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泉州市集,即使是参观过集庆市集的姚广忠,也不得不惊叹它的繁华。
且不说那些南洋香料,欧罗巴珠宝等常见之物,就连在拍卖会上见到的水沉香木,宝珊瑚树,还有南洋的浑圆明珠,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
姚广忠闲庭信步的走在街上,姚鼎,姚爵还有韩老紧跟其后,逛了数家店铺,不得不感叹这里的物价确实便宜,即使刨去厉王加增的三倍赋税,也比集庆市集优惠三成有余。
走了半晌众人都有些口渴,姚广忠停驻脚步,看路边有个卖椰子的小摊,便顺手丢了几文铜钱要了四个。
那商贩手持一柄锋利的柴刀,“咔咔”四下,干净利落的削开顶盖,插上四根麦秆吸管,就这样递到了姚广忠等人手上。
“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清凉甘甜的椰汁,头脑顿复清明,看那商贩似乎是本地人,也不想再大费周章的奔波,便向他打听道:“大叔,您可知道岸边这些即将出海的商船,谁家的最有名,最大最好啊?”
“你算是问对人了!”
那商贩豪迈一笑,指着不远处的一艘大船,接着道:“看见那艘大船没有,那是汪公子的“潜龙号”,咱们泉州最大的远洋福船。”
“福船?大叔,福船是什么船啊。”
看着姚广忠一脸茫然的样子,那商贩浅浅一笑,解释道:“原来是从外乡来的小公子,这福船啊最早是福州那边人造出来的,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也是为了图个吉利,它首部尖,尾部宽,两头上翘,首尾高昂,尖底,吃水深,最适合远洋及深水航行。”
听到“远洋”这个词,姚广忠不由得眼前一亮。
“我就是要去远洋,谢谢您嘞,大叔。”
姚广忠又丢了一小块碎银表示感谢,随即忙不迭的小跑离开,姚鼎等人紧随其后,渐渐来到海岸边上,才看清楚眼前的这艘大船,当真是宏伟壮丽!
巨大的舰船仅是船身就有三四层楼高,更不用说再加上那些上百米高的桅杆,高耸入云,数数竟有七根之多,比一般的三桅帆船多出一倍有余。
姚广忠拿手指粗略比划了一下,长约一百三四十米,宽五六十米,乘坐一两百人绝对是绰绰有余。
“好个庞然大物!”
姚广忠难掩心中喜悦,三步并做两步,须臾来到大船之前,只见十几名水手或推着独轮小车,或手提肩扛,将一箱箱货物运到船上。
“请问这里是“潜龙号”吗?我找汪公子。”
“我就是汪大渊,小兄弟,你有何事?”
人群之中突然走出一名小麦肤色的青年,目光炯炯有神,肩上还扛着一只布袋,想不到他贵为船长,竟与治下的水手做着同样的活计。
“我想出海游历,听说这艘是泉州最大的商船,所以想请老兄捎带一程。”
汪大渊双眼微眯,仔细打量着姚广忠的身形,突然脱口而出道:“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姚广忠不假思索,却引来了对面的一阵哄笑。
“十二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还是不要去这种危险的地方了。”
“无礼!”
“放肆!”
还没等姚广忠说话,姚鼎、姚爵二人已然按捺不住冲将上去,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一触即发了。
“住手!”
突然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名赤膊上身的中年男子从舷梯上缓步而下。
“黑土叔...”
中年男子留着光头,脸也刮的干干净净,目光锐利如鹰,仿佛一眼就能洞察世间百态,不知为何,眼前之人竟让姚广忠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焕章,你别看这小兄弟年纪不大,我瞧他身子骨不弱,必然是练过几年,受的住那风浪之苦,咱们船上的瞭望塔正好缺一名观察员,我看他就挺合适。”
说着那中年男子又望向姚广忠,笑眯眯道:“小兄弟是一个人上船啊,还是后面这几位兄弟也一同随行啊?”
“就我一个人,他们几位只是护送我到此的侍从,任务完成也就回去了。”
姚广忠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子,突然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原来大叔才是这里的主事者吗?”
“非也,老夫只是这船上的大副,二把手资历深,有些话语权罢了,真正能拍板的,自然还是汪船长了。”
姚广忠瞥了一眼汪大渊和其他水手,见他们又敬又怕的模样,心说这老头果然在撒谎,但他也不便戳破,只是顺着那中年男子的话,对汪大渊道:“汪公子,还望行个方便。”
“好吧...既然黑土叔为你说情,那就请先缴纳船费,我来替你安排住处。”
姚广忠丢出一粒银锭,正是他珍藏已久的那枚大元宝,足足五十两成色的水丝纹银,姚鼎姚爵二人都忍不住心疼。
“小兄弟出手真是阔绰啊,还未请教名姓?”
