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大食,吐蕃,暹罗,女真。”
姚广忠根据他们穿着的服饰,如数家珍般报出了他们的身份。
再看他们共同前往的地方,就是那座宏伟高达的楼宇,走到近前观看大门上方的匾额,只见上书着五个“瘦金体”的大字,“江南织造局”。
“父亲说过“盐、铁、茶、丝”四样是朝廷必须把控在手上的命脉,商人们若想经营,不仅要缴纳巨额的赋税,还要有官府专门开具的“票引”做凭证。”
望着织造局门前如长龙一般的队伍,想起父亲对他说起外出经商时的种种经历,姚广忠心里不由感慨万千。
“这些色目商人都是和朝中权贵有关系,才做得这丝绸生意,前些年老爷和沈公也合计着想做丝绸生意,毕竟这玩意的利润太大了,后来发现整个江南的生丝几乎都被厉王垄断了,这才不了了之。”
姚鼎又见到几名色目商人兴高采烈地抱着丝绸从织造局内走出,更加义愤填膺道:“厉王抽再重的税他们也会照单全收,然后转手以成倍的价格卖出去弥补亏空,可怜现在平民百姓已经根本穿不起丝绸了!”
韩老见他神情沮丧,赶忙出声相劝道:“厉王爷自从接管了织造局以后,就不再随意滋扰城中百姓了,他曾聚集了全城百姓当众宣布“做买卖的抽重税,谈科举的犯死罪”,只要不触犯这两处逆鳞,他也懒得与我们这些小民计较,现下王爷一心敛财,再无暇荼毒平民,已经比从前好上太多了。”
众人沉默地点了点头,与韩老离开织造局,再往西面街上行了一小段路,终于在一家店铺面前停驻,只见门前红面白底的绸布招牌上,绣着五个精致的大字“孙氏成衣店”。
“就是这儿了,大少爷请。”
韩老引着姚广忠进了成衣店,姚鼎和姚爵随侍左右,只见一间不大不小的成衣店琳琅满目摆着各色衣物,都是丝绸和上等棉布,还有西域盛产的羊毛呢绒,根本没有普通平民常穿的葛麻衣物,毕竟这家店的主顾们,大多是一掷千金的大商人,或是位高权重的达官显贵,平民百姓向来是与之无缘的。
两名年轻的少女是这店中的伙计,此时正在仔细的整理衣物,突然见到姚广忠等人到来,赶忙热情地迎了上去。
“退下,他们是店里的贵客,让老身亲自来接待。”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两名少女喏喏而退,只见内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妪,双目狭长,透着商人的市侩,面上看来虽然年老,却又十分精神抖擞。
“老韩呐,带着名小少爷来光顾老身的铺子,是要买件新衣来穿咯?”
“不是,不是,是这位小少爷想请您帮忙上门求亲,所以才登门拜访。”
“求亲?”
孙婆婆仔细打量了一番姚广忠,轻笑着戏谑道:“小少爷乳...”
她本想说“乳臭未干,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哪里能娶亲?”
殊不料话刚说出口就忽觉手上一沉,竟是整整二十两纹银,慌的她赶忙改口道:“如此风华正茂,正是应当嫁娶的年纪,既然房内缺一名贤内,老身一定竭力帮忙撮合。”
孙婆婆不着痕迹的将银锭拢进袖子,站定身形,小心翼翼问道:“就是不知小少爷看上了何处谁家的小姐?老身也好按照那边的习俗,早做些准备呀。”
“濠州钟离县徐公惟勤家的长女徐霏小姐,年方一十四岁。”
“钟离,那不是就个穷乡僻壤吗,哪里能出什么名媛千金?辱没了小少爷的家风门第。老身在这集庆城里也开了快三十年成衣店了,撮合的佳偶说不多也有好几百对了,依老身的话说小少爷不妨舍了这一家,老身这里还知晓许多富家小姐待嫁闺中,再另寻...”
蓦然,她察觉到姚广忠眼里透出的阵阵寒光,只听姚广忠爆出一声冷哼,语气低沉道:“孙婆婆!晚生敬您是长辈,这才不多计较,可须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既然拿了钱就只管办事,那些不该说的话还是咽在肚子里最好!”
孙婆婆惊诧得望了一眼姚广忠,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幼稚的少年,说话竟这般老成,慌得她立即给了自己一耳光,满脸歉意道:“小少爷说的是,都怪老身太多嘴了。”
姚广忠这才面色稍霁,孙婆婆狠狠刮了一眼躲在后面偷笑的两名少女,又恢复了身为店主的威严。
“你们且好生看店,老身去去就回!”
“遵命!”
