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钟离县镇,姚广忠再度造访,只为和徐霏辞行然后前往泉州,说来也巧,就在徐家大门前,见到了同样前来拜访的孙婆婆,她的身旁还站着两名儒巾褴衫的中年文士,皆相貌堂堂,仪表不凡。
“此二人不是一般人物,绝对大有来头!”
姚广忠心中默念,赶忙上前敲了敲门,不过半晌,院门大开,正是徐惟勤出来迎客。
老岳父再见准女婿,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毕竟一想到自家闺女要白等他三年,就气不打一处来,但生气归生气,仍是让开了道路放他进去。
姚广忠留了个心眼,偷偷在院中逗留,他十分好奇那两人的身份。
然而还没等徐惟勤开口,只见孙婆婆再度拿出了上回当媒婆的架势,抢先一步高声祝贺道:“徐老爷,大喜啊!”
说着递过一只鼓囊囊的钱袋,徐惟勤打开一看,竟有二百两之多。
“全都卖出去了?”
徐惟勤眼中透出一抹不可思议,但更多的,则是感激之情。
“老身不敢居功,都是二位大人赏识,徐老爷可要好生招待二位大人。”
孙婆婆指向身边二人,当先那名黑衣文士首先自报家门道:“在下倪瓒,字泰宇,无锡人氏。”
另一名蓝衣文士亦拱手答道:“在下王蒙,字叔明,湖州人氏。”
“竟然是他们!当世四大画圣之中的云林子和黄鹤山樵。”
听到这两个名字,姚广忠的心跳竟忍不住开始加速起来,因为在当今大元,只要是学习过丹青书画之人,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以下四个人的名字绝对是如雷贯耳。
他们分别是:
常熟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道人;
嘉兴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
无锡倪瓒,字泰宇,号云林子;
吴兴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
他们是整个大元画界的顶峰,无人能望其项背,被当世尊称为四大画圣,如果硬要说这四座顶峰之上还有一片天的话,那就只有四人的恩师,号称“元人冠冕”,“书画双绝”的松雪先生赵孟頫了。
四人之中又以王蒙最为特殊,因为他既是赵孟頫的弟子,也是其亲外孙,正宗的嫡传加亲传,是以他虽然是四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却是公认的嫡派传人。
“啊呀!原来是二位画圣大人驾临,快快请进。”
徐惟勤亦是惊慌失措,生怕怠慢了二位大人,一边引着二人进门,一边高声朝屋内喊道:“孩子他娘,快备好茶,有贵客盈门了!”
姚广忠早就先一步溜到屋内,向郭氏说明了来者的身份,等二人进屋之时,桌上早就摆好了上等的茉莉花茶,还有核桃瓜子等干果小食。
众人分宾主落座,王蒙品了一口黄亮的茶汤,发出了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叹:“二十年了,我从未想过在有生之年还能再度品到正宗的先宋宫廷茶味,却不想竟在这里如愿以偿了。”
倪瓒亦尝了一口,不可置否,抬头向郭氏问道:“嫂夫人可是出自那黄山绝顶,桃源仙乡?”
“云林先生竟知道此处,可惜我原本虽是仙乡中人,但仙乡有规定,一旦本乡女子与外界男子结合,即视为脱离仙乡,永远都不能再回去了。”
郭氏回答的轻描淡写,但眼中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
“那真是太可惜了,在下于至正初年变卖家财,浪迹天涯,看惯了烟波浩渺的太湖美景,听闻仙乡的雪景举世无双,有心想瞻仰一番,摹一幅上好的丹青美图,可几次上山都欲寻不得。”
“因为一些事情,现在的仙乡禁止外宾进入,还请云林先生见谅。”
“唉...就当在下没这个福分吧,喝茶喝茶!”
倪瓒低头品茶,这边王蒙从袖中取出一卷画卷,向徐惟勤问道:“还未请教徐兄表字,在下也好以礼称呼。”
“鄙人不过一届山野村夫,哪配让二位先生以字相称,直唤我名惟勤便好。”
“孙掌柜对我等说过你是丰城徐家之人,既是大儒之后,理应平辈相交,你莫要推辞。”
“哎...”架不住王蒙反复劝说,徐惟勤终是缓缓站直身子,语气平和道:“家父生前,曾赐我表字伯勉,只因我是家中长男,按《左传》伯、仲、叔、季排行取了第一个字,又以“勉”字诠释我名惟勤之意,故而取之。”
“好立意!伯勉兄,我王叔明平生最爱结交贤友,似你这般身负大才又淡泊名利之人,当真是相见恨晚!”
“黄鹤先生谬赞了,能得黄鹤先生赏识,惟勤受宠若惊。”
王蒙便不再与他客套,缓缓展开画卷,直入正题道:“伯勉兄,我们今天造访的目的,主要是想知道,这幅临摹的《溪山行旅图》,是不是你所作?”
