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自天蒙时分,廖绎用双套马车护送四位痊愈的中毒村民各回各家,沿濮寨里的村户分布疏散,直至午时他才得以送完最后一个病人——孀妇七巧。七巧的公婆向他一再致谢,并且热情地挽留他在家中用饭,他谢绝了二位老人的好意,打算尽快返程与璟瑞汇合。
正午太阳焦热,廖绎日前失血,身体尚未完全复原,加之连日忙碌,未曾好生休息便又应承了跋涉送人的差事,半路走着突然感觉头晕目眩,扶墙蹲下休息片刻,再站起来时眼前猛然有些恍惚,歪踏几步误与一位过路行人撞了个满怀。廖绎连声道歉,抬头模糊地看见眼前之人衣饰奇特,头上披着厚重的兜帽、带着一张半面脸谱,脸谱上星纹兽面的图样不似惠陵当地禹文族人严整庄敬的民俗,反倒稍像东南一代五方、京山族人的怪秘风格。脸谱人看似略有惊讶,盯着他上下左右地看了好几眼,而他愈发感觉脚下绵软,支撑不住,蓦地栽倒在地。其实他也记不太清楚,或许是栽进了脸谱人的怀里。
迷迷糊糊之中,廖绎感觉自己趴在一张温暖的床铺上,脖颈后方隐隐刺痛,他本能地伸手去摸,却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阻挡,并有人声说道:“别动,我正在帮你熏灸治疗呢。”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而亲切,使他莫名产生了某种熟悉之感。他努力地张开眼睛想要去看,但是头脑昏眩、视野混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白衣女子又道:“你怎得把他带到这儿来了?”这话显然不是对廖绎说的,他旁边似乎另有他人。
一个低沉喑哑、似过中年的男子声音说道:“或许是天意,我方才独自走在路上,远看一人似像是他,倒让我吃惊呢。我不说不动,他竟撞在我身上了,看他脸色苍白,不知是否受了什么伤,总不能放着不管。”
女子道:“我看是因为气血不足的缘故,臂上的外伤并无大碍,他身体强健,倘若好生休养,一两日便可恢复了。他是独自一人在这毒日底下赶路么,因何这般劳苦自己……”她一边说着一边愈显关切心疼,又问,“是否另有同伴?你这样将他带走,不会不妥当吧?”
男子道:“我与他相遇时仅见他一人,便顺手带回来了。我稍后细想也觉得不妥,不如在他醒来之前就送回去吧。”
此时廖绎的思绪逐渐恢复清晰,眼前却依然模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眼前愈发一片白茫茫,白衣女子赶忙靠过来扶他趴好,他才又感觉有所缓解。他想张口说话却几乎不能发出声音,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们……是……谁……”
耳边传来白衣女子温柔的声音:“现在对于你来说,我们只是无关路人而已。”
“那……我……是……谁……”廖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来。
“啊?”白衣女子极显诧异,看了一眼旁边披着灰麻斗篷的脸谱人,脸谱人哼道:“据说你们乐王宫里有个叫房嫣的女人,你先回去问问她吧,我如今是说不清楚了,倒想听一听她的说法。”
“哎!你怎说这话,想让他做什么,不怕惹事吗……”白衣女子蹙眉嗔怪,并用眼色堵住脸谱人的嘴。
脸谱人叹道:“罢了,以后再说。不过从她那里总归也问不到什么,即便能够问得,也是他早晚都要知道的。”
廖绎觉得男子的话好像有一种魔力,使他的思想被牵着走,他似乎在潜意识中听懂了什么,但努力整理时却反而更加理不清思绪,只将“去问房嫣”几字深深记在脑海里。随后,他不知何时又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家酒馆客栈的桌子上,小二敲着桌面大声侃道:“这位少侠,你才喝几杯就醉了啊?”
