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二位画圣离开,孙婆婆也告辞回返集庆,一家人再度回到屋内,姚广忠这才说起了他在集庆拍卖会上的见闻,包括南洋香料,欧罗巴珠宝,还有千年沉香木,五色珊瑚树等宝物的故事,当众人听到他以安禄山之姿形容厉王爷时,都不免心有余悸,厉王爷若真效仿安禄山起兵举事,那势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姚广忠又说起南下出海的事情,徐霏与众人一样担心他的安危,但依旧支持他的决定,像一位即将目送丈夫远行的妻子一样悉心叮嘱道:“找一艘安全可靠的大商船乘坐,还有倘若遇到了危险,一定要好好保全自己!”
“我会的,霏儿,听说过几日,你也要动身前往江西丰城了是吗?”
“爹爹觉得黄鹤先生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他不想埋没我的天赋,所以虽然和丰城老家那里闹了些不愉快,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回去了,但为了我,爹爹愿意放下成见。”
姚广忠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不也是因为弃医从商的事情,和吴兴老家的长辈们就此断绝了往来吗?
“自己这固执的性格,想来就遗传自父亲吧...否则自己又怎会执意要娶霏儿为妻,甘愿冒险也要出海远行呢?”
姚广忠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一事,接着问道:“霏儿,我只记得你的书法造诣十分高超,这手丹青书画的本事,又是什么时候练成的?”
徐霏莞尔一笑,缓缓走进闺房拿出一幅工笔画,正是姚广忠为她摹的那副画像。
“自从上次你画了这幅画,又告诉我“书画本同源”的道理之后,我便求爹爹上市集给我买了《笔法记》、《米海岳画史》,还有一些品质极佳的临摹画作来学习,按照你说的先临摹再感悟,慢慢就达到这个水平喽。”
稍微休息了片刻,郭氏去厨房忙活午饭,姚广忠把外面等候的随从一起叫进了屋内,只有三个人,分别是韩老,姚鼎和姚爵,他们原本计划打声招呼,就抓紧往泉州赶路,不想画圣大人来访,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也只好留下来一起用饭了。
须臾间菜肴齐备,众人纷纷落座,姚广忠这才发现不见了徐馨的踪影,赶忙起身寻找,发现她正在院中摆弄一盆从未见过的美丽花木。
“馨儿,这是什么花木?竟生的如火焰一般绚烂。”
“这是上个月娘亲从外面带回来的火凤凰树苗,听说是桃源仙乡的信物呢,只是这树木十分娇贵,不仅每天晌午要晒一个时辰的太阳,晚上还要搬进里屋保暖呢,我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掌握了它的习性,许多天都没有好好睡觉啦。”
徐馨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手上的工作却没有懈怠,仍是十分细致的修剪着树冠。
“桃源仙乡?方才也听云林先生提到过这个名字,岳母大人的故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去处呢?”
“我只知道是前朝宫廷茶师们隐居的地方,娘亲平时也很少提起呢。”
徐馨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陪姚广忠一起回到里屋,席间姚广忠再度问起了桃源仙乡的故事,郭氏微微浅笑,终是语气平和道:“斯儒,既然你已是自家人,那我就不再隐瞒了,唐宋年间宫廷斗茶之风兴盛的故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既然名分已定,徐惟勤和郭氏也都不再叫他贤侄,而是改以表字称呼,这是长辈对晚辈的直接称呼,代表了关系的更进一步。
“范文正公(范仲淹)写过《斗茶歌》,蔡忠惠公(蔡襄)也写过《茶录》,宋徽宗更是为此著书《大观茶论》,现在每年清明前后的采茶季,各地茶农为了争夺贡茶的名头,纷纷组织斗茶比赛一较高下,就是自唐宋年间传下来的习俗。”
“不错!”
听他回答的头头是道,郭氏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道:“大宋年间,君王与士大夫皆嗜茶如命,因此茶师皆备受礼遇,崖山之战后,幸存的茶师们感念宋皇恩德,不愿出仕新朝,便举族迁徙到了黄山绝顶的一处雪峰之上,我原本也是仙乡中人,因为与你岳父成亲,自愿脱离了族群。”
“难怪清泉村一行叶老会说“炒茶工艺”和“窖藏花茶”都是岳母传来的技艺,原来都是出自前朝宫廷,岳母是不想这些技艺失传,所以才传授给他们的吧。”
郭氏再度露出笑容,心说霏儿的夫婿不仅见多识广,更难得善解人意,自己果然没有看错。
“许多人都害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所以凡事都留一手,我对此深感惋惜,只要这些技艺能让那些穷苦的人们过上富足的生活,何乐而不为呢?”
