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既已谈妥,众人便不再那么拘束,只见姚雯潇偷偷走到徐霏面前,满脸醋意道:“原来嫂嫂长的这般俊俏,难怪哥哥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徐霏早听说姚广忠有个极为粘他的妹妹,此时从她哀怨的眼神中,总算是领教到了这位传闻中未来小姑子的厉害之处,只得害羞的谦逊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也不过姿色平平,倒是妹妹你生得这般水灵,真叫我好生羡慕,难怪你哥哥最是疼爱你。”
“嘻嘻。”
一番话正好说到小丫头的心坎上,原本剑拔弩张的姑嫂关系就这样悄然化解了。
此时在另一边,姚广孝与徐达也同样相谈甚欢。
“这位小哥,那部有岳武穆题字的《孙子兵法》,是不是被我大哥送给了你?”
“没错,难道这部兵书原本是小兄弟的心爱之物吗?那我便物归原主好了。”
“那倒不必,这部书原是我家墨叔偶然所得,传闻是岳王爷贴身之物,我大哥既说它与你有缘,那你就欣然收下便是。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岳王爷的贴身之物除了这部《孙子兵法》之外,还有一部《武穆枪诀》,两部书本是一对,代表为将者除了深谙兵法之外,还要有远超常人的精湛武艺。传闻这部书失落在杭州一带,我家墨叔几次南下,都欲寻不得,你若有缘寻到,还请带来与我家墨叔一观,那是他毕生的心愿。”
“多谢你告知,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这部书的。”
徐达没想到这个只有六、七岁年纪的小兄弟,竟然知之甚多,仪表谈吐俱是不俗,心智比起成年人来也不遑多让,想来他将来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最后是小妮子徐馨走到姚广忠面前,怯生生道:“对不起,小哥,都怪我出的这个馊主意,差点就坏了大事了。”
“馨儿妹子,你不必自责,我也知你是一片好心,好在最后也都圆满收场,往后还请多指教了。”
姚广忠说着宠爱般去伸手抚摸小妮子的秀发,却被她小心躲过,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道:“别摸我头,摸了会长不高的,再说要是被我家阿姐看到你对我这么亲昵,她会生气的!”
姚广忠这才意识到他与徐馨毕竟不像姚雯潇那般亲近。
下意识的收回了手掌,姚广忠微微点头道了一声抱歉,随即低下头开始沉思起来。
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小妮子只道是方才的举动伤了他的心,赶忙又上前关切道:“小哥,你真有把握在三年内赚到一万两白银吗?”
“是有些眉目,但弄不好就真要入赘你家喽。”姚广忠眉目舒展对她开了个小玩笑,接着道:“你也知道一般的庄户人家租赁地主家的田地过活,哪怕是风调雨顺大丰收,一年到头缴纳完赋税,田租,也不过就趁个五两,十两银子,也就够勉强度日,要是碰上个灾荒年景,那就更不用提了。”
“那你还和你爹夸海口!”小妮子鄙视的白了他一眼,攥起小拳头狠狠道:“反正今后你要是敢让我家阿姐吃苦受罪,你就等着瞧吧!”
又到了分别的时候,徐惟勤和姚妙心一同向众人阐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众乡亲这才明白所谓的斯家少爷原来就是江南神医家的大少爷。
在场的乡亲大多都认识姚妙心,毕竟去年在镇中心悬壶济世,着实救助了不少病患,既然是恩公的大公子订亲,岂有不祝贺的道理?
