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过前院,走过大厅,来到侧面的厨房之中,这是一间略有些狭窄的长方形土胚房,里面垒着一座青砖铺成的地灶,地灶旁放着干柴,菜筐中还放着一些新鲜菜蔬,稻草屋顶上开了一个大洞,中间横着一块可以活动的木质隔板,那是方便炊烟排出的装置,下雨天将木板盖上,可以有效防止房屋漏水。屋外放着两个大水缸,盛满了清水,既是拿来淘米洗菜之用,同时也是因为害怕走水而应对的不时之需。
二人在厨房中摸索了一阵,徐霏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支火折,拔开顶端的皮套,火折的顶端接触到空气,立刻现出了一个微小的红点,轻启朱唇,吹出一道短而急促的气息,登时将火折点着了,徐霏小心翼翼的用燃烧的火折点燃了一堆枯草,用一根木柴将之捅入到地灶之中。
生好了火,徐霏从一旁的储藏柜里拿出两张金灿灿的油饼,放到地灶旁烘烤,不一会儿饼香扑鼻,徐霏取出热气腾腾的油饼递给姚广忠,姚广忠咬了一口,酥脆可口,三两口将一张饼吃完,舔了舔舌头,意犹未尽,徐霏见状,将自己咬了一个小月牙的酥饼递给姚广忠,微笑道:“阿忠,还没吃饱的话,姐姐的这份也给你吃。”
“已经足够了。”姚广忠摆了摆手,环顾四周,走到近前的一张白果木砧板前,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用手指在刀锋上摩挲着,顺势从菜筐中抄起一颗白菜,边切边说道:“霏姐姐,你们这般照料我,我无以为报,既然郭婶婶还没有回来,就别让她再劳累了,由我来为你们做一顿饭,权当略表心意吧。”
“咦!”看着姚广忠娴熟的运刀技艺,徐霏惊的说不出话来,直到他又切了几盘茄子,南瓜,倒进锅里翻炒时,这才回过神来,一脸崇拜道:“人都说‘君子远庖厨’,想不到你一个富家公子,还这么小的年纪,竟是如此精通厨艺。”
“我时常跟随父亲外出行医,一路上风餐露宿,总要学些生活技能,当然了,比不上那些个王府御厨,勉强炒两个小菜还是绰绰有余的。”说着已经出锅了一盘酸辣白菜,徐霏尝了一筷子,登时赞不绝口。
“阿忠,你的手艺比娘亲的还要棒呢!”徐霏一尝之下就停不下来,小嘴吧嗒吧嗒,转眼就消灭了半盘。
“霏姐姐,给徐叔叔,郭婶婶他们留点儿。”须臾间姚广忠又烧了一盘茄子和一盆炖南瓜,又磕了个鸡蛋与一些小青菜冲了一碗青菜蛋花汤,淘洗了些许糙米加水在锅里煮上,这才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对徐霏问道:“现在是三菜一汤了,霏姐姐,家里还有没有什么肉食,再凑上一道菜,可就圆满了。”
“肉食啊,院子里还养着几只跑山鸡,栏里也有小猪仔,可现在宰杀也来不及了,更别说我们自己也舍不得吃呢,那是留着养肥了卖钱的。”看着桌上的三菜一汤,徐霏秀眉微蹙,心说不然还是再炒个素菜算了。
“家里有上好的腊肠呦。”倏然一道稚嫩的女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只白里透红的手掌提着一串红褐色的腊肠从门外探入,正是徐馨,小妮子欢快的跑到姐姐面前,将腊肠递到徐霏手中,又从背后拿出一束紫色的苜蓿花,吐了吐小舌头,笑嘻嘻道:“阿姐,馨儿以后也能自己上山摘花了哦,再也不怕被阿姐威胁了,嘻嘻。”
