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姚妙心与姚广忠父子二人离开了钟离县镇,又在毗邻皇觉寺的山头上成功与老墨带领的商队会合,众人便顺着去年回归的路途,第一站先在滁州城修整,再沿长江顺流而下,从太湖东岸直抵长洲。
待回到了家中,姚广忠匆匆向母亲请安过后便一头扎进书房,开始查找有关下聘娶亲的书籍,包括有哪些仪程,要准备哪些东西,也好尽快做下准备。
“我这“父母之命”都违背了,那“媒妁之言”也就不要遵守了。”
姚广忠看了看书上的一条规制,提笔将之划去,接着自言自语道:“这“三媒六聘”中的三位媒人就这样省去了,那便在“六聘”礼节上好好做些文章吧。”
姚广忠又看了看那“六聘”礼节,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项礼节。
其中“纳礼”是由男方请媒人向女方家里提亲,说媒。
“问名”是在预先准备好的大红色庚帖上,写上男方的姓名,排行,生辰八字,再由媒人送到女方家里写上同样的信息请专人测算。
“纳吉”是说测算出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并无相冲,那就由双方父母初步议定婚事。
“纳征”是由男方向女方馈赠聘金,聘礼,带着极大的诚意聘请女方为妻。
“请期”是挑选一个良辰吉日举行婚礼,通常都定在“双月双日”,取好事成双之意。
“迎亲”顾名思义,就是男方在婚礼当天带着聘书迎娶新娘过门,在此之后女方便脱离了娘家,正式成为婆家的媳妇,开始担起“相夫教子”的重任。
“听闻江南富庶人家仅是聘金一项就高达二百两纹银。”
姚广忠翻遍了自己全身上下的袖袍衣袋,除了锦囊里的那枚五十两元宝之外,也就只有几枚散碎银锞,加起来还不超过五两。
“才这么点钱,连聘金都不够!”
姚广忠沮丧的摇了摇头,神色犯难道:“这也不能像中秋赠礼那样跟父亲通禀一声,就去账房去支取银两,需得瞒天过海,可我还能上哪儿去找银子呢?”
正当姚广忠一筹莫展,准备仰躺在椅子上休憩片刻时,倏然房门大开,原来是小默沏了壶凉茶端进来给他解乏。
姚广忠平日与他无话不谈,此时一边喝着凉茶,便将自己的计划与难处悉数对他告知。
“所以,小默,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不经过账房弄到好几百两银子?”
本以为小默会思虑半晌,甚至与他同样一筹莫展,殊不料才不过话音刚落,小默便快步走到一处书架前,抽出一封牛皮纸笺,毕恭毕敬地递到姚广忠面前。
“这是...老爷...过年...时...让...义父...准备...的...宝钞,义父...让我...放在...这里,少爷...有...急用...就先...拿去。”
姚广忠拆开纸笺,抽出一张宝钞,看了看上面的金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大呼小叫道:“一万两!哪用得了这许多?”
再把信笺里的其他宝钞倒了出来,连刚才那张一共五张,每张都是一万两的金额,共计五万两。
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父亲准备在这里,必然是要在关键时刻以备不时之需所用,但此时姚广忠急需用钱,便顾不得这许多了。
“看来没得选了,一万两就一万两吧,父亲已经一个多月没动过这笔钱了,想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察觉,就先行借用一下,等这件事过去了,再想办法偷偷还回去吧。”
姚广忠拿出一万两宝钞,交到小默手上,又将其余四万两塞回纸笺,依旧放回原处。
“小默,你拿着这张宝钞去钱庄兑成金银,然后依着这张纸上罗列的款项去采买物件,顺便雇些挑夫还有吹吹打打的随行人员,不要回来,就在城东门口集合,我稍后便来寻你们。”
小默领命而去,姚广忠起身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住处挑了件火红色长袍,沐浴更衣,把自己拾掇的里外一新,刚要踏出房门,突然两道娇小的身影联袂而来,当先的身影更是一把扑到他怀里,撞的他肋骨生疼,险些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哥哥!才刚回来也不多陪陪潇儿,这又要上哪里去?”
