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晚香姐妹”的事,林晓晴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班主任陈老师看出来了,问过她几次,她一直都说没事。陈老师对别人很凶,对她却很好。
最让她生气的是好朋友王燕,她都苦恼地要死了,王燕还在一边幸灾乐祸地说治疗少女怀春的唯一良药就是白马王子。
林晓晴这才明白付文强为什么老爱把心事藏起来,原来是有很多话没法跟别人说。
想到付文强,林晓晴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而且只告诉他一个人。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或许是出于信任,也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
林晓晴找到付文强的时候,付文强也正在找她。那是在一个下午的课外活动——一天里可以尽情放松的时间。
一听到付文强说有事找她,林晓晴赶忙丢下自己的心事问:“什么事呀?”
付文强也不多说,就拉她找了一个僻静的树荫坐下来。
想到王燕刚刚说过的话,林晓晴不禁心虚起来。男孩子毕竟是粗心大意的,什么都不管不顾,这要是让认识的同学看见了,不说闲话才怪呢!林晓晴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看了看,好在并没有几个人,但愿他们全都是近视眼。
“到底什么事呀?这么神秘兮兮的。”林晓晴看了看付文强,又问。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付文强说了句这样的开场白。
“讲故事?”林晓晴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此费心跑来就是为了讲故事。
“你是不是要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林晓晴边说边咯咯地笑着,然而付文强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的脸又有些严肃了,眉宇深处那片忧郁也慢慢显现出来。
林晓晴吓得一伸舌头,说了声对不起就沉默了。
为了不使她太尴尬,付文强又宽容地笑了笑。这一笑,的确让气氛轻松了不少,同时也让她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付文强只要是笑着,就比不笑时要好看很多。
“还记得那一回吗?”付文强问。
“哪一回?”
“就是你问我心里有什么事的那一回。”
林晓晴当然记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倒是我,好像故意要打探你的隐私一样,弄得挺不好意思的。”
付文强脸上露出些许歉意:“那时候我不愿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说,现在我要说的故事也就是这个。”
“那好,你说,我听着。”林晓晴一边点头,一边充满了期待。
夕阳的光辉穿过树隙照了过来,洒在这个特殊的讲述人身上,折射出他曾经走过的一步一步——
初三的学生都在为中考拼命,就像高三的学生都在为高考拼命一样。这虽然是两个不同的阶段,却有着同样的性质,都是决战前夕。
那时的付文强单人单桌。班上的学生是奇数,无论怎么调法,都有一个形单影只的。没有同桌的付文强倒也落得自在逍遥。
他的班主任卢老师人很好,命却很苦。本来学习成绩不错,可偏偏错过了报考好大学的机会;毕业分配时,本来可以进县一中的,可偏偏让人给顶了出来;在南河中学教了三年,本来可以毫不间断地看着他们到最后的,可偏偏在这时父母双双去世了。
突然间成为孤儿的卢老师做不成圣人,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还是要放手学校的事情回家料理父母的后事。
卢老师走后,班主任的担子暂时由几何老师挑着。几何老师脑袋光光像圆球,脖子细细、大腹便便像圆锥,两腿细长像圆柱,他一伸手表示“五”,再翻一下表示“十”。同学们都说他只懂图形和数字,根本没法正常沟通。卢老师走后的班里整天乱成一团。
一天早晨,几何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沉默柔弱的转校生林晓清往付文强的桌上一放就走了。
付文强虽然不怎么欢迎这个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却也没有赶她走的权力,况且他再怎么着还是个班长呢。只剩下这么两个月了,大不了每天共同学习一遍“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然而有些事常常是难以预料的。刚一下课,就有几个捣蛋鬼聚在一起向付文强挤眉弄眼,最可恨的是,那个梁亮还走上讲台去大声叫嚷:“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付文强艳福不浅呀!早知道有这种美事儿,我也自己一个桌了。”
全班都哄堂大笑,吵吵闹闹地乱成了一窝蜂。
新来的转校生林晓清瑟缩在位子上,下巴垫着桌面,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鸟,既无助又无望。大概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碰上这么一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看到林晓清可怜楚楚的样子,一股男子汉的豪气油然而生,付文强很气愤地说:“梁亮你再乱说我揍死你,林晓清来到这儿,也算是咱们班的一分子,你别在那里没事找事!”
