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得累时,或稿子写烦了,喜欢找一本画册来读,抑或翻翻早年从杂志封底剪辑的画页。读画有一种别样的享受。现代的画家,印象深的是李苦禅,当然还有潘天寿,人称“南潘北李”。李苦禅师承国画大师齐白石,齐的画颇受吴昌硕影响,又可上溯到八大山人。而八大与弘仁、石溪、石涛为“四大名僧”。读苦禅的画,会心境大开,陡生侠骨。喜欢李苦禅的原因还有一点,是他的名字:苦禅。参禅悟佛,苦在心智混沌,也苦在心志恍惚。卧心苦禅者,怎能不成大器?
汪曾祺先生也似苦禅者。汪先生以文名世,其实他不但能书,而且善画。只不过他的画多是倪云林似的小品,自我抒发与把玩,极少示人。他曾说,他的调色盘里没有颜色,只有墨,从渴墨焦墨到浅得像清水一样的淡墨。有一次,他以矮纸尺幅画初春野树,觉得需要一点绿,便挤了一点菠菜汁在上面。可见其画风的清淡。
汪先生把他的画风运用在了他的小说上。李家巷的李小龙每天放学都路过王玉英家,看见王玉英坐在天井的晚饭花前做针线。晚饭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李小龙很喜欢看王玉英,因为王玉英长得美,好看。有一天,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她嫁给了风流浪荡、不务正业的钱老五。晚饭花还在开着。从此,这条巷子就看不见王玉英了。又一天,李小龙看见王玉英在钱老五家门前的河边淘米,王玉英头上插着一朵花。李小龙很气愤,他觉得王玉英不该出嫁,不该嫁给钱老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小说《晚饭花》)少年的忧伤,无言的伤痛,禁不住令人掩卷沉思。
早几年枕边常放两本小说集,一是汪曾祺的《晚饭花集》,另一本是李锐的《厚土》,从这两本书中,我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两人作品字面风格不同,但骨子里都有超越世俗的佛性禅意,都能读出人的本质。两人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有社会良知,有大家风范。汪曾祺说:“我的作品有读者,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惧。我给了读者什么,我说过我希望我的作品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做到了么?”汪老做到了。他以别致的小说赢得了众多读者,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
说到汪曾祺,就要说到他的名篇《受戒》。小说里面的小和尚明海和村姑小英子实在可爱。明海受戒去,她船接船送。回来路上,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趴在明海耳旁小声问:“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海惊讶得眼睛鼓得大大的。小英子一再追问,明海大声说:“要。”明海出家在菩提庵,大家叫讹了,就成了荸荠庵。本来很庄严的菩提,一转口就成了荸荠,亲切得如同邻家老宅。庵里的和尚除了打坐念经,还经常打牌,也抽水烟,吃肉,娶老婆,因为庵中无清规。读着小说,不禁让人向往,前去受戒。汪老自称这篇作品有一种内在的欢乐。我的解读是:佛家有俗子,尘世藏禅意,受戒在佛寺,修佛在心。
弘一法师临终有偈语:悲喜交集。汪曾祺说他对这样的心境是可以领悟的。汪曾祺的小说确有悲凉之处,也有欣喜之情,表现形式多为轻描淡写,洗去铅华,如他的画。画事之笔墨意趣,能老辣稚拙,似有能,似无能,即是极境。国画大师潘天寿说:“平中能见其奇,奇中能见其不奇,则大家矣。”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在简约淡雅中凝聚着殷殷文人情怀,在朴素无华里流淌着浓浓平民热血。他说他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什么是悲悯情怀,什么是暖世温度,读他的作品,你会有切身的感受,从而得到生存的有力支持。
齐白石老人九十五岁时画过一幅画,画面仅是一穗高粱,鲜艳而圣洁,热烈而饱满。从中可以读出一种对自然的感恩,对生命的膜拜,对劳动的赞美。
他们通过艺术受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