姚雯潇紧紧抱住姚广忠,好像生怕自己一松手,哥哥就会跑掉一般。
“潇儿,阿孝,你们怎么找来了?”
“大哥,我与二姐在大厅见你神色有异,因此在通过了母亲考教的诗词歌赋之后,就赶紧到书房去找你,你人却不在,听家丁们说你回了住处,便依迹寻了过来。”
姚雯潇在去年端午节飞鸽传信时就知晓兄长与徐霏姐姐之间的事情,姚广孝在过年谈论纵横之道时也从二姐口中得知了大哥的秘密,所以姚广忠觉得相逢不如偶遇,既然如此便没必要再瞒着他们二人了。
“大哥现在准备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姚广忠轻抚着身上火红色的长袍,看着一脸懵懂的弟弟妹妹,嘴角扬起微笑,十分自豪道:“大哥要向心爱的女子求亲去了!”
“哦?哥哥想骗人也该找个好点儿的理由吧,别看潇儿年纪小,却也是知道男子要到十六岁束发,女子要到十五岁及笄,才可以成亲的道理呢。”
“对啊,大哥,若真有这么重大的事情,依着父亲的性子,绝不可能不当众宣布,所以你一定是在骗我们。”
见他们二人怎么都不肯相信,姚广忠只得将实情合盘托出,告知他们徐霏明年就要出嫁的事实,自己必须在这一切无法挽回之前抢占先机,瞒着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决心。
“所以除了大哥之外,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小默,还有你们二人了,必须要对父亲和母亲守口如瓶,大哥的终身幸福,就全在这件事上了。”
“放心吧,大哥,凡事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务必要全力争取,哪怕失败,至少心中没有遗憾。这句话还是大哥你教我的呢,所以大哥一定能成功的!”
姚广孝首先表露出了对大哥的支持,再看姚雯潇却是涨红了小脸,欲言又止,晶莹剔透的双眸中,流露出哀怨的目光。
“好啦,傻潇儿,哥哥又怎么会因为娶了新娘子,就冷落了我们家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呢?”
姚广忠一瞬便看透了小妹心思,一番话哄的她破涕为笑,姚雯潇这才心甘情愿的放哥哥离开。
然而正当姚广忠走到垂花门,即将踏入前院之时,小丫头似是仍有些不服输,朝他大声叫喊道:“哥哥!等你带回了嫂嫂,潇儿一定当着她的面,再把你给抢回来。”
姚广忠登时哭笑不得,心说这小丫头平常都看些什么书啊,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无暇再思虑这些琐事,姚广忠径直出了府邸大门,孤身一人沿街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城东门口,小默此时正指挥着一队挑夫卸货,见少爷前来,赶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迎了上来。
“少爷...给。”
小默递给姚广忠一封厚厚的纸笺,里面装着八十张面额一百两的“至正通宝”宝钞,合计八千两。
“剩下...的...全...兑成...了...金银,就在...那边...的...大车...上。”
小默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辆朱红色宽敞马车,赫见一名老者从驾驶座上跳下,朝姚广忠深施一礼。
原来这老车夫也是熟人了,就是上回载他们去城东木器行的那位,姚广忠依稀记得这位老丈自称姓韩,赶忙躬身还礼道:“原来是韩老,许久未见了。”
“大少爷您太客气了!老汉现在已经受雇于您,就是您的随从,只要大少爷一声令下,无论天涯海角,老汉都会尽心护送。”
姚广忠大笑着登上马车,只见车内四壁雕梁画栋,皆挂满了鲜艳的红丝绸带,显然是用心妆点了一番,心中甚喜。
身下垫着一床山棕树皮编织而成的褐色坐垫,这是一种特产于云贵山区的珍奇树木,每棵树每年只能产出七、八片棕皮,上百片棕皮才能织成这样一床坐垫,足见其珍贵,与普通的丝棉坐垫相比,不仅软硬适中,而且天然预防虫蛀,只要再铺上一层凉席,哪怕是炎炎夏日,都可以安稳的睡个好觉。
坐垫下方的暗格中摆着一只檀木宝箱,姚广忠打开箱子数了数内中金银,两锭五十两重的金元宝,十八锭五十两重的银元宝,还有些许散碎银锞,大元现在的金银比例是一比十,即一两黄金兑换十两白银,所以这箱内共有金银一千九百余两。
这都是小默的主意,一万两宝钞若是全换成白银,那至少是两百枚大元宝,携带不便且不说,那么大的重量,怕不是马车都被压得寸步难行。
小面额的宝钞便于交易和携带自不用说,而兑换成金银的那部分,则是用于打赏和行贿,太史公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试想一枚沉甸甸的银两落在手中,任谁都得笑脸相迎吧。
“出发!”