“哎...你这小妮子,还真记仇啊。”徐霏一手拿着腊肠,另一只手扶着额头,颇有些哭笑不得。
“还是为娘来吧,霏儿,姚公子还伤着呢,你怎么能让他给我们做饭呢?”郭氏此时也进了厨房,看到姚广忠正在灶台前忙碌,不由对徐霏责备道。
“不妨事的,郭婶婶,是小侄自己主动要求的。”姚广忠接过徐霏手中的腊肠,迅速的切成薄片,揭开锅盖,放在蒸煮的米饭上,接着道:“倒是郭婶婶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
“是我带着馨儿回来,看到厨房升起了炊烟,正好听到了你和霏儿的谈话。”郭氏望向姚广忠,流露出一丝长者慈爱的微笑。
“馨儿,随娘一同去村口接你爹爹和小弟回来。霏儿,帮着姚公子把饭菜都端去桌子上,咱们家今儿就沾一次姚公子的光了罢。”
“是,娘亲。”徐霏欣然应下,从架子上拿起一只木盘,端起姚广忠先前炒的三个小菜,径直走出了厨房。
“横竖这米饭也快好了,让我也随你们同去吧。”姚广忠熄了炉火,掀开锅盖,整个厨房都弥漫着腊肠鲜甜的香气。
“那便劳烦姚公子了,请随我来。”见郭氏对自己这般恭敬如斯,姚广忠兀自觉得十分不自在。
“郭婶婶,既然称呼您一声婶婶,那我就是晚辈,还请不要一口一个公子的称呼,叫我小侄或是直呼我名姓便是,不必这般拘谨。”姚广忠拱手作揖,令郭氏颇感意动,其实他们一家今日会对姚广忠如此态度,一来是为了弥补昨日的误会,同时也是报答姚妙心妙手回春的恩情,第二则是郭氏见过了太多喜怒无常,自视清高的富家子弟,虽说昨日姚妙心尚在时,姚广忠表现的知书达理,不过大家才相处不过一日,在彻底了解其真正秉性之前,确实不宜太过亲近。
“承蒙不弃,婶婶便唤你一声贤侄了,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先前对你的称呼,待会儿见到你徐叔叔,婶婶也会知会他一声的。”郭氏见姚广忠目光坚毅,语气平和,的确是发自真心的肺腑之言,心说这孩子心性纯良,当真是与众不同。
“那真是太好了,郭婶婶,馨儿妹子,客随主便,你们先请。”
当下三人走出厨房来到院中,正巧徐霏也已将饭桌安置妥当,四人便一齐在门前等待徐惟勤,徐达父子回家。
才等了不过半晌,远远望见徐惟勤,徐达二人挑着几样物件,竟是垂头丧气的往这里赶来。
四目相对,徐惟勤望着妻子,欲言又止,倒是郭氏看出端倪,抢先问道:“当家的,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就买了这么些东西回来?”
“哎!孩子他娘,妙心兄给的那笔银子都拿来缴税了,剩下的钱就只够买这么些东西了。”徐惟勤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担子卸下,那副颓然的神情,仿佛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岁。
“啊?那可是足足五两白银呢,怎么会...”郭氏咬了咬嘴唇,难以置信的望向丈夫,一时间脑中混乱,不知该说什么好。
时年一两白银就能买到两石精细白米,若是换成糙米,更是能有两石半甚至三石米这么多,足以让一个寻常的五口之家食用一年之久了。
眼见徐惟勤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未等郭氏继续追问,姚广忠抢先一步插话道:“徐叔叔,是不是城里的税务官罗列了许多你从未听过的名目,硬收了你五两银子?”
