、仿老面、孩童面等,戴上之后互不相识,狂放张扬地围着篝火抱团起舞,甚加欢快。宁王独女金铃王姬的生辰正在这两大节日之间,小王姬今年初为成人,借此广邀四方王公贵子,宴客之盛况进一步促成了举国同欢的大庆事件。
璟瑞谨从大哥的教诲,收起懒于应酬的坏习惯,强迫自己走出房去。盘熹正与几位华服公子聊得投机,璟瑞从他身边经过,他叫住璟瑞,说起大家相约共同游城赏景的计划,璟瑞笑着答应下来。
四层高的宝珠楼是锦丘城中最为华贵的酒肉之所,众多异国公子聚集于此、对饮进食,璟瑞等人也不例外。酒楼内墙之上尽是能工巧匠雕绘而成的九色壁画,自地面而起、至布满天顶,幅幅连贯,以画作的形式记述了许多高勒民族的神话往事。若是在平时,璟瑞一定会张大眼睛看个够,只是今日忙于应谈,脑袋里的空间已经不够用了。
公孙钰也出现在人群之中,他的旁边另有一位身材高瘦的华服公子,那人背手而立,一身贵气在人群之中格外突出,想必就是所说的宸国二王子。璟瑞主动走过去见礼,说道:“公孙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公孙钰彬彬有礼,回道:“噢!乐四王子。二爷,这位便是我前几日在和陵城中偶遇的乐国四王子。”
那人淡看一眼,还礼说道:“在下李灏。”
李灏的言辞神色亦是彬彬有礼,却较公孙钰另有一种不易亲近之感,他眼窝深邃、薄唇紧闭、面无表情,璟瑞察言观色、不敢造次,谨慎地说道:“在下乐璟瑞。久闻高名。”
李灏无言相应,仅再以微笑还礼。公孙钰道:“方才听说这酒楼里稍后会有笳罗戏出演,你来得正是时候,想必一定喜欢。”
璟瑞好奇问道:“何为笳罗戏?”
公孙钰答道:“是本地的一种特色表演,以木笳、五弦琴和铜钹伴奏,或唱、或念、或舞、或演一段民间故事。”
此时说着鼓点声音已经响起,开场小哥颠颠地跑出来,拖长声音怪调说道:“今日师傅不在家,却有高朋满座罢,特请天外奇女子,各位欢颜尽看她!”
一名白衣少女如蝴蝶一般从大堂幕后翻转舞出,衣服上的绣饰金线在满堂烛光的辉映之下丝丝闪光,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荡及背心,身姿玲珑娇俏,步态如履清风,短靴末处挂着一对小铃铛,随着舞动铃铃作响。少女的额饰上垂下轻薄金纱遮面,两名伴舞女子均是美貌无双,引人更想一睹领舞者又是何等姿容。璟瑞的目光一直追寻着她舞蹈时的款款律动,最后凝集在空中灵动的芊芊素手上,仿佛指尖亦能起舞。璟瑞心想:原来世间果真有这般跟梦中一样绮丽美妙的姑娘啊……
少女出场舞毕,伴舞女子款步退去,又有一名少年翻飞上台,与她时而交手、时而缠绵、时而分离,仿佛演绎了一段极其凄美的故事,最后黯然退至幕后,只余少女一人站在舞台中央。她缓站片刻,轻吐芳气,逐渐从舞蹈沉浸之中抽离神情,面向满堂瞩目的公子们,不傲不怯,脆声说道:“我方才所舞,讲述了我们高勒神女的故事。公子们可有听过的吗?”
璟瑞想起公孙钰上次相谈时颇为通晓民俗传说,便去看他,而他只是摇头示作不知。无人应答之后,少女娇俏一笑,缓缓讲道:“那我来说给大家听吧。神女未成神女时,芳名唤作阿穆尔,相传九百余年前,天雷降落在西方圣天原的土地上,击中了一名正在生产的女子,女子崩殁,诞下的女婴却完好无损,其日正是八月初八。阿穆姑娘长至十六岁时,眼见原上干涸疾苦,听闻东方山外有位先知智者,她便独自穿越风沙、跋涉万里,希望为家乡族人寻回救苦之法。一去经年,阿穆姑娘回来后却已无法再见到昔日故人,而尚在世的乡人们亦不能识姑娘的面容,只见她拿出天神所赐的一条玉带和一捧珍珠,将玉带化作河流,珍珠化作湖泊。君不见,如今落带江流、星湖遍布,无论天旱或天雨,落带江水不断流,天上多少星星闪,光海原上多少湖!”