随着姚广忠一声令下,数十队人马浩浩荡荡,有条不紊的沿街前行。
姚广忠掀开车窗上方的布帘,看着身后如长龙一般的队伍,心说雇佣了这许多人马,又采买了大量的礼品货物,竟连一百两银子都没用到,真不知那些江南富户动辄千万两白银迎嫁归娶,这钱财都用在了何方?
其实姚广忠平日里甚少用钱亲自采买货物,他又哪里知道仅仅二两银子,就足够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户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众人一路行至太湖渡口,小默刚要使银子雇船,忽听姚广忠高声一喝,原来是他察觉到有一事终究不妥,小默不解其意,只得侍立车前出声相询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小默,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当请一位媒婆先去上门说亲,你可知在这附近有什么好人选吗?”
小默摇头表示不知,却是韩老出声答道:“大少爷,老汉知道这集庆城内有一位孙婆婆颇有名望,附近城镇的许多官家小姐,大多是由她撮合出嫁,只是她为人比较势利,恐怕...”
“那又何妨?出发!去集庆。”
姚广忠不假思索便发出了命令,众人只得依从,赶忙雇了几艘大船,逆流而上,须臾抵达浦口,来到集庆城前。
因深知厉王秉性,全队入城必然大遭盘剥,好在出门时便从家中带了二十名亲卫随从,个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姚广忠点了二人随侍左右,命其余人驻扎城外休憩,与小默看顾大车财物,随后在韩老的带领下,走向集庆城门。
一行四人缓缓走到城门之下,迎面撞见两名手持长矛,身穿棉甲的兵士拦路,韩老似是与二人相识,先一步走上前去拱手施礼道:“魏爷,张爷,今儿您二位当值啊,辛苦,辛苦。”
两名兵士冲他一笑,随之眼神如刀一般打量着姚广忠与两名随从,看到三人身上皆未携带任何兵器,这才放松了警惕。
“老韩,近来生意不错嘛!又接着哪家的财主少爷,拿了不少赏赐吧。”
头前那名姓魏的兵士朝韩老平淡的寒暄了一句,将长矛往身前一横,显然是没有让路的意思。
“寒碜,寒碜。”韩老把头低的更沉,语气也更加谦逊道:“二位爷容禀,老汉是要带这位小少爷进城寻孙婆婆办事,捎带采买些必需之物,还请通融则个。”
“也该着你们今天走运。”另一名姓张的兵士接话道:“税务官今早刚离了集庆去濠州,不然似你们这般殷实的富户,没个千八百的打点,休想全须全尾的出入,但这规矩摆在这儿,毕竟弟兄们也都要吃饭的不是?”
那姓张的兵士停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掌,满面堆笑道:“咱们也不像税官那样罗列那么多名目,干脆些一口价,就这个数。”
话音刚落,竟是忽觉手上一沉,原来是姚广忠趁他夸夸其谈之际,早已走到他近前将一锭五十两重的纹银缓缓递到他手中。
“这...”
两名兵士登时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原本只是想讨要五两银子罢了,猝然一下多出了十倍,一时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了,二位军爷,是还不够吗?”
“非也,非也,小少爷请!”