“姚公子,你不是还伤着...”徐惟勤怔怔望向姚广忠,颇感诧异,郭氏见状,赶忙上前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徐惟勤微微黔首,这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贤侄,令尊临行前,曾赠与我一枚五两重的银锞子,嘱托我好生照顾你,我本不愿收下,可他说朋友有通财之谊,我若不收便是不认他这个朋友,我便只好收下了,本来是跟你郭婶婶商量着今早赶集时买些新鲜的鸡鸭鱼肉给你补补身子,再添置些棉布的枕头被褥什么的,可谁知...”说到这儿徐惟勤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正如贤侄你所说,我与达儿一大早在水田插完秧苗,就赶忙去濠州城里赶集,谁知刚到城门口就被兵丁拦住了,旁边站着个税官,说是要缴纳入城税一两,采买税五钱,人丁税每人五钱,徭役税每人五钱,太后生辰礼敬二两...这些零零散散加起来就有五两五钱之多了,若是不交就要强征我们爷俩去修河工,幸亏还多带了些散碎银两,不然今天可就回不来了。”
“爹!为何您还能说的那么轻松?您刚才可是遭了一顿毒打啊!”姚广忠早就瞧见徐达涨红了一张脸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此时见徐惟勤将此事说的轻描淡写,他终是忍不住爆发出来。
“阿爹,您受伤了?”乍闻小弟之言,姐妹二人异口同声的关切道,姚广忠细细观瞧徐惟勤,这才发觉他脸上虽是无恙,然而手臂上却是有几处不小的淤青,心说徐叔叔定是用手护住了头,好让我们瞧不出他遭了打,不想我们为他担心。
“你这逆子!不是让你别说的吗,呼!呼!”徐惟勤气呼呼的埋怨着儿子,却也因此牵动了伤口,疼的他只能缓缓呼气。
“爹,孩儿不能不说啊!因为您是为了保护孩儿,才会被那群畜生殴打的啊!”父子情深,徐达说到动容之处,不禁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郭氏将这一幕幕都看在眼中,想来这其中必有隐情,看来只能自己私下盘问儿子一番了。
“哎...霏儿,馨儿,先扶你们阿爹回去吃饭,再把娘房里的红花油拿出来给你们阿爹上药。”
“是,娘亲。”姐妹二人闻言赶忙一左一右搀住阿爹,扶他回里屋休息。
“贤侄,请你也回避一下,让我与达儿单独谈话。”姚广忠亦点头表示理解,顺手抄起徐惟勤刚刚卸下的担子,随即转身随着父女三人一齐进了里屋。
广阔寂静的大门前,独留沉默的母子二人,相视而立。
“达儿,告诉娘,这其中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爹故意瞒着没说的。”郭氏冷眼如刀,声声逼问,骇的徐达不敢违拗,只得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的告知母亲。
“爹要拿钱与那税官的时候,孩儿气不过,破口大骂激怒了官差,爹为了保护孩儿,这才遭了罪。”
“啪!”郭氏反手一记耳光,竟是打在了自己脸上,惊的徐达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千错万错,都是为娘的错,不该在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告诉你嫉恶如仇的道理。”
不敢置信,母亲竟是以这个理由责罚自己,难道自己从小遵循的善恶观念,真的是错的吗?
“可是,娘,嫉恶如仇真的有错吗?”想到这里,徐达心中疑惑,不禁对母亲反问道。
“没有...”看到爱子这般模样,郭氏的眼圈登时红了。
“娘只是怪自己让你懂得太早,你现在还太小,太弱了,这样做只会为家里招风惹雨,现在是你爹在撑着这个家,但他总有老的那一天,不能再为我们遮风挡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届时必须要接替你爹的位置,守好这个家!”
“娘您别哭,孩儿今后一定不再意气用事,只是用功读书,强健体魄,好好守护我们的家!”徐达终是明白了母亲的用心良苦,郑重的磕了一记响头,心中充满了决然。
“如此甚好,随为娘一起回去吃饭吧。”见爱子如此迅速便心领神会,郭氏心中甚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嘞,娘,孩儿扶您。”见母亲露出微笑,徐达亦转悲为喜,纵身跃起,搀着郭氏的手,母子二人欢欢喜喜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