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收拾妥当,徐霏让徐馨出去查探情况,好趁着爹娘不注意带姚广忠偷偷溜出去,然而徐馨刚刚打开房门,竟有一名中年妇人站在门前,迎面而入,微笑着道“霏儿,馨儿,家里来了位神医,为你们爹爹治好了多年的咳...”蓦然,中年妇人瞥见了屋内的姚广忠,温柔的声音戛然而止。
“娘!”姐妹二人同时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她们从母亲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不可抑制的愠怒。
“这是谁家的男孩?怎么会出现在你们的闺房里!”中年妇人,正是徐霏与徐馨姐妹二人的母亲,郭氏。
女子十五岁时才到及笄之年,出嫁的年龄,然而在此之前,一般都要待在闺房中,不与外界接触,尤其是与异性相处,所谓的大家闺秀,名副其实。虽然像徐霏这样的农家少女,不似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丫鬟奴婢们伺候使唤,而必须事事亲力亲为,故而偶尔会接触一些外面的世界,但像现在这种带着男孩子进自己闺房的事情,就真的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了,若是传了出去,那徐霏这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娘,是姐姐带他回来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小妮子吓得瑟瑟发抖,抱着小花猫就要跑出门外,却被郭氏一把抓住后颈衣领。
“你爹来之前,哪儿也不准去!”郭氏提高了声调怒喝道,徐馨只得沮丧的抱着小猫乖乖坐回到竹凳上,低下头一言不发。
“娘,您听我解释。”徐霏哽咽着恳求母亲,郭氏却不吃这一套,眼神如刀,环视屋内,在床边一角发现了徐霏换下的紫色衣衫,又在另一侧发现了一件男子的月白色长衫,不由臆想出一些不好的事情。
“霏儿,难道你已经和他...”郭氏的声音不住的颤抖,脸也涨的通红,显然已经生气到了极点。
“娘,不是您想的那样...”见母亲误会更深,楚楚可怜的玉人儿更是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当家的,你快过来看看啊,咱家闺女可真是出息了!”郭氏高喝一声,登时引来了两名中年男子联袂而来,先头的中年男子,正是姐妹二人的父亲,郭氏的丈夫,徐家家主徐惟勤。而跟在后面身背青囊的中年男子,在看到姚广忠后,竟是感到一阵错愕。
“忠儿!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跟在徐惟勤后面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姚广忠的父亲姚妙心。
“父亲。”看到父亲,姚广忠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终于找到了父亲,然而竟是在这种尴尬的场合下...
“妙心兄,这位就是令公子?”徐惟勤也是感到一阵惊愕。
“正是犬子!是姚某教子无方,在这里给惟勤老弟赔罪了。”姚妙心亦是猜到了发生的一切,赶忙单膝下跪,心中早已是惊惧不已。
“父亲,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我们...”姚广忠急欲辩解,竟是一时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出,登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就这样昏厥在了床上。
“忠儿!”爱子心切,姚妙心上前将儿子一把抱住,见姚广忠呼吸微弱,又见他后背一阵青紫,这才发觉儿子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救人要紧!”发生了这种事情,徐惟勤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郭氏也冷静了下来,抽泣的姐妹二人也一齐止住了哭声,众人一齐帮着姚妙心将姚广忠搬到外面的大厅中,等待姚妙心为姚广忠治疗。
这一边大厅里姚妙心正为姚广忠治疗,而另一边的外间院落里,徐惟勤和郭氏也终于给了徐霏陈述一切的机会。
当徐霏将发生的一切完完整整的告诉父母之后,夫妻二人半信半疑,信的是霏儿这丫头自小就乖巧老实,从未对父母撒过半句谎,疑的是房内确实有二人换下的衣物,证据确凿,两个少年男女即使真没有发生过苟且之事,但至少也是坦诚相待了。
夫妻二人兀自在那里踌躇,姚妙心妙手回春为徐惟勤治好了困扰多年的沉疴,自是恩公无疑,然而恩公的儿子却与自家的闺女发生了这种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突然之间,房门大开,一道清朗的童声打断了夫妇二人的思绪:“爹,娘,我回来了。”
“达儿...”一名十岁左右的高瘦男童走进屋内,正是徐家老三,徐霏,徐馨二人的幺弟,徐达。
徐达见父母满面愁容,心中顿感不安,赶忙问道:“爹,娘,你们怎么了?”
