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让开!他这是中风之兆!”
姚妙心行医多年,一眼就看出他这是因为骤然大喜大悲导致邪风入脑而迸发的病症,赶忙上前做应急处理,然而正当姚妙心替他扶正了身子时,老掌柜微微颤动嘴唇,以极为沙哑的声音,对身边的随从们道:“我夙愿已了,大限将至,我死之后,按照胡神仙的指示,将我与夫人合葬一处。”
言罢竟是登时气绝身亡,带着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
“买主因为太过兴奋,死了?那这场拍卖还算不算数。”
场下的人们议论纷纷,或是哀悼,或是沉默,或是幸灾乐祸,只有高台之上的厉王爷此时竟是目眦欲裂,眼中仿佛要喷薄出怒火一般。
“孤的钱啊!”
原来集庆拍卖盛会的规矩,便是不论以多少钱竞价胜出,最后都必须付出双倍的价钱,才能拿到商品,也就是说方才这一单孛罗海山能直接尽赚五万两白银,一瞬间化为乌有,难怪会如此盛怒。
都说厉王爷的敛财之术在整个大元堪称一绝,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好在安家人并未想抵赖,痛痛快快的交付了一万两黄金,随即在众人的目送下带着安掌柜的遗体,就此退出了拍卖会场。
“好了,诸位,接下来让我们竞拍第二件商品。”
只见沃汗又朝台下挥了挥手,直过了半晌,兵士们才小心翼翼的抬上一物,竟是一株高大绚丽的“五色珊瑚树”。
“石崇斗富的故事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吧,这株五色珊瑚树是有人从深海打捞上来的,起价一万两白银,现在开始竞价!”
西晋初年,富商石崇与国舅王恺斗富,王恺用糖水刷锅,石崇就用蜡烛作柴,王恺用紫金丝在家门口编织了一条四十里长的屏障,石崇就用彩锦缎在家门口编织了一条五十里长的屏障,二人互相攀比,石崇始终都能压王恺一头,直气的王恺寝食难安。
后来王恺求助于外甥晋武帝,司马炎便把宫中收藏的一株两尺多高的珊瑚树赐给舅舅当门面,石崇得知此事之后,借着一次去王恺家吃饭的机会,用一柄铁如意将珊瑚树砸了个粉碎,并扬言要赔偿王恺,便让随从从家里搬来了几十株珊瑚树让王恺挑选,竟连三、四尺高的都有六七株,像王恺那样二尺多高的就更多了,最终王恺只得认输,这段故事也被南朝宋的刘庆义编写于《世说新语.汰侈》篇中流传后世,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眼前这株珊瑚树高五尺有余,珠光宝气,炫彩夺目,便是石崇再世,也要甘拜下风,这样的至宝搬回家中,再锦上添花的镶上美玉宝石,留给子孙后代传世,岂不美哉。
“一万五千两!”
“三万两!”
新一轮的竞价再度开始,最终这株五色珊瑚被一名来自河间路沧州城的林姓富商以二十万两的价格拿下,很巧的是当年石崇也是沧州人,人们都说这位林富商是石崇转世,想要续写斗富传说。
最后是压轴的第三件商品,只见沃汗神秘兮兮的从台下拿出一只精致的紫檀木方盒,从中取出一尾通体雪白,晶莹剔透的小鱼儿,“玉鱼”现世,场上的空气登时就凝滞了。
“难道是传说中的“贵妃含玉”?”
大唐天宝年间,杨贵妃因久啖荔枝心火旺盛而生“肺渴”之症,当朝御史吉温奏言其老家有一富户藏有“玉鱼”一尾,可以止渴除烦,消肿镇痛,玄宗听闻赶忙命人取了让贵妃含入口中,效果果然立竿见影,后来这尾玉鱼便一直被贵妃含在口中,直到后来安史之乱,马嵬坡前香消玉殒,这尾玉鱼也就从此行踪成迷。
“天底下的玉鱼那么多,你怎么就能笃定这就是杨贵妃含过的那一块?”
“对啊!《快雪时晴帖》,还有《兰亭集序》这些墨宝还常有人说是真迹呢,结果还不是他人临摹的假货?”