廖绎此时依然感觉十分迷糊,不记得自己曾经饮酒,更不记得如何置身于此地。猛然发现时间已晚,原有的马车马匹也都不见了踪影,赶紧想法子动身赶往与璟瑞的汇合之地。璟瑞连连抱怨他来得晚了,他只是含糊地应对了几句,不知如何详作解释。二人一路策马回到经纶堂,进屋之后均已十分疲惫,倒头便睡下了。
------
惠陵,经纶堂。
慎省阁之内,盘冼颐指气使地站在高处,盘熹已经请来了父亲,希望能够为廖绎主持公道。盘章忌鹤发长髯,狭长的眼眸里锁住深邃的目光,面容之上常年挂着一种看破不说的高绝神情。当盘章忌拖着宽大气派的衣袍走进来时,盘冼等人立刻像哈巴狗儿一样跑去迎接。
盘留捧着竹簿,面众朗读事件记录:“孀妇七巧,年二十,与夫家二老同居于沿濮寨南,昨日应由廖绎送返回家。今日一早,寨外禺门镇有人来报,在一处酒家附近发现了该妇衣冠不整的尸首,死因乃是不堪受辱、坠楼而死。廖绎,你对此作何解释?”
廖绎道:“昨日我确实已于午时将七巧姑娘送回家中,其后发生何事,我并不知晓。”
盘留指责道:“休得说谎!已经问讯过七巧的公婆,均说未曾见到媳妇回家。廖绎,我倒要问你,昨日为何迟返堂中,昨日下午去过什么地方?”
廖绎心中料想此事必有蹊跷,他明明已经将七巧姑娘亲自送回,二位老人怎会另有他言?他谨慎思索,一时未敢随意应答。这时璟瑞开口说道:“昨日下午廖兄一直与我同行,只因我嫌路远疲惫,故而耽搁了,半夜时分才得返回。”
盘冼冷笑道:“四王子请不必替他遮掩,有人分明看见他昨日下午出现在死者坠楼的酒馆之中!廖绎,你可承认吗?”
璟瑞原本一时冲动,单纯地想要帮忙开脱,此刻被话呛住,自然无可反驳,他看向廖绎,眼神似说:“你去那里做什么?”廖绎亦是百口莫辩。众多旁听弟子间有早生嫌隙的、不明缘故的、闲看热闹的,纷纷攘攘地指责廖绎必定与无辜孀妇之死脱不了关系,盘冼见此情景,甚是得意。
盘熹站出来请大家休止争辩,朗声说道:“请三师兄先莫要言之凿凿,才说了两句话便要给人定罪,此事尚需细审,不如让我询问几句。”
盘冼反驳道:“问审罪人自然专有一套手段,大公子平素没有经验,恐怕问不出什么来,应该让……”
盘熹不由分说地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提高声音说道:“廖师弟,我问你一句话,七巧之死是否由你所为?”
廖绎与他目光直视,端正地答道:“此事确实与我无关。”
盘熹道:“好,廖师弟,那么请你将昨日送人回去之后的一切行动如实告知,经纶堂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廖绎不卑不亢地挺身直立,清晰地回复道:“我昨日午间护送七巧姑娘返回家中,同时见过二位老人,却不知他们为何会另有一番说辞。我昨日下午返程之时,突然感觉眩晕虚脱,被当地居民所救,可能也是他们将我送至酒馆暂歇,因而耽误了些时间。”
盘冼对他所言不屑一顾,倨傲地说道:“突然晕倒?真是一个好故事,何人救你?何人能够证明?”
