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里屋,桌上整齐摆放着姚广忠先前所做的四菜一汤,色味俱佳,香气扑鼻。
徐惟勤刚涂过药,气色明显比先前好上许多,正端坐在桌旁和姚广忠闲聊,而徐霏徐馨姐妹二人正一脸惊奇的端详着摆放在桌上的一只大银锭,聚精会神的模样,竟连母亲和小弟进了门,都浑然未觉。
“这是?”郭氏见到桌上的那只银锭,亦是吃惊不小,平日里在市集上买卖货物,缴纳赋税,最多不过是用上系绳串成的一千文铜钱,也就是一贯钱,或是些形状不规则的散碎银锞,像这种形似小船,浑圆饱满的完整银锭,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郭婶婶,天德兄弟,你们回来的正好,这是朝廷户部宝钞司铸造,五十两重的纹银,朝廷和市面上的人们又习惯称呼它为“元宝”,意思是大元之宝。你们且收下这锭元宝,那五两税银的事情,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贤侄,令尊相赠那五两,为叔已经受之有愧了,这五十两银子我若是再敢厚着脸皮收下,那就让我终身不得中举。”徐惟勤见姚广忠要将那枚元宝交予郭氏,赶忙抢先上前将其推回到姚广忠面前,坚决不受,甚至不惜发了一条读书人最为犯忌的毒誓。
“徐叔叔,您且听小侄说完,实不相瞒,小侄之所以清楚这巧立名目,强征税银之事,是因为我与家父有一回在集庆贩卖货物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次相同的遭遇,当时我们运输的财货甚多,被足足抽成了上百两,才被准许放行。现今蒙人压榨南人不假,但敢如此明目张胆欺压百姓者,放眼整个大元,也就只有当朝皇叔,江浙行省右丞相,“元厉王”孛罗海山。小侄原以为他的势力只在集庆一带,想不到现在他竟是把手都伸向了濠州地界,他不是我们这等小民能惹的起的人,以后进城,尽量能避则避吧。”
元厉王的名号一出,徐惟勤和郭氏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选择沉默,其凶狠残暴之恶名,在整个大元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否则也不会在其活着的时候,就以厉字为封号了,只因其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子嗣,就恃宠而骄,肆无忌惮,强抢民女,掠夺民财,就藩集庆不过数月,就将原本极其富庶的江浙行省闹腾的十室九空,鸡犬不宁,后来太皇太后病逝,朝廷对其多次警告,才稍加收敛,然其为恶之行径,依旧没有完全绝迹。
“贤侄说的对,孩子他娘,达儿,快一起坐下吃饭,这饭菜都要凉了,我来先尝尝贤侄的手艺。”
徐惟勤带头夹了一块茄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赞了一声好吃,一家人便如同往常一样坐在一起用饭。
席间徐馨好奇的问起徐霏早上照顾姚广忠的始末,徐霏便兴高采烈的说起让姚广忠教她练武的事情,还拉着徐馨问她要不要一起练,果断被小妮子害怕辛苦而一口回绝了。
徐霏只得着力于消灭自己最爱的酸辣白菜,一边看着徐馨将香甜可口的炖南瓜也消灭的一干二净。
郭氏时不时看向爱子,发现徐达心中尚有芥蒂,食欲不振,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是吃了些菜汤泡饭便没了胃口,可这事也确实如姚广忠所说,除了就此作罢,能避则避,就再没什么解决的办法了。
想到这儿她夹起一块腊肠放到徐达碗中,慈爱得笑道:“达儿,你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吃饭,别忘了你答应为娘的事情。”
“是!娘,孩儿绝不敢忘记。”徐达咽下那块腊肠,大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觉有些哽咽了,此时正听到徐霏谈起姚广忠教她练武的事情,不由眼前一亮,赶忙起身向姚广忠行礼道:“阿忠哥,请你把教我大姐的拳法,也一并教给我吧。”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姚广忠不免有些错愕,然而在看到郭氏微微黔首,露出欣慰的表情后,他也终于体会到作为一个母亲的用心良苦。
“等我一下。”姚广忠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拿回了一本蓝色封皮的书籍,递到徐达手上道:“天德兄弟,这赵家拳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武艺,可想要有所成就,确是要下一番苦工,我所知有限,加上家父不过几日便会接我回去,你既有学武之心,那这本拳谱送你,望你勤加修炼。”
“多谢了!阿忠哥。”徐达如获至宝,拿在手中翻了几页,当真是恨不得立刻到院中演练一番。
用过午饭,姚广忠坚持要将元宝相赠,然而徐惟勤和郭氏都坚决不受,只得作罢,心说那就找机会将这笔银两变现成物资,他们应当就会收下了吧。
这枚五十两的精美元宝,是姚广忠第一次跟随姚妙心外出经商之时,从官府那里兑换所得,银锭上分布着如蛛网般细密的纹路,因此又得名“水丝纹银”,正因其做工精美,其真正价值又远不止区区五十两了,姚妙心认为奇货可居,将其做成佩饰赠予爱子,命他贴肉身收藏,一直到了今天。
父亲一直深有远见,想来当时之举,或许就是担心像今天这般发生变故,以备不时之用吧。
想到这里,姚广忠将元宝依旧塞回到原先的锦囊中,贴身收好,准备询问众人下午还有哪些安排。
姚广忠本想带徐达去院中指导他练武,却出乎意料的被拒绝了,因为徐达说他下午还要随一众小伙伴去给地主家放牛,他若是不去,小伙伴们都会受到牵连,本该所得的银两也会被地主克扣了。
再看看徐惟勤,只听和蔼的徐叔叔朗声笑道:“贤侄,我下午要与人上山去采摘山货,那山路崎岖难行,你身体未愈,还是不要随行了。”
再询问郭氏,郭氏准备带着徐馨去学习采茶制作茶饼的工艺,登时引起了姚广忠的注意,他想起父亲也是要去采收茶叶,既然钟离有茶园,却为何又要去黄山采买?