短暂过后,人们纷纷发出质疑的声音,盖因前面的两件宝物,都是眼见为实,仅凭主观意象便能断定价值的宝物,而眼前的这尾玉鱼...即便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所做,市价也绝不会超过一千两银子,当然倘若它真是五百多年前杨贵妃含过的那一块,那么它就能立即升值为无价之宝,足以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疯狂并趋之若鹜。
“诸位是不相信我们集庆拍卖行二十年积攒的信誉吗?”
沃汗说着又从台下拿出一封信笺,一本古籍,义正言辞道:“诸位都知道马嵬坡兵变时,唐玄宗在禁军大将陈玄礼的胁迫下,以一条白绫赐死了杨贵妃,而执行此事的人选,正是宦官高力士,贵妃死后,高力士便将玉鱼私吞占为了己有,而后传给了他的某位同族侄孙,代代相传,直到现在...”
沃汗再次从古籍中抽出一只虎形玉佩,一边在众人面前展示,一边道:“证物就是这枚虎形玉佩还有这封高力士手书和这本族谱,这些物件包括这尾玉鱼都是一位姓冯的公子委托我们拍卖,诸位也知高力士的本名原叫冯元一,这虎形佩也是唐玄宗御赐之物,诸位若再不相信,可以请专门人士鉴定一番,如果有假,我们集庆拍卖行情愿关门大吉,永不再开!”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加之证据确凿,那枚虎形佩也确实是唐代皇家之物,场上的空气亦再度焦灼起来,每个人眼中都透出一丝渴望,就像狼群看见猎物,鲨鱼闻到血腥一般,象征着无尽的贪婪。
沃汗见时机成熟,赶忙抛砖引玉,趁热打铁道:“诸位,这尾杨贵妃含过的玉鱼,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宝,所以这次的底价,是一百万两!而且竞价成功的人,还可以免费获得这枚高力士的虎形佩,买一送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儿了吗?”
“一百五十万两!”
“二百万两!”
“你们怎么都这么小家子气,我出五百万两!”
竞价很快便飙升到了一千万两,姚广忠还是头一次见到人们这般疯狂,要知道这么多钱都能抵得上大元一年的赋税了,这群人当真是个个富可敌国。
然而正当竞价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高台之上一道震天怒吼,有如猛虎震慑群狼,登时打断了在场所有的喧嚣。
“沃汗,孤决定了,这尾玉鱼归本王所有,不准拍卖!”
“可是...吾王...”
沃汗满脸惊诧的看向厉王,却惊见厉王身后突然依偎着一名狐媚妖娆的宫装美人,登时明白了一切。
“住口!一群凡夫也配得到这无上国宝?何况孤的怜美人也生了肺渴之症,她才是最需要此物之人。”
孛罗海山说的斩钉截铁,后面的美人儿脸上也洋溢出了得意的微笑,愈发小鸟依人般的在他怀中撒娇。
“至于那个什么宦官的玉佩,孤没有兴趣,就拿此物去做最后的拍卖吧!”
厉王心意已决,沃汗也没有办法,只得小心收起玉鱼,举起那块虎形佩,再度叫卖道:“高力士的骠骑大将军玉佩,起价十万两,现在开始竞拍!”
果不其然,有“贵妃含玉”珠玉在前,虎形佩在众人眼中,已经算不得什么多珍贵的宝物了,竞价者寥寥可数,最终只以十五万两的价格被竞拍出去,还不及五色珊瑚,沃汗气的脸都绿了,然而最终也只得妥协,一场本应该轰动全城的拍卖盛会就这样惨淡收场,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盛会过后,人群皆散,姚妙心携妻儿离开市场,正巧在门前见到了还未离去的安家人,为首一人骂骂咧咧,正是安掌柜的儿子安公子。
“安平,安福,回去就给我把那个姓胡的神棍吊死在街上!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啊,就被老头子买了块破木头回来。”
“可是...少爷,若是处死了胡神仙,那老爷交代的后事...”
“我娘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待她,就会死后整些虚的东西,死老头也就这么点本事了...神仙?狗屁神仙!不过就是个在我家混吃混喝的骗子,爷可不信他那些破玩意儿!”