廖绎毫不推诿,直白作答:“我并不知晓,我在酒馆里醒来后仅为独自一人。”
盘冼依旧对此嗤之以鼻,表示自己完全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并且阴阳怪调地向堂下弟子们诱导道:“你无缘无故晕倒,人家无缘无故救你,还送你去酒馆?咱们见多了阴险狡诈之徒的脱罪分辩之言,岂能轻信你这番低劣的说辞?”。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盘熹则道:“我相信廖师弟所言属实。事关经纶堂弟子的清誉,现下暂未查明真相,还请各位师兄师弟们不要妄自断论。”
盘冼再次反驳道:“此事前后仅有廖绎一人牵涉其中,况且证人证言均已确凿,必然是他对该妇见色起意,借送返之名裹挟至邻镇,其后该妇不堪受辱,坠楼而死。事情的始末正由当地寨主复核,很快便会将案卷呈递至堂中。”
璟瑞怒道:“廖兄不是这样的人!”
盘冼轻薄一笑,故作恭敬地回道:“四王子,也许是你常年受他蒙蔽,尚不知情呢。”这话气得璟瑞面红耳涨,几乎忍不住要上前猛揍他一拳。盘熹也极显不平,且对盘冼早有不满,作势即要驳斥于他。
这时,盘章忌已经在旁听得因果分明,终于发声制止了儿子与弟子之间的争辩,自庭前开口说道:“盘冼,你一向处事有分寸,这次却欠缺思量,此事尚未查实定论,你便大肆问审同门师弟,实在有违经纶堂的道义法度。倘若我就此听任你所言,岂非可能冤枉了无辜之人,即便他日证其无罪,此事如若落入民间口舌,也会有损经纶堂的声誉。你如今身为慎省阁的掌事者,怎得行事如此不周,你去闭门反思两日,另书一封罪己书呈递于我。盘熹,你身为本堂少主,遇事却只会与同门弟子聚众争辩,成何体统!你即刻带人前去禺门镇详加明察,勿要错给经纶堂蒙污!”
盘熹大感快意,再不去理会盘冼的小人之言,立刻面向父亲领命道:“是的父亲。就让璟瑞与我同去吧。”盘章忌点头默许,威严环视之后遣散了众人。
待众人四散,有一个矮个子的小弟子怯生生地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请盘熹留步,欲言又止,复又说道:“大公子……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是关于廖兄的事情对不对?你快说!”璟瑞关心过急,敏锐而警觉,脱口急冲地追问,吓得小弟子向后倒退了半步。
“别着急,慢慢说。”盘熹以亲待同门、体恤下情的姿态和声安慰道,“我记得你,你叫作……辛未,前几日随我去过无山原,对吗?你在众弟子间不起眼地站着,却在大家都退闪躲避时立了功。你尽管放心说吧,我相信你的话。”原来这个小弟子正是昨日刚随盘熹返回堂中、因帮廖绎说了一句话而被其他人排挤的少年。
盘辛未受到鼓励之后依旧忐忑地说道:“昨日傍晚我在院里练功,遇见三师兄的兄长过来找他,吩咐我去引路……后来……我的剑坠不见了,想是掉在哪里,我便一路回去寻找……突然……好像……听见三师兄他们说……要设计什么方法,让廖师兄承担什么责任……我当时胆小怕事,只顾自己躲开了……可是今日……今日之事一传出来,我就想……就想……可我又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方才没敢……没敢……”
盘熹道:“你的意思是,七巧之死与盘冼及他的兄长有关?”
盘辛未支吾道:“我不知道……可是我怕大家真的冤枉了廖师兄,所以想来想去,应该将听到的话告诉大公子……”
璟瑞气愤地暴跳,叫道:“方才盘冼一直针对廖兄,我就知道他与此事肯定有所关联!”
盘熹微眯着眼睛思索,神情渐显了然,说道:“好的,辛未,我知道了,你去吧,这事你暂且莫要再与旁人说。璟瑞,我似乎有些头绪了,咱们这便前往禺门镇,就针对盘冼的兄长,将此事调查清楚!”