在场的男人们赶紧吩咐自家婆娘回家准备贺礼,又都生怕自家礼物太轻落了面子,反复叮咛数遍,仍是放心不下,只好亲自出马。
须臾便见到有人抱着鸡鹅,赶着猪羊,还提着粮食蔬菜等物登门相赠,姚妙心分毫不受,只是让众乡亲一同前往镇中心,他早已命人排下酒宴,是上等的流水席面,毕竟自己的儿子在钟离县闹出这么大阵仗,他有义务将一切安排圆满。
这边徐惟勤也没有闲着,将那些龙凤喜饼,山珍海味,果脯蜜饯等物分发众人,又找到孙婆婆递了一包事物给她,吩咐了几句,这才叫郭氏带着孩子们去镇中心赴宴。
姚家商队的组织能力确实无与伦比,仅用了半日的时间,就在镇中心搭建了上百桌席位,各色鸡鸭鱼肉,时令鲜蔬,都用牛车从集庆城,濠州城采买,又从邻近的各州府县请了几十名庖厨帮厨,这才勉强应付。
姚妙心本来不想惊动官面上的人物,然而爱子捣鼓出来的大动静,早已在整个钟离县镇内传开了,甚至是邻县的村民,都有赶过来凑热闹的。
是以除了流水席外,还另外置办了一张巨大的主桌,能坐上这个台面的人物,都是整个钟离有头有脸的巨擘。
首座自然是全县之长,大老爷杜县尹,又因为钟离是下等县,不设县丞之职,所以原本应当排行老三的韩主簿自然被人们尊称为二爷,连带着原本应是老四的王典史也被人们称作为三爷。
除了衙门的三位官爷之外,在座的还有全县最大的地主刘继祖,刘德兄弟二人,全县最富的财主孙和卿孙员外,以及数位德高望重的耋老,在这个皇权不下乡的年代,他们,就是全县百姓的天。
姚妙心与徐惟勤二人忝陪末座,也只有他们二位家主才有资格坐在这张桌上,那边费氏和郭氏带着孩子们在流水席上大快朵颐,倒也轻松自在,本就是男女不同席,她们也不喜欢这种带着目的性的推杯换盏。
酒桌之上,姚妙心首先敬了杜县尹一杯,朗声赞道:“今日多谢诸公赏脸,参加犬子的订亲宴会,我先敬县尹大人一杯,感谢他把钟离县治理的这般繁荣。”
杜县尹诚惶诚恐,碰过酒杯一饮而尽,谦逊道:“妙心公过誉了,本官只不过治理一蕞尔小县,哪比得上妙心公游历各省,周济天下的善举呢?”
众人一阵哄笑,接下来便轮到徐惟勤敬杜县尹,不成想他刚要起身,杜县尹就先他一步反敬他一杯,弄得他登时愣在当场,在场众人亦是面面相觑。
都说县尹大人官威极重,手下差役稍有怠慢便是非打即骂,对妙心公也就罢了,毕竟有恩于全县,又与大人的顶头上司临濠府尹卢太守相熟,这个徐惟勤不过是一介平民,虽然有个秀才的身份,可毕竟不是官啊,何德何能让大人如此屈尊相敬?
刘氏兄弟,孙员外还有一众耋老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此时只听徐惟勤一声惊呼:“县尊大人,折煞小人了!”
“哈哈哈,惟勤兄尽管饮了这杯,本官敬你,不过是为了偿还一桩恩情罢了。”
“小民与大人素未谋面,何谈恩情之说?”
“惟勤兄,你啊,真是贵人多忘事。”杜县尹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看着在场一脸茫然的众人,轻笑道:“诸位还不知道惟勤公的真实身份吧。”
杜县尹神秘一笑,公布了一个令在场众人都瞠目结舌的答案。
“他本是江西丰城人,而且是本应继承丰城徐家家主之位的人。”
“丰城徐家!”
在场众人登时炸开了锅,虽说自隋唐科举兴起,世家门阀逐渐被士林阶层取代,但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这些延续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底蕴丰厚,人才济济,在朝为官者亦不在少数,譬如太仓王氏,吴兴姚氏,平湖陆家等都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这其中又以山东曲阜孔家为首,而丰城徐家,正是现今江西赫赫有名的几大家族之一。
“二十年前,在江西首府洪都,被唐代大文豪王勃赞许过的滕王阁上,我与惟勤公,一同参加了那年的秋闱大比,原本我注定榜上无名,却是惟勤公因为家母仙逝丁忧,主动放弃了资格,否则本官今日也没有福分成为在坐诸公的父母官那。”
“原来如此,大人是江西庐陵人,看来是确有其事。”
众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对徐惟勤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轻蔑转变为敬重。
其实杜县尹也是个颇有心机之人,他故意漏了一条重要讯息没提,当年那场乡试,考官原本已将徐惟勤点为头名解元,若不是他在放榜之前主动弃权,现今早该是朝廷高官,丰城家主,飞黄腾达,不可一世。
虽说处在权力阶级的最底层,大都城中云波诡谲的各样风气,顶层大佬们明争暗斗的巅峰对决,杜县尹不说窥其全貌,但多少能听点风声。
两年前伯颜帖木儿倒台,其侄脱脱上位继任丞相之事,在士人阶层早已传开,这位新相是蒲阳大儒吴直方的弟子,一心想要恢复科举,传闻已在大都附近的各州府县重新试点,选贤纳才。
江浙行省虽说在厉王爷的强力干预下一直在封锁消息,但一朝天子一朝臣,纸毕竟包不住火,科举重开已是势在必行,届时以徐惟勤的才学,不说高中状元,中个进士还是绰绰有余的,怎么都比他一个举人出身要强,这也是今日杜县尹为何宁愿自降身份也要讨好徐惟勤的真实原因,否则他明知这位所谓的年兄在他治下生活多年,为何直到今日才出面结交呢?