付文强当着班长,难免要这儿管管那儿管管,梁亮是和他作对最多的一个。以前卢老师在,梁亮闹到最后也吃不着什么好果子,但是现在卢老师不在,又快要毕业了,他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也许在他把矛头指向付文强的那一刻,就带着一种报复心理。
付文强的话音还未落,梁亮又喊道:“刚一见面,就心甘情愿做起护花使者来了,林妹妹的魅力好大呀!”
付文强霍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梁亮厉声问:“你再说一遍!”
梁亮毫不示弱:“再说一百遍你又能怎么着?护花使者,护花使者,付文强是林晓清的护花使者!”
付文强冲过去就给了他一拳。但梁亮并没有因此而住口,反而喊得更响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装什么装呀,猪鼻子插葱!”
如果不是上课铃打响了,这场戏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呢。
二
上课了,来的是一位随和得不能再随和的老师,上他的课跟下课没什么两样。四十五分钟里同学们都兴致勃勃的,教室里异常欢腾,而林晓清却在偷着哭。
如果一个人刚进别人的家门就被泼了一身脏水,肯定会很懊恼的,更何况林晓清自有她难言的苦处。
转校初来,人生地不熟的,林晓清觉得自己被孤立在整个世界之外。她哭得很伤心,既不敢抬头又不敢出声,泪水把课本沾湿了一大片。
“别把那几个混蛋的话放在心上,他们一直都是那样的。”发现林晓清在哭之后,付文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哄她,好让她别在刚来的第一天就觉得受了委屈。
林晓清没有理会,就跟没听见一样。
付文强停下手里的一切,又拍拍她的胳膊说:“真的,你别哭了,下了课我保证替你出这口气。”
林晓清依旧没有理会,却突然往桌子边上靠了靠,跟付文强拉开很明显的一段距离。
付文强这才明白林晓清的意思,他也只好不再跟林晓清说什么了,免得又给她惹一身无妄之灾。整整一节课他都觉得如坐针毡。
初来乍到就意外遭逢一场闹剧,让林晓清从此定格在沉默寡言上,除了她占着全班几十分之一的空间外,教室里再也找不到一点她的气息。
窟窿里一旦冒出风来,就不是能够很容易堵住的。尽管付文强也极力避免与她在各方面的接触,但还是有人要时不时地扯上两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以丰富他们空虚烦闷的校园生活。
日子慢极了,太阳老是不往山下落,付文强总怀疑时光老人睡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放学铃一响,付文强就冲出了教室。他一口气跑到学校前面的南河边,坐在柳荫下的沙滩上,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自由感觉。
有水淙淙地流,有风轻轻地吹,五月的河岸上蜂飞蝶舞。河的对面有不少人在割麦子,闪亮的镰刀一挥,眼前的麦子便纷纷倒地,割着割着,直起腰来挥挥手,一串串折射着阳光的汗水就被甩在了身后。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生机的世界啊!付文强想,只有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才唯恐天下不乱。
他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洗掉满脸的汗水,可林晓清偷偷哭泣的脸却又浮现在眼前。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女孩呢?有着林黛玉的柔弱,却没有林黛玉的刚强和叛逆。
不一会儿,天上的乌云就层层堆积起来,要下雨了。
田地里的农民匆匆忙忙收拾起东西,然后又匆匆忙忙往家里赶,他们要在大雨来临前再把家里的一切收拾好。仅仅是一会儿工夫,世界就变得空荡了。
不过付文强倒是没有惊慌。他从书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雨衣往身上一披,抬起头来对着天空挑衅般地说了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付文强刚披好雨衣,豆大的雨点就从黑沉沉的天空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微尘四起。风也紧跟着疾了,找东西似的四处乱撞。
林晓清孤孤单单一个人走在风雨之中。她手中除了一个书包之外再没有任何可以避风遮雨的工具。然而书包里装的东西应该是比她更不经淋的,所以她只好紧紧抱着书包,把自己留给这风和雨。
林晓清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在风雨中急走,踩出一路水花,甩起一路泥巴。
雨停了,林晓清忽然觉得雨停了。