------
盘章忌一向公正律下,事件未明之前,虽然盘冼被罚闭门思过,廖绎亦是暂被禁足于北阁楼内,璟瑞和盘熹在临行之前一同去向他劝慰并道别。廖绎独处于屋内,正在抚摸脖颈后方的青紫灸痕,思忖昨日所见究竟是何许人,无论医治手法还是言谈举止均甚为怪异。这时璟瑞等人推门进来,廖绎急忙披衣迎去。
盘熹吩咐跟在身后的侍女道:“阿程,这几日我们不在,你要留心照顾好廖师弟。”
阿程应道:“公子放心。”
璟瑞将房门闭紧,压低声音说道:“廖兄,你与我相约从未迟到,昨日究竟遇到何事,你又为何会出现在坠楼的酒馆之中?此刻在场之人皆能完全信任,你可以告诉我们,我们即将去往禺门镇,倘若能够找到有利于你的证人,事情就更好办了!”
廖绎道:“乐兄,我知晓的情况确如先前所说,我在路上晕倒,不知被何人所救,在酒馆醒来后仅为独身一人。”
璟瑞与廖绎相熟已久,早已看出他另有心事,很想继续追问,但也不愿过于勉强。这时阿程说道:“四王子,廖师兄为何会去那家酒馆并不重要,既然此事非他所为,而有心之人又能抓住这一点作为证据,说明知情者、甚至真凶当时极有可能也在那里。我听说七巧姑娘是在昨日午时至晚间时分坠楼的,这几个时辰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去找酒馆里的见证者查问清楚。”
盘熹赞同道:“正是如此。此外,七巧的公婆也与廖师弟所言相悖,他们是否说了谎?”
廖绎心中委屈却面无表情,说道:“我与二位老人见面之时,只觉得他们颇为友好亲善,却不知为何现在竟然污蔑于我。”
璟瑞气愤道:“我倒是要亲自过去问问他们!”
廖绎对三人心生感激,恳切地说道:“大公子,没想到你愿意如此信我,日后我定然尽己之力报答今日之恩。乐兄,希望你能够帮我找出确实的真相以证清白,但是千万不要再无端为我说谎作假,这样反而更会落人把柄。”
璟瑞点头答应,复又认真地说道:“廖兄,你是我的朋友,我既然确信你不曾伤人,说谎或者不说于事实又有何分别?”廖绎闻及此句,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所言,几乎要落下泪来。
璟瑞和盘熹离开之后,廖绎心中郁闷,颓然地坐下,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满了一大碗。阿程送走二人,回屋正好看到这一幕,小跑上前阻止,说道:“廖师兄,你现在不宜饮酒呀!”
廖绎一向不喜旁人插手自己之事,不能理解地嫌睨了她一眼,她赶忙解释道:“你刚接受过葵草汁液的熏灸,此时饮酒会与药性冲撞的。”
廖绎明白了,摸了摸脖颈后方,自语道:“这是……葵草熏灸?”
阿程应道:“是的廖师兄,方才我刚进屋时无意间看见你颈上的淤痕,正与从前母亲在家里所做的土方子一样。”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无声息地偷偷撤下酒碗,又端来茶水,说道,“廖师兄如果感觉口渴,多喝些热茶吧,这样才能有助于身体的恢复。”
廖绎问道:“你是哪里人,家乡在何处?”