众人离开了成衣店,再度回到城门已是日头偏西,孙婆婆自觉心中有愧,诸般事物无不精心打理,她不亏是做惯了媒婆的,又带人回城中再去采买,须臾便安置妥当。
众人再度坐船赶路,总算在入夜前赶到了滁州城,姚家商队毕竟前几日才刚刚见过,是以滁州的守备也没怎么刁难便放行了,众人在客店里安歇一晚,预备明日以最高的精神,奔赴钟离。
翌日,姚家住宅内,姚妙心昨天美美睡了一夜,终于感觉到难得的神清气爽,想着过几日就要去北方赈灾,要不要再带着长子同去,再磨砺个五六年,就能正式接自己的班了。
一路来到姚广忠住处,却发现爱子并不在屋中,赶忙问了门前家丁,得知爱子昨日就带了一队人马外出办事,气的他狠狠申斥了一句:“何不早报!”
又去问账房,发现爱子并没有支取银两,只得去找老墨商议,老墨略微沉思,便带着老爷来到书房,发现信笺里果然少了一万两。
“好小子,竟然学会偷家里的钱了!”
“老爷请息怒!您应知大少爷的秉性,不会做这等作奸犯科的事情,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姚妙心暴跳如雷,老墨赶忙出声劝谏,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敲门声响,原来是亲信家丁姚胜捧着封信笺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臭小子为了一个女人,连家都不要了...”姚妙心缓缓展开信笺,一边阅览一边拿到老墨面前道:“姚爵传信回来,他们现在正在滁州修整,马上就要赶去钟离了。”
“大少爷才十一岁啊,哪里懂得这些?”老墨显然有些难以置信,直到看到信笺上的内容,方才恍然大悟道:“是徐家的那个大闺女徐霏?”
“还能是谁?救命之恩,照顾之情,我这个儿子最重情义。唉!我早该想到的。”
姚妙心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没好气道:“走吧,墨兄!再随我去一趟钟离,把那臭小子给我追回来。”
“遵命,老爷,老仆这就去备车。”
钟离县镇,景物依旧,农忙的人群在田中辛勤劳作,听惯了鸡鸣犬吠,放眼尽是碧绿秧苗。
倏然,一阵吵杂侵袭耳畔,紧接着一支队伍,鲜衣怒马,风采非常。
只见迎头四名彪壮大汉,挎着高头大马,先行开道;后方数十名挑夫肩挑礼担,有条不紊,昂首阔步;再来是八名乐师,四人吹奏唢呐,四人腰别花鼓,曲调激昂,鼓声清脆,引得无数人群,为之侧目。
众人皆身着朱红大衣,簇拥着一辆双乘马车,清风拂动,吹起锦缎布帘,映出其中俊逸身姿,当真是“偏偏浊世佳公子,幽幽混沌明月光。”
队伍最后又有七八名侍女肩挎竹篮,往天空抛洒花瓣,制造出落英缤纷的景象,当人群熙攘之时,再掷起一把铜钱,引得人们哄抢,纷纷议论究竟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好运,能被这等富庶人家青睐。
正当姚广忠带领众人到徐家提亲,一路上招摇过市之时,只见附近一处寂静的苜蓿草地上,几头牛犊正低着头安然衔草,又有几名少年躺在一旁的青石板上休憩,正是徐达、朱重八,还有他们一同玩耍的那群小伙伴。
“老三,你那本什么《孙子兵法》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是兄弟们帮你守着,咱们的牛都丢了好几回啦!”
见徐达笑而不语,仍是聚精会神的看着那本书,朱重八无奈的摇了摇头,接着酸溜溜道:“也就你爹是个落第秀才,能教你读书识字,咱哥几个啊,想学也没处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也只能给刘财主放放牛喽。”
“大哥说的哪里话,我爹又不是没有提过免费教大家读书识字,是你们不领情,还说什么科举都废除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种些粮食缴田赋...”
“咱不是!咱没有!都是咱爹娘...”
朱重八急欲辩解,忽见几名此时应在其它几处牧场放牛的小伙伴,正火急火燎的奔赴到他们面前,喘着粗气大喊道:“重八哥,别管牛啦,快去那边瞧瞧,有人在路边撒钱呢!”
那几名男童缓缓张开手掌,只见每人手上,都至少有八九枚铜钱,有些眼疾手快的,手上更是有几十文之多。
“天哪!这么多钱。”
寂静的人群登时沸腾起来。
“他们是什么来头?”
朱重八并未被金钱冲昏头脑,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只因从前有商人做过类似的事情,将金银放在路边,引诱村民去捡,然后诬告其偷抢,再大肆勒索。
朱重八的曾祖就吃过这个亏,只能一辈子给人做佃户还债,一代代父债子还,直到现在都没有还清。
“放心吧,重八哥,他们是来咱们村提亲的,这是“讨采头”的喜钱,就是为了让咱们一起沾个喜庆,白送给咱们的。”
“提亲?你们刚才是说有人来村里“提亲”?”
听到这个名词,徐达突然如触电一般纵身跃起,朝自己家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见到一片红色正停驻在那里。
朱重八也好奇地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他的眼力比徐达更好,待看清目标之后,突然一脸不可思议道:“老三,那里...不是你家吗?”