“我姓姚,名广忠,字斯儒,大叔的名字难道就叫作黑土吗?”
姚广忠心中哂笑,心说这大叔的名字当真滑稽,比起春秋战国时的晋成公“黑臀”,也不过只差一线而已。
“不错,老夫就叫黑土,广忠兄弟,是不是觉得十分好笑啊?”
黑土轻笑了一声,接着道:“既然大家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伙伴了,就请你陪我们一同搬运货物吧,这样也能尽早出发。”
仍是未等姚广忠答话,姚鼎就抢先一步插嘴道:“你这老头算盘打得倒精,收人钱财不说,还要卖苦力,简直太欺负人了!”
“这位兄弟,你误会了,我们这艘船实行的是合伙制,你家少爷现在交了多少钱,将来这艘船打捞上来的宝物,或是贸易所得的钱财,他都有资格分得一份,至于苦力活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即使像焕章那样贵为船长,也同样在做这些粗使活计,说到底大家的目的都是为了发财然后衣锦还乡,当然是要同甘共苦了。”
“黑土叔说的在理,我没什么意见。”
姚鼎被怼的无话可说,而且少爷也表了态,只好拉着姚爵和韩老一起帮忙,众人一齐手提肩扛,辛勤劳作了半日,总算是搬运完了所有的货物,同时也在汪大渊的讲解下,大致了解到这艘“潜龙号”福船的基本状况。
“潜龙号”共分为四层,最下层以土石压仓,也存放沉重且防水的货物。
第二层是操作室,负责控制船只行进,除了操控船尾控制方向的两只舵之外,还有数十对手摇式的桨叶和脚踏式的明轮,在无法利用风力或是行船速度不够时,会增添人力补充动力。
第三层是休息室,船员们吃饭,休息,娱乐都在这一层进行,同时这层还有一个开放式的阳台,放着许多花盆,还圈了一个畜栏,闲暇时可以种菜,喂养动物消磨时间,毕竟是农耕民族的传统技能嘛。
最上层是作战层,左右各安放了十门火炮,也有武备库配备了各式刀枪剑戟,火药火铳等物,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虽说大海之上最难臆测的,是变幻无常的天气,一场巨大的风暴下来,任你船坚炮利,这船上的诸位,大多都要喂了龙王爷的龙子龙孙,但海盗寻衅和海兽袭击的数量亦不在少数,因此有备无患,终究没错。
汪大渊带姚广忠来到休息室,进入一间小型卧室,指着一张空着的木板床,面无表情道:“以后这张床就属于你了。”
“多谢了,汪船长。”
姚广忠环顾四周,一间不算太大的屋子十分整洁,摆着几只橡木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据汪大渊说,这是大副黑土的房间,黑土叔嗜酒如命,这些木桶中存放,都是他老人家的珍藏。
再度回到甲板上,姚鼎等人早就等候多时了,姚广忠吩咐他们赶紧回去向父亲报个平安,姚鼎、姚爵二人明显不想离开,姚广忠再三催促,方才依依不舍的下了船。
“少爷,您一路保重啊!”
“快回去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开船!”
随着汪大渊一声令下,巨大的风帆陡然张开,整整十四张巨帆遮天蔽日,在海风的鼓动下涨成饱满的半圆形,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巨大的船身驶离海岸,缓缓在水面上航行,随着海风愈发呼啸,船只的速度也越行越快,码头渐行渐远,姚鼎等人的身影也越变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姚广忠心中明白,这场预期三年,令人心潮澎湃的海上冒险,终于真正开始了!
阳光和煦,轻柔的海风抚在脸上,让姚广忠舒适的伸了个懒腰,微微摇晃,上下起伏的颠簸感让他不禁有些飘飘然,毕竟在长江游船已有过相似经历,姚广忠不以为意,只是继续享受着海风的咸腥。
渐渐的,颠簸感愈发强烈,是已经行到了深海范围,风浪渐涌,姚广忠忽觉一阵眩晕,紧接着胃里翻腾,登时喉中一甜,早间喝下的椰汁便在此时尽数喷出。
“哈哈哈...这海上航行可不是陆上江河可比,喝点儿这个吧,能稍稍缓解你晕船的症状。”
原来此时黑土就躺在他附近的甲板上打盹,见他如此状况,突然扔出一只葫芦瓶儿,姚广忠也没顾虑,接过便拔开瓶塞大口大口的吞咽,却被琥珀色的浆液呛得咳嗽连连。
“这是酒吗,怎么味道这么甜?”