可也不对,眼前明明是大雨倾盆。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双友善而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犹如夜空里闪亮的星星。付文强那件并不很大的雨衣已经有一多半罩在她的身上了。
林晓清打心眼里感激这个好几天来被她搅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却还会伸手帮助她的同桌。她的眼眶一热,泪水随着脸上的雨水往下流。可她还是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没事的。”
付文强并不为她的话所动,口气很强硬地说:“我是班长,你没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
林晓清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好默默地向前走。
为了不让这一路走得太沉闷,付文强就讲了许多好玩的事,也问了许多林晓清以前的事。
实在拖不过去,林晓清就说了几句:“在以前的学校里,老是有人拿我和男同学开玩笑,闹到最后连学校领导都信以为真了,后来他们就通知家长,让我转学……”
林晓清之所以转学就是为了躲避谣言的,可是她刚一来谣言就随之而来了。那时候,在这片思想还很保守的落后地区,时常会有一些愚昧而又荒唐的事情发生,真让人不知是该笑好,还是该悲好。
他们在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走了半天,才走到林晓清家住的那个村子。
“谢谢你,麻烦你了。”林晓清一连说了好几遍才转身往家里走。
三
在一旁默默倾听的林晓晴已经渐渐明白,在付文强眼里她和林晓清是什么关系了。
“又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那接下来呢?”林晓晴问。
接下来就是星期天下午的事了。
付文强到学校时已经快上晚自习了,平时他很少来得这么晚。
昨天,为了尽量照顾林晓清,他几乎整个人都淋在了雨中。从碰到她到送她到家,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当林晓清千恩万谢离开后,他都冻得跟筛糠一样了。
回到家里裹着被子就睡着了,醒来时头重得就跟铁锤一样,嗓子也难受得要命。为了不耽误学习,自恃抵抗力很强的他也去打了瓶点滴。
回学校时,其他同学早就来了,教室里沸沸扬扬的,就像一锅煮开了的热粥。
付文强懒得理会他们,跟谁也没打招呼就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发现林晓清又在偷偷地哭,同学们各说各的、各玩各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她。
付文强猜想又是那几个混蛋家伙闲着没事拿林晓清寻开心了,可当他抬起头来时才发现了黑板上的“特大新闻”:
天有不测风云,林妹妹归途逢大雨,绝世红颜,天不怜惜。然而风雨无情人有情,强哥哥半路冲出,一袭雨衣,一片深情,谱写出一曲感人肺腑的千古绝唱。
付文强顿时火冒三丈,他一连问了几声是谁写的也没人哼声,就跑上去三下两下把那些扎眼的文字擦了个干净。这样还不解气,他干脆连手中的黑板擦也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人证”有了,但那几个家伙依然没有罢手,终于有一天还是让他们把“物证”也拿到手了。
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但毕竟不能让他们整天坐在教室里。通常上午上完两节课之后就是课间操时间,集合起来做广播体操活动一下,以便达到劳逸结合的效果。
可是时间一长,学生们也不怎么当回事了。听到吹哨子就去找个地方站好,听到喊口令就跟着比画两下,懒懒散散就跟没有睡醒一样。
能达到活动效果的倒是眼睛和嘴巴。东瞅瞅,西看看,寻找一些以前未曾发现的亮点,或是可供讨论的焦点,嘴里对老师评头论足,对同学说三道四,如此而已。
下了课间操,付文强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回走,并没觉察到有人在他背后做手脚。刚进教室,那几个捣蛋鬼就紧随其后,从他背上拽下一张拖得老长的纸条来。
梁亮扬着纸条大声叫喊:“快来看呀!这是在付文强背上发现的,强哥哥要发表爱情宣言了。”
喜欢凑热闹的同学们一窝蜂地围了上去,不知是谁用绝对的噪音大声念道:“我承认我喜欢林妹妹,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帮人在有了“人证”“物证”之后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们闹恼了付文强,闹苦了林晓清。
为了照顾林晓清的感受,付文强才肯一忍再忍,但忍来忍去,还是无法让她摆脱流言蜚语。