少女声音清脆、神姿娇俏,满座公子皆心生怜意,为之喝彩。少女接着说道:“阿穆姑娘虽然成为了高勒子民世代感念的神女恩人,却也有过曲折的经历和动人的情伤。据说她在外面爱上了一位年轻的山神,二人共度了许多离合悲欢,但是山神也有自己需要守护的土地,最终不能答应跟随姑娘回乡,而姑娘始终心念族人,他们就在落带江岸永久地分别了。”少女讲到情节黯然之处,却是哀而不伤,自然而连贯地说道,“于是,阿穆姑娘抹去眼泪,再次独自上路,带领族人们开山引水、治沙淘金、筑屋造田,百年以后,才能得见如今这片锦绣围城!”
璟瑞听得入神,不禁旁若无人地赞叹道:“这位姑娘的故事讲得真好。”
公孙钰若有所思道:“确是动听。不过这楼里从前可没有过这般人物,不知店老板今日却是从何处请来了这样一个‘奇女子’。”
少女的故事还未讲完,继续说道:“讲到这里,我有一题想要请各位公子们作答。不知阿穆姑娘与情人永久分别之时,彼此诉说了怎样的话语呢?”这时开场小哥又走出来接口道:“是谁猜得姑娘心,便将此物作赠礼!”只见他的手中高举着一只精美的酥油花灯。
座下有人窸窸窣窣地说道:“原来是猜谜啊,前面说了那么多热闹话。”“得了,猜吧猜吧,你不晓得那花灯可作圣物,如果猜中了也是一个明日的好彩头呢。”“女子分别之言?还不是想说什么都行,这谁又能猜得到?”“诶,我昨日还上街买了一本《穆氏本纪》作为消磨闲暇的读物,怎得不曾看到有这一段?”……
开场小哥作出手势压下满堂杂议,说道:“公子们请畅所欲言,不必计较对错!”
一人率先猜道:“莫不是垂泪连连,两相保重,说尽别后的思念之苦吧?”
少女微笑摇头,道:“阿穆姑娘岂是这般柔弱的女子。”公孙钰对李灏耳语道:“那是梁国太子梁今谯,没想到他也不远万里而来了。”
另一人猜道:“莫不是心中遗恨,断言自此永不相见吧?”
少女仍是微笑摇头,道:“阿穆姑娘岂是这般痴怨的女子。”公孙钰继续对李灏耳语指认道:“那是中矢国项氏幼子,怎得他家兄长皆未前来,却是独他一人……噢,在那里,那边佩剑之人正是项氏长子项邑人。”
又一人粗声笑道:“莫不是临别可惜,软言邀请心上人共享最后一夜的欢愉吧?”
少女面有愠色,清冷地回道:“公子也猜错了。”公孙钰则又说道:“那人是丹扈王的弟弟泰律,看起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样子,但据说他是国中第一勇士,咱们日后需得对此人尤其留心。”
李灏点头表示赞同,随后面无表情地调笑道:“公孙先生如何不去参与,猜测女子心思可是你的强项。”
公孙钰呵呵摆手,笑道:“惭愧惭愧,今日可不是任由我说话的场合。”他接着神思一转,轻唤了一声正在旁边愣神的璟瑞,说道:“乐四王子,你怎得没有什么想法?”