姚广忠明显从瓶子里闻到一股馥郁的酒香气,突然想起去年在观山亭与小默对弈,父亲与墨叔最后拿出的那坛槐花蜜酒,确实是十分相似的气息。
“这是我用川蜀之地盛产的绿甘蔗酿造出来的蜜酒,从汉代就流传下来的“金浆酒”,不过汉代的酿造方法早就失传了,这是用欧罗巴人的方法重新酿造,他们那边的人更喜欢称呼这种酒叫什么“兰姆酒”,味道还不错吧。”
姚广忠又浅尝了一口,霎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之感,缓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首先是香气,甘蔗酒的香气比起蜂蜜酒虽然少了一分花香的芬芳,却也因此多了一分清冽,甜而不腻,淡而不寡,反倒突出了酒精原本的刺鼻气息。
琼浆入喉,原本温润甘甜的酒液登时如刀片刮过喉咙,带来阵阵刺痛,直入肚腹,须臾又如炭火灼烧,浑身上下透出暖意,眩晕的感觉也因为酣畅淋漓痛意,顿时减轻了不少。
“海上湿热,易生骨病,适量饮酒不仅能抵抗晕船,还能有效防治风湿骨痛呢。”
这是姚广忠第一次饮酒,有别于茶汤的苦涩,辛辣的灼痛之后,是思绪迷茫,半醉半醒的微醺之感,仿佛大脑放空了一切,整个身体都有些飘飘然,却不再是因为船只颠簸带来的不适感,而是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缓缓舒张,无比通透之感。
倏然,一声急促的呼哨响起,是船长的召集命令,黑土赶忙拉着姚广忠来到掌舵的船尾甲板,黑压压的人群早已聚集一片。
“诸位,今儿咱们船上来了位新伙伴,就是这位姚广忠兄弟,担任海域观察员一职,让我们热烈欢迎他!”
汪大渊紧紧拉过姚广忠的手,带他认识排成一排的人员,为首之人自然是黑土,大副是船上仅次于船长的二把手,负责甲板部的相关事务,主管货物装卸运输和甲板保养,还有全船的巡逻工作,正如先前所说,他那双锐利如鹰的双眼,时刻关注着船上每个角落的风吹草动。
接下来是一老一少的二位船工匠,罗朗、罗通父子。
罗朗望之五十多岁,一个看似其貌不扬的倔老头,然而他却是这艘“潜龙号”的首席设计师,幼年时就在福州船厂工作,画了一辈子图纸,船只只要稍微有了一些故障,哪怕是一颗螺丝松动,他都能立刻察觉并想出解决方案。
罗通是罗朗的儿子,一个与汪大渊年纪相仿,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精通木工,铁匠和机械,是全船最心灵手巧之人,人送外号“小鲁班”,除了经验和阅历还稍微不足之外,其动手能力还要更胜其父。
再下一位是水手长熊壮,人如其名,虎背熊腰,高大威猛,本是泉州港的渔民出身,水性极佳,游泳的速度比游鱼还快上三分,水下闭气的时间更是长达一刻钟之久,深海中有大量不为人知的宝藏,不能像浅海那样用渔网打捞,只能靠人工潜水获得,除了危险的打捞作业外,他还肩负着重要的救生工作。
之后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怀中抱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籍,姚广忠知晓他是一名欧罗巴人,毕竟在集庆拍卖行也见到过相似的容貌,汪大渊等人都称呼他为丹尼尔神父,“丹尼尔”这个名字在欧罗巴地区流行的拉丁语中意思为“神的使者”。
他正是一名称职的传教士,执行罗马天主教皇下达的命令,不远万里来到神秘的东方传播主的福音,却发现东方世界早就被儒、道、释三教瓜分完毕,自己这个外来宗教根本没地方插足。
好不容易发展了几个新教徒,就被当地官府当作异端抓了起来,他原本惊恐的以为自己会像教廷对待异教徒那样被绑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活活烧死,却不想那些差役只是没收了他全身的盘缠,就叫嚷着让他滚蛋,原来是因为关押到牢中还得每日准备粮米菜蔬,他们可不想管饭。
身无分文的丹尼尔只得想办法寻找回到欧罗巴的方法,正好搭上了汪大渊的座船,担任翻译官的职位,同时他还精通草药学,兼任着船医的职务。
接着是一位面孔棱角分明的胡渣大叔,精通火器的首席炮手麦林;然后是一位宽厚和蔼的胖大叔,负责全船伙食的厨师长蔡升;最后是一名身材消瘦的青年,擅长天文观星,画海图,规划航线的领航员吕亮。
以上便是整个“潜龙号”的高层管理人员,还有近两百名副手船员,虽然名字无法记全,姚广忠依然与他们一个个打了招呼,他们之中有人是濒临破产的小手工业者,也有人是吃不饱饭来海上淘金的穷苦渔民,更有甚者是刑满释放洗心革面的牢狱囚徒,他们都怀着同一个梦想来到这艘船上,那就是相信远洋航行能带来大量的财富,帮助他们过上全家衣食无忧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