“我就知道,果然是他回来了!”
“他...他是谁?”
正当朱重八疑惑之际,徐达早已跑出了老远,对仍在放牛的兄弟们高声喊道:“我有急事先回去啦,帮我向刘财主告个假啊!”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朱重八登时醒悟,在场众人也都不是庸才,看到这么明显的举动,都立时猜到了八九分,纷纷七嘴八舌起来。
“想起来了,听俺爹说昨儿看见徐三哥他爹去找村南头吴伯帮忙,说是要给他家大闺女寻个好婆家。”
“才不过一天就上门提亲了?还是这等富贵人家,吴伯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能耐了,记得他以前都只会在村子里“拉郎配”呢,过几年咱家阿姐要是出嫁,也请他帮忙好了。”
“唉...也就老徐家有个秀才坐镇,才能有大户人家看上,我们这些庄户人家...”
“不对,不对,老三刚才那种语气分明就是认识对方,听说他们家原本是从江西来的,会不会是江西那边?”
“错啦,方才俺去捡钱的时候,问了他们说是从长洲县来的,听俺爹说长洲有个大富商叫沈万三,能和他攀上点关系,天天都能有肉吃!”
“徐老三今后是富贵喽,只是咱们兄弟不知还要熬到什么时候哦。”
朱重八听到大伙对徐达的讨论愈发炽盛,甚至出现了些许非议之词,心中不悦,赶忙出声终结了这场闹剧。
“别说了!老三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那种自己吃饱,看兄弟们挨饿的人吗?你们想去看热闹的,或者想再讨几个赏钱的,想去去就是了,咱朱重八没兴趣,留咱一个人看牛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重八不愧是这群人中的带头大哥,一声呵斥,骇得这帮小伙伴纷纷噤声,各个点头哈腰说既然重八哥不去,那他们也都不去。
只有几名与朱重八不太相熟的男童向他道了声谢,随即转身离去,朱重八知晓这几人家中都是家徒四壁,窘迫到揭不开锅的那种,挣些外快补贴家用本就无可厚非,也就随他们去了,目送他们走下山坡,便再度躺回到青石板上,双眼微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很快就响起了雷动的鼾声。
徐家小院大门前,早有邻居过来贺喜,徐惟勤亦是吃惊不小,心说老吴办事可真是效率。
随着敲门声愈发急促,徐惟勤不敢怠慢,赶忙让郭氏去叫徐霏出来相见,却是在闺房外,遭到了女儿坚决的抵抗。
“爹爹,娘亲,我不嫁,我不嫁!”
“这丫头!只是出去见一面都不肯,真是越来越不懂礼数了。”
徐惟勤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院门,只见一众乡亲簇拥着一名衣着光鲜,神采奕奕的老妇,也不管什么客随主便,就纷纷鱼贯而入。
“老身集庆城孙媒婆,为我家少爷求亲而来,特此拜见徐老爷!”
孙婆婆毕恭毕敬递上一封烫金封皮的朱红拜帖,徐惟勤接了细细观瞧,却是流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斯儒?原来是斯家少爷,当真是十分少见的姓氏。”
“徐老爷有所不知,汉朝建安末年,东阳后侣村有一位青天大老爷叫做“史伟”,因为私放了许多冤屈的罪犯,触怒了当时的吴大帝孙权,被判处死罪,然而史伟的两个儿子自愿代父受刑,大帝感其孝心,赦免了史伟的罪过,并赐姓为“斯”,是为我家少爷祖上。”
姚广忠在路上早就与孙婆婆等人统一口径,先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只用自己的表字伪造了一个身份,为能了自圆其说,还引经据典的胡诌了一番,纯粹是害怕若是一开始就让徐叔叔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怕不是立时就将他拒之门外。
再者说等仪程进行到一半,再自曝身份,霏姐姐一定会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想来会十分有趣吧。
“原来是忠良之后,鄙人失敬,只是小女待嫁之事不过是这一两日才决定的,诸位远从长洲县来,又是如何这么快得到消息?而且斯儒少爷这名字,与我一位贤侄的表字一模一样,是否有些太过巧合了。”
脑海中一番梳理,徐惟勤已然怀疑到姚广忠身上,不料孙婆婆竟是早有准备,从身后拉过一人,正是那位时常在村南说媒拉纤的老吴。
“徐老弟,孙大姐是俺的远房表姐,是俺花了大力气连夜从集庆给你请来的,她给你介绍来的姑爷,不消讲,绝不会辱没了你家闺女。”
老吴早就被一锭大银收买,自是竭力配合说和,待他说完退到一旁,这边孙婆婆成竹在胸,接着乘胜追击道:“至于姓名相同之事,天下间同名同姓者甚多,或许就真是这般巧合,也犹可未知。”
眼见徐惟勤面色稍霁,孙婆婆心知时机成熟,赶忙拍了两下手掌,对身后众人吩咐道:“小的们,把礼物都抬进来,向徐老爷示出我们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