郭氏看出他心中疑惑,笑着解释道:“钟离山多地少,适合种植茶树的地方也只有一小片,令尊需求的数量太大了,我们这儿可没这么多。”
“这样啊...”疑惑稍解,不过姚广忠倒是没有与郭氏一同前去的打算,他曾与姚妙心去过其他行省,茶饼制作的工艺大同小异,无非是杀青,剔叶,晾晒,碾压等这些步骤,他早都熟悉了,也就没兴趣再凑这个热闹。
这倒是正合了郭氏的心意,她本就不想让姚广忠外出,他们做的都是些体力劳动,而姚广忠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倘若耽误了他的身体康复,那他们也没脸向姚妙心交代了。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徐霏了,徐霏表示爹娘交代给她的任务,便是好好照顾他,在这期间无论他做什么,自己都会陪着他。
姚广忠心说这算什么事儿啊,毕竟男女有别,总不能沐浴和睡觉时也陪在一起吧,旖旎的场景在脑中一闪即逝,姚广忠望向徐霏,发现徐霏也正偷偷望向自己,四目相对,看得她脸蛋羞得红扑扑的,二人都不约而同的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徐惟勤看穿了二人心思,会心一笑,赶忙打了个圆场道:“贤侄,听令尊提起你字写的不错,为叔呢,闺女当成小子养,教他们读书识字这方面,从没有厚此彼薄,然而终究长幼有序,大闺女今年已经开始临摹字帖,学习书法了,二闺女与幼子还在熟习蒙学,通晓经意。贤侄,为叔下午既然有事外出,没有时间教习霏儿,可否请你今天代替为叔,在书房指导霏儿练字呢?”
“恭敬不如从命。”姚广忠抱拳以应,随即又再度低下头谦逊道:“小侄才疏学浅,若要学有所成还早呢,仍要多学多问,到时还要多多叨扰徐叔叔了。”
“应当的,贤侄,我家书房就在你住的隔壁那间屋子,时间宝贵,你们这便去吧。”说完徐惟勤又转头望向徐霏,声色俱厉道:“今天的字帖,爹爹晚上会回来查验,不准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霏儿明白,请爹爹放心。”徐霏脸上红晕稍退,小声应下父亲,赶忙起身拉起姚广忠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向书房。姚广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拉的手臂生疼,却也只能向众人投向一道无可奈何的目光,只道徐霏是慑于父亲威严而急于练字才会这般,却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是因为当众说错了话而害羞的落荒而逃。
随着书房大门被“啪”的一声重重关上,夫妇二人相视一笑,眼神交汇,象征着十几年的结发之情,不需要任何言语,一颦一笑间便是心有灵犀,通晓彼此所想的一切。
“馨儿,达儿,你们先去门外等候,娘有话要单独与你们爹爹说。”
“是,娘亲。”即使心中好奇,姐弟二人依旧不敢违背娘亲的命令,乖乖站起身来,走到屋外将木门反手带上。
“霏儿这丫头似乎喜欢上那孩子了。”徐惟勤望向郭氏,发现妻子的眼中满是平静,原来她也早已察觉。
“十三四岁的少女,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只是没想到才不过两日的时间,他们就对彼此心生情愫了。当家的,你啊,昨儿就不该让霏儿去照顾那孩子的。”想起昨天夜里徐惟勤的那个决定,郭氏心中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能开口制止丈夫,或许是因为姚妙心的恩情,和对姚广忠误解的愧疚,让自己也不由自主的默许了。
“那孩子的伤都是因为霏儿,我不过是让霏儿尽了她应尽的责任...只是那孩子年纪太小了,倘若再大个四五岁,那事情就好办些了。”
“当家的,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郭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那孩子的人品是还不错就是啦,但后年霏儿可就十五岁了,及笄之年,就必须要找个婆家了!”
“就怕霏儿要是真爱上了那孩子,不愿意嫁给别人那该怎么办?”徐惟勤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由担心道。
“父母之命大于天,霏儿那丫头不会不听咱们的话的。”郭氏心中也有些没底,只能说些狠话来给自己凭添底气。
“哎,算了,毕竟是妙心兄拜托咱们家照顾他的,就让他们好好相处几天吧,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徐惟勤心中惋惜,想到霏儿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然而自家闺女与这个孩子终究是有缘无分,确是不忍心现在就拆散他们。
“也只能先这样了,当家的,希望只是咱们多想了。”郭氏见丈夫心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毕竟她心中期望,也不过是闺女能够过得幸福罢了。
“走吧,孩子他娘,孩子们也等了很久了,该做正事去了,此事休要再提,一切顺其自然吧。”郭氏微微黔首,再无异议,悄然起身,跟在丈夫身后,一齐走到了门前。
然而夫妇二人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们谈话的中途,一向乖巧的姐弟二人竟一直守在门前伏耳偷听,将这场原本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完完整整的记在了心上,也因此讨论了一些在他们这个年纪似懂非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