两名兵士异口同声答道,赶忙让开道路请四人进城,态度比之先前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末了还小心叮嘱回来时也务必要从他们这里通过,不然被其他城门的弟兄看到满载而归的样子,又要再收取二次税金,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待进到城中,姚广忠这才惊觉这号称“江南第一商业重镇”的集庆城,果真是名不虚传。
只见在宽阔的街市上,有数不尽的酒肆,茶庄,饭馆。还有那唱大戏,耍杂技,说评书的戏子伶人,每每到精彩之处,皆引得围观群众拍案喝彩。
“大少爷方才太冲动了,白费了这许多钱财,其实他们二人只不过要白银五两罢了。”
韩老回想起先前场景,不禁发出了一声嗟叹,姚广忠倒是不以为意,只是轻笑着接话道:“是吗?只是去年我随父亲运送茶叶,在滁州城缴纳了上百两的税金,以为就这个价呢。而且他们还好心提醒我们别从其他城门出入,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那是带着货物进城,能一样吗?”韩老无奈的摇了摇头,接着道:“再说他们不让我们从别的城门出入,不过是害怕走漏风声罢了,像他们这样品阶最低的守城兵卒,薪俸微薄,哪里养的起一家老小,只能偷加些关税中饱私囊,也不敢索要太多,若是被上头发现了,全家都要株连。”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再往上要价到五百两,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还算他们有些良心。”
姚广忠漫不经心答道,却见韩老又摇了摇头,放声大笑道:“他们不敢的,老汉方才察觉到他们确有此意,然而看到大少爷身旁高大威猛的随从之后,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名随从一名叫姚鼎,另一名叫姚爵,皆沉默寡言,寸步不离守在大少爷身侧,此时听韩老赞他们骁勇,嘴上虽不说话,然而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众人一路行至秦淮河畔,水波荡漾,画舫成林,浓妆艳抹的风尘舞女在船头亲切的招呼着客人,这里正是集庆最大最有名的风月场所。
自古书生与名妓之间,总是能擦出别样的火花,衍生出无数脍炙人口的故事,是以这里与南宋年间兴建的江南贡院仅一江之隔。
过去科举兴盛之时,每逢大比之年,无数青年俊彦纷纷沉浸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还大言不惭的美名其曰是在“寻找灵感”,最后就算没能中举,也能落个“风流才子”的名号。
即使先前因为伯颜帖木儿当政废除了几年科举,仍有不少学子慕名而来,趋之若鹜。何况这里还是王公贵族的人间天堂,就连厉王爷,都是这里的常客。
韩老突然在一家青楼前停下脚步,放眼远眺,惊得两名随从汗如雨下,只见姚鼎面带怒色,攥着醋钵大的拳头,厉声呵斥道:“老韩,你说的孙婆婆,不会就住在这里吧,大少爷可不能进这种地方!”
“不是,不是,误会老汉啦!你们且看看前方。”
韩老伸手向前一指,只见河对岸的江南贡院门前,一名瘦弱的书生满脸惊惧,又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兵士手持铁链将其五花大绑,推推搡搡,一边用皮鞭抽打,一边不停的坑骂。
“唉...第八个了。”
韩老低下了头,幽幽叹道。
“什么第八个?”
姚广忠瞪大了双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被这般残暴地对待。
韩老朝三人招了招手,示意众人走近些,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坊间传闻,前年十月伯颜帖木儿失势,被罢免流放,现在新的丞相,是他的侄子脱脱,听说这位新丞相在大都重开了科举,就有不少秀才来江南贡院询问“乡试”的时间,都被厉王爷以“子虚乌有,妖言惑众”的罪名抓了起来。”
“不消讲,定是确有其事,厉王才会如此欲盖弥彰!”
姚广忠眼里喷薄出怒火,斩钉截铁道:“那书生太可怜了,这分明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必须得上前管管才行!”
“大少爷请勿节外生枝啊!”
另一名随从姚爵终是出声劝道:“像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厉王只要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只怕到时不仅人救不了,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哼,走吧!”
姚广忠虽是心有不甘,却也明白现在这样做无异螳臂挡车,只好催促韩老继续带路。
一路行过钟灵毓秀的钟山,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又再度来到城区,只见千篇一律的江南建筑之中,一座宏伟高大的楼宇格外显眼,来往的行人中,已经几乎见不到长袍儒巾的江南人,都是牵着骡马,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的色目商人。