“少爷,那这块沉香木怎么办?看拍卖场那些人表情,这的确是个宝物啊!”
“废话!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就是坨狗屎,它也是金的。罢了,权当破财免灾吧,要知道方才若不乖乖掏这笔钱,厉王爷能全须全尾的放咱们出来?”
“少爷英明!老爷去世后,您就是柳州新任的“木材之王”了,咱们再把这沉香木供奉到祖宗祠堂去,族里那帮耋老就更不敢有意见了。”
见安家人大摇大摆的离去,姚妙心便不再关注,转身带着妻儿就近寻了一处客栈打尖吃饭,随便点了几样小菜。
待坐到了桌上,姚雯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从方才刚进拍卖会场开始她便一言不发,任凭母亲牵着小手,要行便行,要停便停,也不知是被厉王的军队吓到了,还是对喧嚣的会场不太适应,总之直到现在才缓过神来。
“呼...刚才那个胖大叔可真吓人啊。”
费氏知晓女儿这是在说厉王爷,赶忙靠到她身旁,小声提点道:“潇儿,谨言慎行!”
原来姚雯潇之所以沉默,还因费氏从旁管求,可怜的小丫头只好怏怏埋头吃饭,不再言语,姚广忠、姚广孝兄弟二人也都知道个中利害,不敢胡言乱语,只是聊些家长里短,生怕被厉王的爪牙听见,惹上杀身之祸。
此时忽听隔壁桌上两名男子相互攀谈,似乎是在议论那位怜美人的事迹。
“前年刚刚送走了吴美人,王爷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后宫的许多妃子也都因此冷落,如今这位怜美人又是什么来头,能拔得头筹,再度赢得王爷的椒房专宠?”
“听说是秦淮河潇湘楼上的风月头牌,善诗词,通音律,还能弹的一手好琵琶,与吴美人十分相似,所以深得王爷喜爱。”
“一个妓女也敢自比杨妃,当真是不知羞耻!”
“嘘!小声点,刚才这番话若是让王爷的部下听到了,你我都得去见阎王。”
对面那人连声致歉,然后似乎又想起些什么,接着问道:“对了,今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西洋宝贝,我记得往年拍卖,大多是瓷器,云锦之类的江南货物啊...”
“开海了呗,听说是朝廷没钱,新任丞相脱脱帖木儿便把目光投向了海外贸易,大力支持航海,让福州,泉州两地掀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航海热潮。”
接话那人突然从袖中拢出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兀自炫耀道:“世人皆知南珠好,不知南洋价更高,譬如我手中这枚南洋珠便是从泉州收购而来,通体浑圆,价逾千金,正因海外大多是未开化之地,才能寻得这等宝物,而在大元境内,就别想有这等好事喽。”
“也是,自三代以降,几千年来,这片土地上有价值的东西,大多都被人瓜分净了。”
“所以时代变了,这年头想发财,就得去海外,去南洋,倭国,还有欧罗巴这些地方淘金,只是听说海上凶险,南洋的马六甲海域有海盗肆虐,还有大风暴,巨型水怪之类的东西,总之没点本事的话,这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二人的对话,登时在姚广忠心中点燃了一盏明灯,他终于不再迷惘,知晓眼前的道路究竟该行往何方。
“父亲,孩儿决定了,去泉州,下南洋!”
“忠儿...”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但姚妙心却没有立刻同意,只是微笑了一下,轻声道:“不要脑袋一热就意气用事,其实为父有想过回去之后,就把清泉村的茶叶生意全权交给你来做,三年辛苦一下,一万两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父亲...”
姚广忠颇感意动,他早就猜到父亲早已给他备好了后路,但心中的傲骨,让他不愿接受施舍,故而毅然严词拒绝道:“雏鸟必须离巢才能翱翔于九天之上,孩儿若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之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呢?”
爱子的回答让夫妻二人十分欣慰,只听姚广忠接着道:“孩儿也知前路凶险,但这次市场之行让孩儿明白了只有出去走走才能开拓见识,增长阅历,只有探索未知的领域,才能不断成长并超越。”
“这样吧,忠儿,等回到长洲,为父亲自替你挑一批精明强干的侍卫随行,也好保证你的安全。”
“多谢父亲大人美意!”