酒过三巡,便有侍女奉上精美菜品,江南酥蹄,东坡肉,问政山笋,西湖醋鱼,比起流水席上的酒糟鸡,白切肉这些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望着那酱香浓郁,色泽诱人的肥美酥蹄,在场众人无不食指大动,杜县尹从中小心翼翼抽出一根细骨,赫见那酥蹄略微抖动,上方的皮肉便塌陷了下去,然而整个酥蹄,却没有因为坍塌而骨肉分离,仍是保持着形态完整。
“唔!软烂而不松散,江南酥蹄,果真如传闻中一般。”
杜县尹赞了一声,随即用那根细骨将酥蹄分割成一个个小块让早已望眼欲穿的众人分食,然后对姚妙心说道:“听闻“江南第一富商”沈公万三家每逢筵席,必有酥蹄,妙心公既与万三公相交莫逆,为何令郎订亲这样的大日子,万三公却不曾参与呢?”
“其一是因为时间仓促,犬子订亲也不过就决定在这一两日,因此只得请些近处的朋友;其二是因为万三兄前年便去了甘陕地区考察民情,扬言五年之后再返回长洲。”
众人不禁为没能目睹到“江南第一富商”的尊荣而感到惋惜。
少顷,杜县尹又盯上了那盘西湖醋鱼,夹了两块鱼腩,放到韩主簿和王典史的碗里,语重心长道:“二位与本官共事多年,一向推心置腹,还望将来继续同舟共济,把个钟离县治理的繁荣昌盛。”
“大人言重!属下一定恪尽职守。”
安抚好了属下,杜县尹又把鱼眼别了出来,夹到徐惟勤碗里,徐惟勤登时明白了意思,诚惶诚恐道:“小人一介草民,哪配让大人高看一眼?”
“哈哈哈!”
杜县尹笑而不语,又将鱼脊柱夹到姚妙心碗里,由衷赞叹道:“听说妙心公最近又帮着我县清泉村的茶农们倾销茶叶,他们今年缴纳的赋税,比往年多出了好几倍,您真不愧是江南商界的中流砥柱啊。”
姚妙心见状赶忙将鱼翅夹到杜县尹碗中,投桃报李道:“赋税是大人的政绩,祝大人展翅高飞!”
姚妙心知晓杜县尹在这县尹之位上已然十多年了,看着无数同僚步步高升,自己却只能窝在这么个没有油水的穷县吃土,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子怨气,只因他只是个举人出身,又是先宋的遗民,才遭到这般不公,此时暗示杜县尹升迁有望,正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承妙心公吉言。”
杜县尹面上谦逊,实则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不由向姚妙心投向了感激的目光。
分鱼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接下来杜县尹将鱼尾一分为二,分别夹给了刘继祖与孙和卿,故作神秘道:“筵席过后,请二位来我县衙一叙,本官有要事委以重任。”
刘继祖受宠若惊,孙和卿则是满面愁容,杜县尹知晓孙和卿这是担心官府又有摊派,往年朝廷下达地方摊派的赋税和徭役,众地主无不想尽办法克扣治下佃户,只有孙和卿乐善好施,是县里公认的忠厚长者。
因此上天也待他不薄,长子孙瑛,次子孙蕃皆年少有为,又有四个闺女,人称“梅兰竹菊”四姐妹,个个生的花容月貌。
“孙老弟,你且宽心,这次是利国利民的优差。”
得到了杜县尹的承诺,孙和卿这才面色稍霁,拱手谢道:“小人一定尽心竭力!”
最后杜县尹一筷子戳中鱼腚,夹到刘德碗中,语重心长道:“刘老二,听说今年你家地里的收成不太理想啊,没关系,来年继续努力,定有后福也!”