午饭过后,姚广忠收拾行装正欲离开,忽然一道声音将他叫住,原来是徐达,只见他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但终究开口提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请求。
“阿忠哥...大姐夫,我的“赵家拳”已练得十分精熟,可否与你切磋一番,看看还有什么不足,你这一走还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我怕再不提,就没有机会了。”
“好!”
最近忙于订亲的事情,姚广忠已然荒废修行许多天了,既然徐达主动提出,他又岂有拒绝的道理,就当是饭后消食的运动吧。
姚广忠随即去车上取出平时练武穿戴的短襟,护腕换上,这边徐达也脱下了身上的长衫,只穿着便于行动的内衬,二人缓步走到院中,其余众人早已兴高采烈的等候多时了,作为这场比武的观众,他们也乐于见证二人的成长。
然而正当二人摆好姿势准备一决高下之时,突然又一道急促的敲门声登时打断了战局。
“云林先生,黄鹤先生。”
徐惟勤打开大门,竟是倪瓒,王蒙二人去而复返。
“呦,这是要干架吗?”
倪瓒一声惊叹,弄得众人哭笑不得,解释过后,这才明白原来是在比武,登时来了兴趣,于是也要求从旁观看。
众人自是无虞,再问起二人来意,王蒙惨淡一笑,颇感惭愧道:“方才光想着泰宇兄的洁癖,不想叨扰诸位,却忘了今年是我外祖父二十周年的忌日,他老人家生前最喜爱先宋宫廷的茶叶,因此...”
“我当是什么事呢,请黄鹤先生稍等。”
郭氏浅浅一笑,立即回屋内取了一包茉莉花茶送与王蒙,王蒙不好白拿,本想取些银两回赠,然而一摸口袋,却发现囊中羞涩,思虑半晌,终是拿出了一本陈旧的书籍,送到徐霏手上道:“小丫头,比起你的姑母,我王叔明不配做你的师父,但这本古籍是我外祖父生前的笔记,一定可以让你受益匪浅。”
“多谢黄鹤先生!”
徐霏随即向王蒙行了参拜大礼,二人虽无师徒之名,但除了言传身教,王蒙已让她收益良多,如今这本松雪先生的笔记,更是集南宗精粹大成之作,不得不说是天大的恩情。
倪瓒看在眼中,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他自是知晓王蒙这般做所求为何,这小姑娘就是一张天赋极高的白纸,倘若未来她真能将南北宗之技法融会贯通,假以时日,必能成长为恩师那样的存在,为大元丹青界带来翻天覆地之变化。
二位画圣满意的退到一边,这边姚广忠与徐达之间的对决,也终于如期开始了。
只见二人相对而立,皆双腿弯曲成马步之形,双手交叉,横于胸前,是为赵家拳三十六势之旗鼓势,最为基本的起手之势。
须臾,两人身形同时窜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已是两拳相交,互不相让。
僵持片刻,姚广忠只觉手臂酸麻,没想到徐达虽然看似羸弱,膂力却更在他之。
心知强攻无果,可能还要吃亏,姚广忠右腿弹起,虚晃一招,顺势拉开了距离。
徐达穷追不舍,三两步再度近身,拳风凌厉,直向姚广忠心口袭来。
姚广忠侧身闪过,双手趁机拿住了徐达臂膀,随即转身以后背撞他胸口,直撞的他身形飞起,再以腰力猛地向下一扯,将他投了出去。
徐达就势翻滚,顺利化解了危机,再度起身进攻,直拳,手刀,扫堂腿环环相扣,一招一式皆攻守有度,绝不拖泥带水。
姚广忠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应对,肘击,膝撞,后空翻,连消带打化解攻势,不知不觉二人已缠斗了三十回合,竟仍是未分出胜负。
在场众人无不喝彩,不过也只能说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除了侍从出身的姚鼎和姚爵频频点头,并能说出所用招式的名称之外,其他人就只能鼓掌欢呼了。
这边战局仍在继续,三十回合下来,姚广忠已渐渐摸清了徐达的武学路数,即攻守一体,以力破敌,徐达性格天真直率,加之膂力奇大,走的都是大开大合,直来直往的刚猛路线,除了以速度削其体力,待疲惫之时趁机反攻,就只有以险招出其不意,方能勉强取胜了。
心思既定,姚广忠不再闪躲,双拳齐出,再度转守为攻,徐达见状亦不甘示弱,同样以双拳应对,四拳相交,再度开始了缠斗。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姚广忠突然变拳为掌,紧紧攥住徐达双拳,徐达当机立断,飞腿直向姚广忠小腹,殊不料姚广忠等的就是这一刻,出腿横扫,徐达单腿独木难支,登时失去重心,狠狠摔在了地上。
“到此为止!”