姚广忠偷偷瞄了一眼眼前这副画,心说岳父大人当真是深藏不露,竟连先宋绘画大师范宽的作品都能模仿的惟妙惟肖,不过方才听孙婆婆所说,岳父大人似乎已经将它卖掉了,而且买主正是二位画圣大人,只是这么杰出的画作,究竟为何要将它卖掉呢?
徐霏看出他心中疑惑,偷偷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爹爹收了你们家那么多的聘金,自然要想些法子挣钱为我筹备嫁妆呀。”
姚广忠点了点头,难怪那天在订婚宴上看到老岳父交给孙婆婆一包事物,原来竟是为了此事。
“非也!鄙人资质愚钝,又怎能仿出范中立的名作,这副画其实是我的长女所作。”
“你的...女儿?”
望之眼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王蒙渐渐陷入沉思,一道熟悉的身影蓦然从他脑海中闪过,那是十年前他受邀参加江西府尹举办的书画大赛,以其外祖父的成名之作《秋郊饮马图》技压群雄,却在最后关头,惜败于一幅《关山行旅图》之上,而那幅画的作者,也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少妇。
此时眼前这名少女的容貌,竟与十年前的那名少妇有七分相似,而且他们一家也是江西人...
王蒙已然猜到了八九分,继续向徐惟勤问道:“伯勉兄,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这江西丰城听雨阁的阁主,人称“江西第一才女”的妙笔生花徐夫人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三妹...”
听到这个名字,徐惟勤突然神情一黯,旋即又恢复正常,微笑答道:“徐夫人正是舍妹。”
“原来如此,那我们此行便没有白来,总算是目睹了北宗传人的风采。”
“北宗传人?什么北宗。”
再听到这个名字,徐惟勤又是一愣。
“难道令爱不是徐夫人的高徒吗?姑母收侄女为弟子,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怎么会连南北宗的事情都不知道。”
倪瓒此时仍在悠然自得的品茶,见王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嗤笑道:“叔明,不过是十年前败给了徐夫人一次,我说你这执念也太深了点吧。”
“泰宇兄,你不懂!”
二人笑闹了一阵,此时只听徐惟勤幽幽叹道:“我离开丰城老家也有二十年的时间了,再没见过舍妹,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好着呢!在江西,谁人不知徐夫人的丹青一画难求?不过话说回来,这丹青界南北宗之间故事,应该让你闺女知晓,因为她之天赋远超你所想象,假以时日必将继承我等名号。”
能得当今画圣如此评价,徐霏做梦都不曾想过,姚广忠则在一旁暗自得意,想不到自己的娘子竟然这般优秀。
这时只听王蒙接着道:“大唐末年五代十国时期,天下虽然动荡,兵祸不断,但仍有四位杰出的画匠脱颖而出,成为当时人们口中的“四大画圣”,他们分别是孟州荆浩,长安关仝,钟陵董源,江宁巨然。”
“荆浩与关仝居于北方,善于描绘江北崇山峻岭的雄伟壮丽;董源与巨然居于南方,精通写意江南鱼米之乡的烟雨迷蒙;是为北宗与南宗之鼻祖。”
“而后北宗又有营丘李成,温县郭熙,华原范宽等人传承衣钵,南宗也有建阳惠崇,开封赵令穰,襄阳米氏父子等人发扬光大,是为南北宗鼎立之时期。”
说了半天王蒙也有些口渴了,但他正说到兴头上,赶忙嘬了口清茶继续道:“直到北宗的最后一位大师范宽范中立因感悟到“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的境界,也就是与其学习他人的画作,不如感悟天地万物之间的造化,遂就此隐居于太华山,观摩写生,不问世事,北宗由此没落,即使后来偶有传人现世,也都遵循中立公所言,遁世修行,再不为世人所知。”
“至于南宗之所以可以兴盛至今,主要是两位大师的功劳,一者是苏东坡大学士,是他首度提出了“文人画”的概念,一直影响着我们这些后代子孙;第二便是我的外祖父,松雪先生赵孟頫了,他老人家提出了“作画贵有古意”、“以云山为师”、“书画本来同”等口号,包括我们二人,还有大痴、梅花二位前辈,都是遵循着这些口号学习,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境界。”
“叔明,你又在吹嘘师尊的功绩了,你也知他老人家淡泊名利,若不是世祖皇帝的恩情,加之他担心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无处谋生,你又怎知他不会学范中立公,与管太夫人一起隐居山林呢?”