郭氏沉默不语,徐惟勤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儿子,进了正厅你就明白了。”
徐达带着满腹狐疑跟随父母走进了正厅,姐妹二人亦缓缓跟在后面,此时的姚广忠在姚妙心的紧急救治下,已然清醒了过来,徐达走到近前,看清了姚广忠面容,不由得微微一怔,大声惊呼道:“居然是你!”
乍闻熟悉之声,姚广忠亦大感诧异,仔细辨别了来人相貌,才终于想起来道:“你是那个劝架的小孩?”
原来徐达,竟是那群孩子中那名被叫做“老三”的高瘦男童。
“你还记得我?我没能拦住我的伙伴们,害你被追的跳了河,为此我向你道歉。”在场众人听了两人对话,尽是一脸茫然,徐惟勤出声询问,徐达便将这其间发生的事情,都和盘托出了。
将徐达所说的一切与徐霏所说的一切串联在一起,终于理清了一切发生的来龙去脉,徐惟勤不禁感叹道:“妙心兄,倒真的好像是上天注定的一般,否则怎会这般巧合。”
既然自家闺女没有真的吃亏,郭氏心中也就释然了,不免对先前的误会感到深深的愧疚,带着些许歉意,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大家都饿了吧,我给你们做饭去。”说完便径直走进了厨房。
“弟妹,不用破费了,我父子就借住在皇觉寺中,现在天色已晚,还是不叨扰了。”姚妙心见郭氏离去,赶忙出声客气道。
“妙心兄,令郎受伤沉重,也终究是因我家子女之故,而且你又为我治好了多年的顽疾,我正想着如何报答你的恩情呢,小住几日又有何妨?至少也要等到令郎痊愈才是吧。”徐惟勤手捻长髯,脸上带着诚挚的微笑。
“那姚某便却之不恭了,倒是麻烦惟勤老弟了。”听姚妙心此言,徐惟勤哈哈大笑,揽住他肩头,豪迈道:“我后屋埋了一坛三十多年的状元红,咱们今儿一醉方休。”
“我听惟勤老弟你谈吐不俗,此时又提起这三十年的状元红?难道惟勤老弟也是十年寒窗,圣人门徒,怎么不一心谋个一官半职,反倒是中隐于这钟离乡村中务农,不是辱没了平生所学吗。”自隋唐时创立科举,寻常平民仕子皆可靠才学谋得一官半职,提高自身地位,故而在此之后,无论何种家庭,只要家中诞下男孩,都会埋下一坛好酒,等到男孩长大考取功名之后,再挖出来全家庆祝,盼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然而穷苦人家的孩子在一无资源培养,二无名师指导的情况下,纵使天赋再高,又怎能比得上那些书香门第的富家子弟?何况科场之上还有那重金买通考官,私下泄露考题等的舞弊问题,那贫寒家庭就更没有这个条件了,终其一生,散尽家财,可能连个秀才都混不上,是以有些认清现实的家庭也退而求其次了,在自家男孩娶妻成亲之时,便将此酒取出分享,美名其曰“喜酒”。此时的徐惟勤已近不惑之年,孩子都十三四岁了,成亲少说也有十余年了,却还是保留着这坛美酒,定是还期望有金榜题名的那一天,故而姚妙心才有此疑问。
听到姚妙心的问题,徐惟勤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甘,旋即平复,依旧微笑道:“妙心兄倒是猜错了,我并非圣人门徒,只是读过两年书而已,本意无心功名,只是觉得这酒如果没有知己同饮,便失却了其中价值。”
姚妙心心知徐惟勤这是推脱之言,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二人一齐来到后院,徐惟勤拿起一只铁铲,在一棵桃树下浅浅挖了几下,提出了一只古朴的酒坛。
入夜,皓月当空,郭氏整治了一桌精美菜肴,在后院的葡萄架下支起一张桌子,让姚妙心与徐惟勤二人在月色下畅快的喝酒聊天,因为男女不同席的缘故,郭氏在大厅另摆了一桌,和孩子们一起吃饭。
郭氏生性沉默寡言,只是埋头吃饭并不言语,四个孩子倒是相处的十分融洽,姚广忠在父亲的救治下性命自是无虞,下地走路等虽也无碍,然而受伤沉重,中气不足,仍需将养数日才能痊愈。