姚广忠揉了揉剧痛的小腹,露出了一丝苦笑:“天德,短短一年时间你就能精进至如此境界,我磨练了五六年的功夫才堪堪与你打成平手,只怕再过几年,我就真的不是你的对手了。”
“大姐夫平日很少练习对打吧,我把这套拳法也传给了与我一同放牛的小伙伴们,时常与他们切磋。”
徐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实战经验啊...”
姚广忠蓦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都是一个人演练招式,父亲只是偶尔指导,众侍从也不敢对大少爷动粗。
“好!好!好!看来汉唐尚武之风犹在,这两个孩子皆是难得青年俊才啊。”
倪瓒终于发出了一声正经的感叹,再不像往常调侃王蒙那般嬉笑。
“吴兴姚氏还有丰城徐家的子弟,再差又能差到哪去?”
倒是王蒙又开始调侃起倪瓒来,一阵哄笑过后,姚广忠正式向众人辞行,徐霏再度叮咛了他几句,徐馨起哄让阿姐陪着小哥一起南下,姐妹二人又一起笑闹成一团。
长洲县姚家府邸内,费氏既是担忧,又是愤怒,对于自己丈夫的决策,她终是难以释怀。
“老爷!你就真放心让忠儿一个人...他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没完。”
姚妙心恍若未闻,只是端起桌上的清茶饮了一口,平淡道:“夫人...我自己的儿子,我又怎会让他身陷危险呢?我让他尽快赶到泉州去,是因为汪大渊最近又要组织商船出海,有他一路照应,忠儿定会平安无虞。”
“你是说六年前你与万三公共同资助出海的那个汪大渊?不成!一个才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能指望什么。”
费氏仍是有些担忧,但情绪明显比方才平复了许多。
“如果再加上他呢?夫人可别忘了他十年前的身份。”
姚妙心指着桌上的一封信笺,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
费氏心中的担忧登时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既然他也在的话,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书房之内,姚广孝认真诵读着那本新买的孙子兵法,一旁的姚雯潇则在生气的揉捏着一只布娃娃,看那布娃娃腰间绣的名字,正是他们的大哥姚广忠。
“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姚广孝缓缓合上书页,看了一眼旁边的二姐,登时忍俊不禁道:“二姐,你就是这样泄愤,大哥他也已经走啦。”
“我知道...”
粉嫩的小手愈发使劲,把娃娃抓得不成形状,小丫头瘪着小嘴,晶莹的泪花便如同断线珍珠一般颗颗落下。
“但是一想到哥哥这么长时间不能回来,我就非常难过。”
“谁不是呢,过些日子我也要走了,原本父亲说要带大哥北上赈灾,既然大哥要南下出海,那就只能我陪父亲去了。”
姚雯潇的情绪变得更加低落了。
“哥哥走了,你也要走,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姚广孝看着二姐沮丧的模样,心中不忍,忽然想起一事,轻声安慰道:“二姐,我听父亲说下个月沈三哥和沈小妹要来咱们家小住一段日子,有他们与你作伴,你应当不会孤单。”
“子业和柔姌?这一定是母亲的安排。”
姚雯潇撇去了眼角的泪花,毕竟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在弟弟面前哭泣,确实太过丢人。
“阿孝,方才都是姐姐太过任性了,你与哥哥一样,都是要成为像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本就该外出闯荡,开拓自己的事业。”
看出二姐终于释然,姚广孝长出了一口气,再度拿起书本继续诵读起来。
看着刻苦用功的小弟,姚雯潇暗暗发誓,既然自己的两个兄弟都那么优秀,自己又怎能因为是女子就心生懈怠,必须要做出一番成绩,届时等哥哥回来,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泉州港,大元最大的商业中心,同时也是南北宝货汇聚之地,无论何时都是热闹非常。
姚广忠坐在马车之中左顾右盼,放眼望去,皆是前所未见的新鲜事物。
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鼻腔之中登时充满了淡淡的咸味,温热的海风轻抚脸颊,耳畔之中回响,是潮汐与海鸥交织成的一曲华美乐章,还有这金黄的沙滩,郁葱的椰林,皆是江南无法见到的绝妙景色。
望着匆匆驶过的一队队车马,人们把茶叶,瓷器,丝绸等国内畅销的货物贩卖给大食,西域还有欧罗巴等地的商人换取大量金银,就是靠着眼前的这些庞然大物。
姚广忠平静的望向海平面,那里停留着一艘艘巨大的三桅帆船,上面承载着无数的财富,从大海的这一头运向那一端,周而复始,多少人葬身鱼腹,又有多少人一夜暴富,只因这大海之中蕴藏着无限可能。
“我想去大海之上冒险,探索未知的前路。”
姚广忠的目光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坚毅,那是纵使前路荆棘,也无法阻挡他迈向前方的勇气。
“向着希望的明天,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