阿程答道:“我家祖辈迁徙已久,早已不记得故乡原在何处了。我出生在问道江沿岸的小渔村,自幼家中贫苦,十岁时阿娘与养父双亡,幸而得到上天垂怜,沿街乞卖的时候遇见了公子,这才被他带回堂中。”
廖绎闻及此情,心生哀怜,于是退去臭脸,双手接过茶杯,和言道:“原来你的身世竟是这般……我自初来经纶堂时,只见你每日近随大公子左右,一直以为你是个本地小户人家的姑娘小姐。”
阿程莞尔浅笑,说道:“廖师兄高看我了,我却是没有那般天生的福气呢。”她见廖绎始终面带愁容,脑筋一动,又道,“廖师兄,殊不知这人生一世的福运和苦难均是等同的,我过去穷困孤寂,此后却能得伴公子身边,可见是山神怜我,某日发觉早先分给我的难事太多了,这才想法子补偿了我,不然以我一个卑微的渔女,如何能够得获公子一眼呢。廖师兄眼下所经,也只是其一磨练而已,接下来便是更多的如意顺遂了。”
廖绎心生感念,说道:“阿程姑娘心善,自然是天地都不忍逾加责难的,大公子今时如此待你,你将来必定能够得偿所愿,更有镶金戴玉、桂子兰孙之福。廖某一介小卒,此刻只愿洗脱罪责、还己清白便好,你所说的如意二字,似乎自生来便与我无关,此后也非我真所愿。我今后之所愿,恐怕亦是难以顺遂而得。”
阿程心中有所戚怀,无言地看着廖绎。她往日常常敬服这位廖师兄的为人,只是未曾有过太多接触,今日三言两语之间却发现他的心念竟然如此复杂矛盾,可怜怀才不遇、蒙冤不白,对他既有几分敬意又有几分怜悯。她平素乐天达观、善解人意,此刻却已想不出还能如何宽慰,心中彷徨酝酿了许久,才道:“廖师兄,你放心,我们大家都是愿意相信你的。你便有再多的不如意,待此事过去之后,定好再行前程谋划。不管你所愿何事,阿程以及公子、四王子等许多人都真心期盼你能够得偿顺遂呀。”
廖绎依旧满腹郁闷,但感念旁人相助之心,不忍拂意,扯出了一丝苦笑。阿程见他无意多言,便悄声退去,顺手轻巧地将房屋摆设收拾整洁,不作声息地离开了。
------
惠陵,禺门镇。
璟瑞和盘熹于当日傍晚快马赶至沿濮寨外的禺门镇,案发的酒馆名为“涿黍楼”,他们刚到楼下时,迎面遇见了孙川柏。孙川柏告诉二人,药师谷的几名弟子原本留在沿濮寨善后,今日突然听说廖绎受到命案牵连,璟瑶师妹立刻就要赶过来,大师兄便安排他也陪同前来,方才他与璟瑶正打算帮忙查验一下死者的尸首。
璟瑞和盘熹跟着孙川柏走进酒馆,看见璟瑶刚刚翻查完毕死者的周身及衣物,她对派驻现场的辅理兵士们说道:“这名女子的确是坠落身亡,除了脊背跌擦之外并无其他可疑损伤,也没有被人强推的痕迹,她脑后的肿创乃是致命伤处,但是……”这时璟瑞唤了一声“小妹”将话打断,她立刻回身,激动地迎上前说道:“四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正在这里等你。”
璟瑞顾不上其他,马上问道:“你已经有何发现了吗?”
璟瑶道:“我方才的确发觉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但是暂时不敢明确,我稍后仔细检查再作定论。眼下先顾你们如何打算,你们也是为了廖师兄而来的,对吗?”
璟瑞重重点头,说道:“当然,我相信廖兄。”
盘熹不管他们兄妹叙话,逐个询问在场的兵士,问道:“是谁作证说在这里见过廖绎?”
多人皆是摇头不知,其中一人说道:“好像是店小二。”
璟瑞听见,立刻揪住小二,怒气冲冲地责问道:“你休得胡言,昨日你果真在这里看见他了吗?”
小二自事发之后已被各人讯问过多次,他在半日之间突然见到这么多人物,本就情绪不稳,一下子被璟瑞惊得发抖,颤声支吾道:“小小……小的不敢胡言……小的的确看见那个……凶手……就在这里……”
璟瑞听见廖绎被称作“凶手”,愈加生气,盘熹拦住他道:“你先莫冲动,这位小二哥或许并未说谎。”又对小二说道:“你现在仔细地告诉我们,昨日如何看到廖绎在此,他又做了哪些事情?你如何确认是他,这店里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你不会记错吗?”
