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卧心苦禅
我庆幸自己是有故乡的人。故乡不仅仅是出生地,你生活过的那个旧日处所与环境,也不仅仅是与你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与物,故乡是形而上的,是精神的承载体,是灵魂的家园。人许多时候是活在记忆中的,丧失记忆意味着生命环节的缺失。
1932年的夏天,师陀带着一身暑汗与满眼泪水回到故乡。他怀着失去父亲的伤痛,徘徊在杞县一个叫花寨的小村。那时他刚刚离开家乡一年余,对故土的情感也许还很单纯。三年后,当他从北平再次回到花寨,“故乡”已成为他挥之不去的记忆。尽管他说“我不喜欢我的故乡”,但他“怀念着那个原野”。也许,当时的他并未领会到故乡对他一生的影响,他更不会想到,整整七十年后,一个叫邸玉超的读者,从他作品的字里行间走进他的花寨,走进他的故乡。
在去花寨的《乡路》上,有白杨、翠柳、村落,有丰饶的原,绿的浩瀚的海,烟雾似的棠梨,鹅黄的菜田。花寨村子那么小,又那么穷,一年到头都被宁静的空气包围着,有些冷落,有些寂寞。但村庄里的孩子们的梦是绛色的,在彩色的虹与霞的上面。游戏是人类初始的经验与记忆。花寨的孩子也和别处的毫无差别,总不肯让寂寞重重压在身上,他们有自己的世界,秋后的月光照耀下的禾场,是他们的乐园。孩子们的游戏会翻出许多花样,他们的嬉闹声给小村添上一抹生气。然而,师陀童年的梦很快被现实绞碎,变成灰色,他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容枯槁,独立在土谷庙前,抱着膀,悠然地吸着本地造的烟,昂首眺望原野。
模样是那样像一个流氓,一个盼望着故土的水手,可是不更像一个大人吗?
谁让我们失去了乐园?师陀的笔尖停留在《失乐园》的空白处,问。
就在师陀陷于故乡复杂思绪不能自拔时,另一位京城作家沈从文正兴冲冲从故土湘西归来,挥动浓情的笔墨,创作着后来成为他的散文名篇的《湘行散记》。沈从文从故乡带回的是温暖和浪漫,是生命的活力;师陀从故乡带回的是冷静和真实,是现实的“生命的寂寞”。不同的人生际遇,不同的性格气质,对故乡有不同的感受与寄托。或者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故乡,有对故乡不同的认知。我也是远离故土的人,每一次返乡,留给我的都是别样的感受与迥异的印象,既有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欣然,也有等闲相见莫相亲的怅然。有故乡的人才能真正理解物是人非的落寞。
师陀成名于30年代,作为中国现代散文作家第二代的重要一员,在中国现代散文发展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他的散文诚如他在第一本散文集《黄花苔》中说的,是“野生植物”,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执拗地充满生气地开放着,生长着。他承继20世纪20年代散文趋美变异的风格,在唯美与现实的碰撞中开辟出自己的一条蹊径。
师陀以小说成名,在他的散文创作中也隐约着小说的笔致与技法。他更关注人,尤其是故乡的人。《老抓传》是他的散文代表作,我却愿意做小说读。老抓年轻时爱上一位姑娘,姑娘嫁到他家时,竟做的是他二嫂,情感受伤害的老抓默然离开家乡,独自漂泊江湖。二十年后的一天晚上,他孤身回到故乡,世界和他自己早已改变了模样,除了他曾经的恋人——现在的二嫂,几乎没有人能认出他来。他把猫狗当作亲人,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这是怎样的人生,怎样的命运?我真的不忍细讲这位老人可敬可叹的故事,我的泪会打湿键盘。好在他有故乡,故乡总会给游子温暖,尽管这温暖比刀子还锋利,它会让人热血涌动,也会让人心生疼痛。师陀并不是一味描写故乡的悲凉,现实的悲怆,他以“乡下人”的善良敦厚描述故乡人的淳朴善良、故乡的美。
一个牧羊女正沿着溪走下来,在她的前面,肚儿便便的山羊们懒懒地鸣着,或左或右,跑着一只牧羊狗。“请问大姐,前去可有落脚的地方吗?”他拔下嘴里的烟袋,打着问讯。那姑娘从旁边跑过,向空中甩了一个响鞭。小狗则冲下溪去,溅起水花,快活地洗了个澡。上得岸去,抖下水滴,接着惬意地打着喷嚏。她过了溪,用鞭一指道:“那边。”
多么富有诗意的画面,多么温馨和谐的美。如此亲切美丽,如此俏皮纯真的故乡少女,怎能让人忘怀。
故乡并不一定都在乡村,能栖居你灵魂的,都叫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