原本全县最大的地主是刘继祖与刘德的父亲刘老太公,但近几年刘老太公卧病在床,便将家产都过继给了两个儿子,平时风调雨顺,日子过得倒也惬意,然而今年刘德却走了背字,县里闹蝗灾,他的属田大半遭难,几近颗粒无收,若不是他大哥刘继祖替他填补亏空,刘德只怕真要郁闷的跳河。
“多谢大人...”
刘德哽咽着吞下鱼腚,只觉得味如嚼蜡,不禁产生了自我怀疑,喃喃自语道:“定有后福,真的能定有后福吗?”
分鱼完毕,杜县尹独自享用着仅剩下的鱼背肉,就着一口老酒,舒坦的哼出了平仄小调,其余几位耋老本就是作陪,因此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一门心思的埋头吃菜。
菜过五味,宴席将散之际,赫见徐惟勤捧过一封信笺,交到杜县尹手中,当众宣布道:“这里面是我亲家给的六百两聘金,今日全部捐赠给县里,也算是身为县民,为县中建设贡献一些绵薄之力了。”
“惟勤公高风亮节!”在场众人无不对徐惟勤挑起大指。
此时只见杜县尹从信笺中抽出两张银票,交到刘德手中,笑眯眯道:“本官说什么来着,定有后福吧,刘老二,既然你家受灾最重,这二百两你就拿去好好填补亏空吧。”
“多谢大人!”
刘德感动的声泪俱下,赶忙下了座位,五体投地,把头磕得嘣嘣直响。
“起来吧,这是惟勤公的恩典,本官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众人再度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杜县尹依旧滔滔不绝,慷慨陈词,这场官面上的筵席,便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悄然结束了。
再看流水席这边,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嘴里塞满了鸡鸭鱼肉,正是朱重八,放了一天的牛犊,他早已饿的饥肠辘辘,听说有免费的吃食,自是来者不拒。
眼神飘忽,朱重八猛然瞥见坐在徐达身边的俊秀少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原来是他...好哇!老三,你瞒的我好苦。”
朱重八心里早就没了怨恨,他也知晓那一日是自己心存偏见而故意寻衅,挨了一拳实属活该,何况自己还逼他跳了河...
一丝愧疚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然而他终究放不下心中的那股子傲性,仍旧自欺欺人道:“哼!要我跟他道歉,门都没有,反正他因祸得福,讨了老三家的大姐做媳妇,算起来咱还算是他的媒人哩,这顿饭只当是他欠咱的,不吃白不吃。”
说着他又撕下一只滋滋冒油的鸡腿,也不咀嚼就这么直接吞了下去,登时被噎的直翻白眼,慌得他赶忙猛锤胸口,却也无济于事。
忽见一只大手捧着水碗递到他面前,朱重八猛然接过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这才缓过气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他大哥朱重五。
“重八,都怪大哥无能,大哥若是有些本事,爹娘也不用还这么久的外债,你也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能在别人宴请的席面上强撑做饱死鬼了...”
朱重五惭愧地低下了头,朱重八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出声鼓励道:“晦气!大哥,你说这做甚,实话与你说,这家新郎官欠了咱一个大人情,因此咱才不与他客气。”
朱重八说着又解下了自己缠在腰间的褡裢,开始打包起桌上的剩饭剩菜,众目睽睽之下,朱重五臊的满脸通红,赶忙上前阻止,却听朱重八接着道:“另外大哥也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眼下还是多想想卧病在床的大嫂,还有正在长身体的小侄儿吧,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朱重五这才忆起妻子王氏和自己成亲以来,基本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以至于自己的长子因为王氏体弱没有奶水哺育孩儿,只能用米汤喂养,导致先天不足,没几年便夭折了。
现在朱重五唯一的子嗣,是六年前新出生的次子,小名驴儿,为了这个现今唯一的血脉,朱重五磕破了脑袋,才从邻居那里赊来一只大肥鸡,让王氏调养好了身体,这个孩子才得以茁壮成长。
“是的,重八,你说得对...”
朱重五也开始帮着弟弟一起收拾桌上的剩菜,顾不得四周投来的刺眼目光,只因家中体弱多病的发妻,嗷嗷待哺的孩儿,他的尊严在这些不可抗力的因素之下,廉价到一文不值。
迅速收拾了一褡裢食物,兄弟二人起身离开会场,快速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