饭桌之上,徐达一个劲儿的向姚广忠赔罪,姚广忠赶忙还礼,说此事他并没有责任,待问到那名为首的少年时,徐达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他是村子东头朱大伯家的小儿子,名叫朱重八,也是我们这群孩子的老大。阿忠哥,我知晓这一切的起因皆是因为我重八哥对你有所冒犯,可我还是恳求你能够谅解他,他家里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因为奸商囤米哄抬物价,买不起粮食被活活饿死了,因此他对商人恨之入骨。其实他为人并不坏,还很仗义,有一年县里遭了蝗灾,大家都没有东西吃,重八哥义无反顾的将给地主家放养的水牛杀了给我们果腹,为此还遭到了地主的一顿毒打。”
“商人的名声,都是被这群唯利是图,草菅人命的害群之马搞臭了,其实经商之道,就是要调集全国之物资,以他处富余之物调拨到紧缺之地,调和阴阳,以维护国家安定,否则...”姚广忠想起了父亲提起的奸商之事,恨的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
“阿忠哥,听说姚伯伯以前是江南有名的神医,却为何改行做了商人?要知道现在很多农民都对商人抱有敌意呢。”徐达似是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的问道。
“父亲曾说,郎中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大多数灾民都是因饥荒而丧命,只有经商,才能将富裕省份的余粮接济给需要他的人,比起行医,能救助更多无辜的性命。”姚广忠放下了饭碗,语气坚定的说道。
“姚伯伯真是大善人那。”徐达由衷赞叹道。
“对了,天德,你还未到束发之年,就已有了表字,还有你也听到我父亲和徐叔谈论的那事儿,难道你们家从前当真不是农民,而是读书人?”天德是徐达的字,寻常读书人家庭在男孩十六岁,也就是束发之年,会为其赐一个字号,以诠释其名,方便同辈之间的称呼,也是读书人的象征,而在大元,汉人的穷苦农民人家没什么文化,字都不识一个,别说字号了,连名字都取不出来,只能取个像初一,十五这样的诨名,就像那名叫做朱重八的少年那样,而像徐家这样不仅姐弟三人都有正式姓名,徐达还有了字,那就绝不是一般的农民家庭了。
“实不相瞒,阿忠哥,我爹空有一个秀才的名头,已经十年了,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一旁默默吃饭的郭氏听徐达说到这儿,竟吧嗒吧嗒的流下泪来,徐霏,徐馨姐妹二人听到此处,也与母亲同样,满面哀愁。
只听徐达接着说道:“我爹说我们本是东晋大儒徐孺子的后人,祖上世代居住在江西丰城,是丰城的名门望族,直到我爷爷这辈,因为被人构陷得罪了官府,为了避祸,爷爷不得不分家搬迁到钟离隐居,后来爷爷郁郁而终,爹爹继承爷爷的遗愿,一心想要做官为爷爷平反昭雪,好回归丰城本家,认祖归宗,终于在二九年华那一年获得了考取生员的资格,然而正当爹爹准备去大都赶考之时,奶奶也接着病逝了,爹爹守了三年孝之后,就要再次参加考试,却正值伯颜帖木儿把持朝政,伯颜帖木儿厌恶读书人,认为蒙古人自骑射武功起家,夺得天下,就不应该学南人的那一套,于是下令废除了科举,如今已是过去七年了,再加上守孝那三年,爹爹足足耽误了十年的光阴...”
不愿儿子再继续说下去徒增伤感,郭氏强颜欢笑,插话道:“达儿,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爹他这些年来也看开了,能安心的在这钟离县种地为生,好好养活我们一家五口,他也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