“小小……小店里昨日一直有许多客人,原本小的也不能将所有人都记得真切,但是那个人在那里待了很久,”小二伸手指向角落方桌,不敢去看怒气上头的璟瑞,身体不由自主地偏向盘熹,交代道,“其其……其实我也没看见他是什么时间进来的,他半下午一直趴在那里,我还以为他喝醉了,等了很久才敢过去叫醒他……”
璟瑞气愤地叫道:“那你为何作证他与命案有关?”
“我我……我没有这样说过呀……”小二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只说了见过他,别别……别的可不敢混赖给我……小的只敢知道,那个廖……什么,和那个死人昨日都来过店里,可不敢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璟瑞狠瞪了他一眼,终于不再追究他的过错。盘熹思忖道:“想必是盘冼他们故意把证词说得模糊不清,硬要栽在廖绎身上。那么,死者是如何来的,她自己一个人吗?”
小二道:“这这……这个小店里没有留下记录……客人实在太多,小的也记不清楚啊……”
璟瑞立刻去翻查店里登记住客的册簿,的确看见死者房间一栏没有留下姓名,却是画了两个歪扭的圆圈,他灵光一闪,在心中推敲道:通常不会写字之人偶尔以圆圈代填姓名,而我记得前几日在沿濮寨见过七巧姑娘写字,所以必定不是她个人前来。自盘公统领惠陵以来,一直甚为重视文治礼教,多年致力于领导全族远离乡野陋气、提高识文断字之能,如今已经极少有人不能书写自己的姓名……除非是……年迈的村老不识一丁,在无意中留下了这个证据……这让我不禁想起,廖兄曾经说过七巧姑娘的公婆故意说谎,此事或许与他们有关。他细思极恐,马上将自己的想法全盘说出,璟瑶和盘熹听后不免赞同,三人便要去找二位老人问个清楚。
七巧的夫家位于沿濮寨南,四周空旷,几近避世隔绝,三人步行许久,甚至怀疑自己迷失了道路,殊不知各大寨子里都有这样的偏门贫户,彼此互不相问,独自艰难谋生。三人到达目的地之后,只见家中大门紧闭,敲门不应,过了很久老公公才蹒跚地走出来开门。
二位老人对来者极为警惕,拘束地坐在床沿边角,沉默地等候他们开口问话。璟瑞眼见这家茅屋糟粕空落、二老衣饰褴褛,心中十分不忍,原本有再多的愤愤之气也都很快消散不见了。他拿出廖绎的画像,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先生,老夫人,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老公公立刻回答。
璟瑞又问道:“你们的儿媳昨日确实没有回来吗?”
“没有。”仍是老公公回答。
“你们的儿子……也已经……过世了吗?”璟瑞忐忑地问出这个敏感的问题。
“早年跟着人家去山里谋生,摔断了腿,后来又染了病,久治不好,就死了。”老婆婆悲伤地说。
璟瑞愈加怜悯,关切地问道:“那你们还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了……”老婆婆垂目叹息。
璟瑞好似感同身受,不安地追询道:“那岂不是……以后家里便只剩你们二人了?”
“……哎……哎……”老婆婆已经忍不住开始吞咽泪水。
说话的空隙之间,璟瑶瞥见灶台旁边有一只竹蜻蜓,觉察其中有些蹊跷,便悄悄揪了一下盘熹的衣角,示意他去看。盘熹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很快领会了其中的含义,环视全屋之后插问道:“老夫人,从前家中是否只有你们二老与儿媳一同居住?”