璟瑞道:“想法虽有,却不敢乱说,既然大家都已猜错,不如便听她稍后自行解说吧。”
开场小哥突然叫出李灏的名字,远远地将声音抛过来,大声说道:“那位公子是否就是宸国二王子,我们对您早有耳闻,有幸得您莅临小店,您可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李灏原本不愿出头,却被人点名,便长身直立,沉声应答道:“依在下所感,神女姑娘应是心怀大义,不愿羁绊于儿女情长,二人各有所求,此生遗憾既定,道别之时均已相知,一切便可尽在不言中。”
少女微笑道:“公子所言有理,但我既然有此一问,阿穆姑娘必定还是有所道别之言的。”
开场小哥见无人再答,又叫出了璟瑞的名字,大声说道:“原来乐国四王子也在旁边,您是否也有什么说法?”
璟瑞心中犹豫,呆了半晌才起身,支吾着答道:“我……我猜阿穆姑娘会说……今日不舍分别,期待有缘再见……之类的真心话吧。既然他们往日有情、无奈离别,怎舍得就此决绝,我想她会愿意一直等待……但是……那位情人恐怕始终未曾重现,不然这个故事的结局……便不是这样了。”虽然说着别人的故事,他自己却显得十分惋惜而抱歉的样子,好似负心人是他自己。
少女默默不语,随即退至幕后,面纱之外的人们皆看不清她的表情。开场小哥则捧着酥油花灯,穿过人群走至近前,躬身双手递给璟瑞,说道:“恭喜乐公子,您大致猜中了。”
满堂众人唏嘘议论,不以为意,很快便又各自谈起了其他话题。待夜间散场之后,各人酒兴已尽、肚腹已饱,纷纷攘攘地离去,唯有璟瑞心中念念不忘方才的情景,手里擎着花灯呆坐于原地。盘熹走过来调侃他,笑道:“怎么了璟瑞,哈哈,你若是赶巧在今日对旁人一见倾心可当真不妥,咱们明日还有要紧事情,赶快收了心思回去吧。”璟瑞隐隐耳红面窘,翻给了盘熹一个故作释然的白眼。
璟瑞虽然老实地跟着盘熹回房,却是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他鼓起勇气再次登门宝珠楼,忐忑地询问昨日舞女的来历和下落,开场小哥忙忙颠颠,如昨日一般怪调地说道:“那是天外奇女子,岂是想见就能见!”任凭璟瑞怎样追问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璟瑞怅然感叹,莫非上天诓我,偏在此时安排了这样一段奇妙的境遇,使我心思拨乱,却是何用意?人皆淡然不问,唯我痴痴关心,似是真傻……难道正是为了如此点醒我吗?他心中万分自苦,百思不得疏解,终于晚间如常赴宴去了。
------
金铃王姬的生辰宴席露天而设,两条大红长毯并铺于中央王座的两侧,绵延百米,其上置满了酒果菜点,众多宾客们围坐而食,甚是热闹。宁王高壮威武,身披华丽大氅,足蹬鹿皮长靴,举手之间尽显豪气。小王姬身着金丝小褂和杏黄褶裙,腰间系着红绸细带,脚上一对金边绣靴;头戴花环发饰,两条黑长的发辫垂于双肩;两颊嫣红,鼻头秀气,樱桃小口娇艳欲滴,最突出的是一双大眼睛,眼神盈盈闪亮,眼底溢出满满的灵动。
席间喧嚣热烈,多位公子陆续近前拜请相贺,只为一睹王姬的芳容。盘熹对璟瑞说道:“你去是不去?你若整晚待着不动,我便自行前去贺礼了。”
璟瑞犹豫道:“何必这般急着过去?”
盘熹道:“放心,我不会与你争抢,此行你是主客,我是陪从,宁国王姬自然应当配嫁乐国王子,我不过跟来为你助长威势,也为改日自己另向哪家姑娘求亲时积累几多经验喽。”
璟瑞讷道:“你已经有了阿程姐姐,怎得还要打算向别家姑娘求亲?”