倪瓒微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继续一杯接着一杯饮着杯中的茶水,似是要品尝出某种滋味。
“谁知道呢,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文山先生(文天祥)那样有气节,也要能遇上像世祖皇帝那样的贤君啊,要是都像当今圣上...呃,先不说这个了,既然南北宗的故事告一段落,我们还是看看手上这副画吧。”
王蒙招呼众人,手指画卷上的草木山石,啧啧称奇道:“你们看这山峰的画法,确实是范宽的“雨点皴”技法,下笔均直,形似稻谷,如雨点小粒,聚点成皴,而且在绘画土石的技法上,并没有拘泥于形式,刻意改用淡墨画土,以浓墨画石,并使用了...哦?这是我南宗的晕染法来使石块更加立体,正如米颠(米芾)所言范中立晚年之画作,用墨过多,土石不分,势虽雄杰,然深暗如暮液晦暝。这样一改便没什么瑕疵了,再看这瀑布的画法,水势之间似乎蕴含着楷书笔法,与外祖父推崇的“书画本来同”观念不谋而合,整体之上灵气外放,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啊,这孩子真的没有名师教导过吗?”
“确实没有...”
徐惟勤谦逊以应,此时忽听王蒙又道:“看出来了,如果仔细观瞧的话,这副画的缺陷也很明显,“雨点皴”的笔法参差不齐,忽大忽小,山石的外部线条粗细不均,画面整体结构比较突兀,似乎是为了刻意模仿范中立的气势雄杰,然而终究没有那种浑然天成之感,对于构图,山水之间的间距,还有光线明暗的色差质感都不够纯熟,基本功太差了...”
“多谢黄鹤先生指点,学生受教。”
徐霏缓缓起身道了声万福,徐惟勤见此情形,心知这等机会千载难逢,赶忙出声相求道:“既然二位先生说小女天赋异禀,只是基本功不够扎实,那么是否能让小女拜二位先生为师,磨练精进,这里是拜师的束脩,还请二位先生成全。”
徐惟勤将先前孙婆婆给的那只钱袋又交还回去,却被王蒙又推了回来,语重心长道:“其一是本门有规定,不收女弟子;其二是你明知有一人更加合适,又何必要来求我们这些老头子呢?”
“你直说徐夫人大名不就得了,又何必要拐弯抹角,不过确实,姑母教导侄女,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我们这些闲云野鹤基本居无定所,让一个小姑娘陪我们风餐露宿...有失妥帖。”
倪瓒终于停止了饮茶,只因那茶汤已被他喝到寡淡无味,原来倪瓒喝茶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无论多么浓郁的茶汤,都要一直加水,喝到寡淡无味,方才罢休,这正与他一生的经历有关。
点评已毕,既然徐霏并不是北宗传人,二人也没有逗留的心思了,徐惟勤坚持要留二人吃饭,倪瓒满口答应,王蒙却知晓他老毛病又犯了,赶忙拉住他胳膊要走,待众人问他缘由,他才缓缓道出答案。
原来四人之中,以倪瓒的性格最为古怪,他出身富贵之家,祖父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衣食无忧的生活并没有让他养成纨绔子弟的恶习,只是赖在家中潜心研究学问,不问世事,不事生产,这也造就了他寡淡薄凉的性格。
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一个令人无比头疼的习惯,也就是那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极端洁癖。
就说他年少之时,家中院子里养了一棵梧桐树,每天都要派叫仆人挑水清洗,最后竟活活把树给淹死了。
还有他每天穿戴的衣服和帽子都要擦拭数十遍,文房四宝也要请专人保管护理。
而且他让仆人外出挑水时,只喝前面那一桶,绝不喝后面那一桶,只因为他觉得仆人会放屁,把后面的水给污染了。
然后还有一次他的一位朋友来家中做客,就因为夜间咳嗽了一声,第二天清晨他便让仆人满院子找吐痰的痕迹,结果仆人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只好拿了片略有些脏的树叶拿给倪瓒,倪瓒闭着眼睛让他们丢到了三里之外,这件事情方才罢休。
甚至据王蒙所说就连他们能看到这副画,都与倪瓒的洁癖息息相关。
原来他们二人原本是听说杨贵妃的玉鱼现世,想要去集庆城内一观,结果倪瓒在城门口因为嫌弃守城士兵胡子拉碴拒绝交税,还与人打了一架,跑到浦口渡口的芦苇荡中躲藏,结果又因为受不了河边的酸臭味,在芦苇荡中熏龙涎香而被士兵抓获。
被抓进牢里的倪瓒也不老实,狱卒给他送牢饭,他却让狱卒把饭高高举过头顶,只是因为害怕狱卒会把唾沫星子溅到碗中,那狱卒登时恼羞成怒,把他锁在臭气熏天的便桶旁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王蒙才把他救了出来,也因此错过了拍卖会的时间,但二人不甘心白来,便到熟悉的书画行走了一遭,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大作,这才寻到了徐霏的作品。
而此时若是留了倪瓒用饭,他肯定又要提出一大堆令人抓狂的要求,譬如用热水将碗筷洗刷数遍,把所有的菜肴各分出一盘为他再立一桌席面等等,王蒙不愿为了倪瓒的怪癖再麻烦徐惟勤一家,执意推辞,徐惟勤再不好强留,只得让郭氏准备了些干粮让二人带上,就这样送别了二位画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