姚广忠摆了摆手,仍是拒绝道:“但孩儿说过,不想依靠父亲的任何帮助...”
沉默良久,姚广忠心意已决,终是说出了那句足以触犯众怒的话语。
“如果孩儿不幸殒命,还请父亲好好栽培三弟...”
“大哥!”
姚广孝满脸吃惊的望向姚广忠,他无法理解大哥究竟为何要这样说话,因为除了会惹爹娘生气之外,这样做并没有任何意义。
“说什么呢!忠儿,若是这般,为娘决不允许你南下出海。”
费氏登时急了,在父母眼中,还有什么能比孩子的性命更加重要的呢?
“夫人,算啦...”
姚妙心一个眼神,示意此事交他,费氏这才不再言语,只是板着脸低头用饭,才吃了不过两口,终是垂下泪来。
“哥哥!你把娘亲给弄哭了。”
“我知道!”
面对小丫头的质问,姚广忠顿感窘迫,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向母亲赔罪道:“此去海上,孩儿一定好好保重身体,请母亲大人放心。”
费氏没有答话,显然仍在气头之上,姚广忠无奈,只好继续埋头吃饭。
用过了极为丰盛的一餐后,天色将晚,一家人赶忙折返城门,韩老已然等候多时了,待上了马车,姚妙心递出一只包裹,那是他知晓韩老没有吃饭,特意在客栈打包的外卖,韩老感动的热泪盈眶,又听一家人说起拍卖会上的所见所闻,果真是十分惊奇,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马车哒哒前行,缓缓向长洲县驶去。
傍晚时分,集庆城厉王府内,沃汗急欲求见厉王,却在寝宫外听到了不堪入耳的****,知晓这是厉王爷在和怜美人行云雨之事,脸上登时露出一丝不快。
就这样一直等了半个时辰,孛罗海山这才整好衣物打开房门,里面是一间一厅一卧的两居室,外间负责会客,里间负责休息,怜美人此时已然在里间疲倦的睡着了。
沃汗快步走进外间,刚刚踏进门槛,就忽觉脚上一滑,原来是踩到了一条粉红丝帕,正是怜美人之物,沃汗捡起来查看,只见上方绣着两行小字,字迹圆柔,登时忍不住品读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不是李太白替杨贵妃题的那首诗吗?”
沃汗又想起今天拍卖会上的那件事情,多年的苦心经营就这样毁在了一个女人身上,心中的怒火就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彻底宣泄开来。
“一个秦淮河上出身的婊子,也敢跟杨贵妃相提并论!”
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属下口不择言,请吾王降罪!”
“沃汗,你似乎对孤把玉鱼赐给怜美人这件事颇有微词是吗?”
孛罗海山背对着沃汗,声音低沉,犹如一头沉睡的猛虎,随时可能会暴起伤人。
“是!吾王,原本计划用卖掉玉鱼的钱招兵买马,今年就可以起事,您却把它赏给了怜美人,咱们就不得不再花三五年的时间准备,变数太多了...”
沃汗强抑着心中的恐惧,他身为厉王的头号亲信,自是知晓自己这位主上一向多疑,情绪阴晴难定,稍有不慎便会惹上杀身之祸,但身为下属,主上犯错,就必须直言抗争,这也是厉王一直信任他的原因。
“孤原本也赞同这个计划,但就在昨日,孤改变主意了,沃汗,你可知拍卖国宝这件大事要是让大都那边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吗?”
孛罗海山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接着道:“脱脱不仅会加重对孤的提防,还会在陛下面前进谗言,治孤一个贪墨之罪,所得赃款也必须悉数收缴入库,劳神费心不说,最终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这样的事,孤不会做!”
“吾王圣明!”
沃汗一颗久久悬着心终于放下,这才是他所认识的厉王,有雄心,有魄力,城府极深,任何敢于触碰他逆鳞之人,都将遭到最沉重的打击。
“孤不过是将计就计,让世人以为孤只不过是个贪财好色的昏庸之王...”
孛罗海山缓缓闭上双眼,道出了一丝发自肺腑的感叹:“财富与美色...只要坐拥了无上的权利,这些,不都是唾手可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