盘熹笑道:“来日阿程做我的爱妾自然不假,至于求娶何人为正妻,仍是需得家族和父亲做主,我也要多加思量一番。”
璟瑞哑口无言,虽然不甚赞同却也不知如何反驳。盘熹又道:“行了,我先过去替你瞧一瞧那位金铃王姬的姿容如何。你看现下这些一拥而上的庸才,我便与他们抱团同去,你这般淑质英才就等到后面再出场吧。”
璟瑞独自默默静坐,许久过后,眼见不远处的李灏也起身近前贺礼去了,公孙钰亦是独自坐着饮酒,看见璟瑞时向他作了一个举杯相请的姿势,璟瑞便携杯走了过去。
公孙钰笑道:“你怎得坐着不动,岂不是白来了。”
璟瑞撇了撇嘴,说道:“我本不想来,不过遵从父亲之意。我也还没……想好说些什么。”
公孙钰故作神秘道:“快去吧,我方才偷瞄了一下这位小王姬的容颜,保准不会让你失望。”
璟瑞蹙眉道:“太不正经。况且先生怎知我所欲几何?她便是天姿绝色,也未必是我心怡所在。”
公孙钰笑道:“我虚长你几岁,不想以过来人自居,但既然有缘与你见过几面,你的小小心思如何,我自诩揣得一二,必定不是诓你的。”
李灏和公孙钰的坐席距离中央王座较近,此时能够听见李灏在侧恭祝王姬“岁岁如今,芳龄永继”,王姬轻声回应“谢谢了”,李灏稍又礼敬了几句俗言,随后很快退席回来。公孙钰神情了然,自信地挑眉笑道:“如何?”李灏道:“先生所料果然不错。”
璟瑞见李灏回来了,心中暗觉他为人不好相与,以免对坐尴尬,便趁早称辞,终于要去向宁王和王姬贺礼了,公孙钰便冲他点杯致意、遥祝好运。李灏待他走开,说道:“是个年轻娇贵、众人捧拥的小王姬,的确与我不似一路、不可远谋,不如就此收手,也成旁人之美吧。我们明日回国。”公孙钰完全顺从。此宴之后的许多场合,二人均未再出现在锦丘城内。
璟瑞缓步走向王座,首先经过右侧的王姬帐辇,侍女笑盈盈地请他近前,只见眼前围纱之后便是金铃王姬的窈窕身姿。璟瑞不敢直视,俯首作揖,说道:“乐璟瑞携礼恭贺金铃王姬芳辰。”
围纱之后传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果然你也来了!”
璟瑞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不敢立刻冒昧断认,只听金铃王姬又道:“我的酥油花灯可好看吗?”
璟瑞又惊又喜,结巴道:“你是……你是!”
金铃王姬似乎在围纱之后娇俏一笑,起身向中央王帐走去,步履之间可听得鞋子后缀的小铃铛发出铃铃声响,全与昨日的舞女别无二致。璟瑞欣喜异常,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听见她对父王说道:“爹爹,就是他呢……”
宁王俯眼一撇,璟瑞低下头去。宁王又看了看女儿,宠溺而无奈地说道:“行吧,允他进来说话。”
侍女传话道:“乐四王子,王姬请您入内一叙。”
跟在璟瑞后面的两三位公子听此一言,纷纷诧异而不满,大家同样身份尊贵、远道而来,怎得先前许多人只在帐外说话,这时却单独请了这人进去?几人唧唧低语,刺得璟瑞心中打鼓、犹疑不前。
侍女见他不说不动,只得再次请礼道:“乐四王子,王姬请您入内一叙。”
璟瑞自觉失礼,赶忙重拾镇定,深吸一口气,举步入内。当他迎面看见金铃王姬的一张俏脸,唇红齿白,眨着明亮的双眸看向自己,竟一时呆呆愣住,全然忘记应该如何敬辞言语。
金铃王姬轻坐于软塌之上,笑道:“哎,你怎么傻了?”
璟瑞回过神来,才道:“在下……在下不敢随意开口,只等王姬发话便是。”
金铃王姬笑道:“我叫铃儿。”
璟瑞道:“是。昨日有幸听到王姬讲述动人的故事,却未料今日再见之时竟然如此唐突,真是在下失礼了。”
铃儿道:“都告诉你了我叫铃儿,你怎得不唤我的名字呀?你呢,你是乐氏,叫作什么?”