刚一开始的容忍就是错误的,付文强想,一切的姑息都是纵容!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他暗暗发誓说,从此以后再听见一个说就揍一个,听见两个说就揍两个,直到揍得没人敢张嘴为止。
第二天早晨付文强信步走进教室,但他没有看到林晓清,平日里她都是来得最早的,今天却没有。后来他又发现林晓清的书也不见了,擦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上只放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了两句话:“我走了,以后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了。临走之前,真心真意地向你说一声谢谢,也说一声对不起。”
付文强真希望这也像那些谣言一样的不可信,但好几天过去了,他旁边的位子一直都是空的。
林晓清真的走了,她还是软弱地向那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谣言低下了头。怪不得阮玲玉临死之前,会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呢!
那帮人发现自己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了之后,也都纷纷向付文强道歉,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林晓清都已经走了。
四
如果自己不是班长,就不会得罪人;如果自己不是单人独桌,就不会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事发生;如果林晓清不是他的同桌,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付文强钻进了这个牛角尖里,苦恼万分。
在不久后的一天,他自己去了趟林晓清家,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劝说让林晓清重回校园。
经过那段崎岖不平的小路就到了雨中来过的那个村口。在村口的麦场边,他向一位大婶打听去林晓清家的路,而那位大婶却反问他是不是林晓清的同学。
付文强点头说是。
那位大婶又问:“你是来叫她回去上学的吧?”
付文强又点头说是。
那位大婶说那你就别费心思了,趁早回去吧!她们家的人天天说她,可她铁了心就是不回去。
唉,大婶说着说着就不禁叹了口气,晓清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挺老实的,这回也不知为了啥,前一阵子听说学校非要开除她不行,弄到最后好歹转了学,可没上几天她又死活不去了。她爸气得整天打,硬是把一个好好的大闺女打得住了院,这不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俺就不信,自己的孩子怎么能下得了这么狠的手。晓清也真是,她爸叫她回去她就回去好了,上学又不是啥坏事……
从此,林晓清成了付文强的一块心病,每每半夜醒来,他所记起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曾有一个可怜的女孩因为他而永远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回到家以后又天天遭到父亲的打骂。
付文强怀着内疚的心情,状态一落千丈,把中考前最关键的一段时间都浪费掉了。在不久后的中考当中,仅仅以两分之差而落榜了,这让很多不知情的人都感觉难以置信。
“怎么会这样啊?”或许是因为付文强讲的这个故事本身就带有极大的不真实性,林晓晴听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见付文强未接话茬,她又问:“现在那个林晓清干什么呢?我想应该不是很好吧?”
“她在家里,上星期我刚见过她,是挺惨的。”
从付文强讲完故事的那一刻起,林晓晴就决定不再用自己的事去打扰他了。每个人有每个人应该面对的事情,“晚香姐妹”的事还是留给她自己解决吧!
“是不是在咱们俩还没认识之前,你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啊?因为,因为‘林晓晴’和‘林晓清’只有一字之差,我猜得对不对?”林晓晴这样说着,心里有些酸酸的。
的确,当付文强第一次听到林晓晴的名字时,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误以为是林晓清。尽管真的不是,可他还是有一种想要认识她的强烈欲望。
付文强点点头,也没有去掩饰什么,他说:“刚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咱们不早就是好朋友了吗?”
听完这话,林晓晴又感到了一丝甜甜的温馨:“这回你不怕别人再传什么谣言了啊?就像现在,孤男寡女的躲在这儿,连我都觉得心虚呢。”
付文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