老公公第三次立刻作答:“对,没错。”
盘熹与璟瑶四目通视,达成共识,盘熹道:“那行,我等今日只是过来简单问些情况,这便离开了。倘若你们日后的生活有所困难,待我回去之后请禀经纶堂,会给寨子里留下谕令,你们可以随时索要衣食援助,但是——希望你们能够理解近日以来的惊扰和调查,也务必要将实情告知于我们。”
老公公的嘴唇微微颤抖,犹豫道:“好……我们知道了……谢谢你们。”
璟瑶和盘熹再看二位老人依然拘谨地坐着,并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交换眼神之后均觉得此刻多留无意,便拉上正在善心勃发、谆谆安抚的璟瑞,礼貌地向二位老人告辞。
走出茅屋院子之后,璟瑶唤醒了璟瑞的脑袋,说道:“四哥,你看方才他们二人半句也不曾问询凶手的情况和案件的进展,反倒害怕别人过问的样子,可是通常被害者家人的心态?抑或是不敢多言,有所隐情吧?”
盘熹看璟瑞依旧一脸疑窦,补充道:“这家原本还有一个小孩子,你方才未加留意灶台之上的竹蜻蜓,那应当是他们孙儿或孙女的玩物。然而他们口中所言却与此相悖,只是——”他轻轻嗤笑一声,说,“谎言说的太低劣了。”
璟瑞惊道:“方才他们果真又对我们说谎了?我真是!”他恼于自己的无知无觉,不可置信地用眼神反复求证。
盘熹点头道:“不过我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苦衷。”
璟瑶忐忑地说道:“熹师兄,我担心……是否那个孩子遭人掳劫,因而要挟二老不敢说出儿媳被害的实情?”
盘熹眉目微蹙,思索道:“依璟瑞之前的推断,七巧必定曾经与公婆一同去过涿黍楼……又或许……原本就是他们自愿将儿媳送去,以换取一些好处来维持家里的生计。我倒是听说,盘冼的兄长早有抢霸村女的多般劣行传言,只是一直未有明证,而他家族一脉又有些欺上瞒下、掩人耳目的权势。方才我还看见屋角处有两个崭新的红木箱子,却被人刻意用破布掩盖……是了,必定是对方以利诱使二老牺牲儿媳,不料七巧性烈寻死,他们无法收场,才又掳挟了孩子用来要挟二老封口……”
璟瑶脑中灵光一现,接道:“对了,我先前就发觉七巧姑娘的尸首似有异常!坠落身死之人出于躯体本能,通常总是手脚或头部最先落地,而她却是整个后背的衣饰皮肉都损伤了。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缘故,涿黍楼不过二层,七巧姑娘当时一定想要抱着孩子跳窗逃跑,以防孩子受伤才甘愿以自己的颈背落地,不巧脑后被地面砖石中伤,所以失去了性命!”
盘熹赞同道:“正是如此!璟瑶所言合理,几岁的孩子离不开母亲,当时七巧被诱骗至那里,这一家人都在楼上,而凶手则在命案突发之后强行带走了孩子,图谋以此来要挟老人。”
璟瑞越听越慌张,惊恐地说道:“这样说来……那个孩子还能幸存么……这样的隐情未免也太可怕了……”
盘熹确信道:“孩子一定还在,不然二老在目睹儿媳丧命之后,也不会心甘情愿地为凶手隐瞒。”
璟瑶补充道:“我猜七巧姑娘之死或许是一个意外,凶手原本见色起意,并非穷凶恶徒,倘若还有其它余地,只等此事淡去之后再将孩子送还就好,何必多生事端,所以他暂时应该不至于损伤孩子的性命。只是目前无法知晓孩子究竟被藏于何处,如果能够找回孩子,也就可以找到凶手了。”
璟瑞越听越明白,激动地说道:“对对,盘兄,咱们这便回去请经纶堂下令,全城搜寻孩子的下落,倘若发现任何人与孩子有关,那么此人必定也与凶案有关!”
“还有一个法子……”璟瑶若有所思地说道,“全城搜寻实需太久,如若对方早有防备则更加困难了。我们或许可以先尝试明确问出凶手是谁,再针对其人找到证据,尽快证明廖师兄的清白。”
璟瑞急忙附和道:“快说你有什么办法,咱们照做便是!”
璟瑶狡黠笑道:“我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可能有些不敬老者,但是眼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不如就此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