璟瑞答道:“在下名为璟瑞,玉之光璟,器之祥瑞。”
铃儿默念了一遍,并用手指悄悄写画,记下了二字,又仰脸问道:“他们都想来见我,我唤了你进来,你欢不欢喜?”
璟瑞忙道:“在下荣幸之至!”
铃儿随即蹙起娇软的小口,嗔道:“那你怎得不理睬我,只等我巴巴地与你说话呢?”
璟瑞想了想,说道:“王姬……铃儿姑娘缘何选中了在下?”
铃儿娇俏地起身,咯咯笑道:“因为你答中了我的试题呀!”
璟瑞愣道:“……试题?”他稍加思索,恍然悟道,“神女与情人分别之言……那便是试题吗?”
铃儿乐滋滋地在帐内踱步,边走边道:“今日你们一个接着一个过来贺我的生辰,说出来的话都是一般声调的,有什么意思呢?只当趁着你们全无所察之时,试一试男子心中究竟如何看待情之一物!我最近听起父王连日唠叨要将我尽早嫁出去,扰得我都懵了心,梦里竟然尽是自小听得的神女故事。我早起一想,倒不如由着神女的指引,就用这篇故事试探一番。其实那答案说什么并不重要,我更想测一测你们真正的心思和态度,娘亲在世时曾经说过,女子本柔弱,情人作别之时最是痛苦,只等这时方才看出男子究竟是否重情、能否托付。而我身为王女,又岂能如常人一般轻易嫁娶,虽然不及神女身负重责,却也总是有所顾忌的。我问你,倘若我嫁了你之后又不得不与你分离,你会不会一走了之,还回不回来看我?”
璟瑞听这小姑娘言辞率真,三言两语之间便已经嫁了自己,一时心思徜徉又一时猛地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提起精神,紧张地说道:“故事里只听得神女姑娘对待情人一片痴心,却未见得那人也对神女姑娘一片衷心,不可与我对你同比。我对你……自昨日初次相见……不是,自从前我在梦里就……就……我如何舍得走脱……只是你……你已经想好了,这便真要嫁了我吗?”
铃儿娇笑一声,故道:“呀,我是还没有想好呢,还要再等等看。”
璟瑞一下子缓解了紧张之情,复又莫名感到怅然失落。铃儿见他兴致转低,心中怜动,突然小声问道:“那你……可愿娶我吗?”
璟瑞心跳如撞,惊道:“什么?”
铃儿蹙目道:“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璟瑞急道,同时头手并用地连连作否。
铃儿见他慌乱笨拙之态,咯咯笑道:“我知道啦!”未及璟瑞反应,她转而问道:“我明早要去岩画山上看日出,你也去不?”
璟瑞懵道:“岩画山……在何处?”
铃儿一边掀开后帐要走,一边说道:“就是圣天原上的三白山,那山上还有许多讲故事的壁画呢,好看得紧,我昨日之舞便是从那里学来的。我再带你去瞧一瞧我们的神女石,你去是不去呀?”
璟瑞连忙追答道:“要去,当然要去!”
铃儿称心遂意,两颊红扑扑的,一边走远一边脆声笑道:“那可约好了,我明日找你!”
璟瑞抢答称是,别的话还来不及说,眼见她身影渐远,笑声余耳,被侍女示意不可近追,他不敢无礼,端端正正地行了退礼,又张望踟躇了片刻,才原路退出帐外。
此时金铃王姬独邀乐四王子入帐之事已经在宾客之间传开了,璟瑞受人瞩目、满身尴尬,只想尽快回到原座、不理旁人。他猛然忆起公孙钰先前戏称“保准不会让你失望”之言,似乎正有深意,心想公孙先生果然善辨人心、料事如神,确是奇人。他四处张望,公孙钰和李灏早已不在席间,来不及向他称谢,侧头又见人群之中盘熹正向他投以喜悦而鼓励的目光,似乎在说:“没想到你这次不赖嘛!”璟瑞心中甜美快活,嘴角傻笑藏匿不住,心中期盼着明日相约之期尽快到来,他能有机会做好准备再求见一次心上人,给她重留一个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